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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想,有些人生来就是相互吸引的,比如我和沉沉。我们就像泅游于同一片水域里的鱼,在彼此的呼吸和眼泪里游弋。
多年之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些遥远的落日黄昏,天空里的云朵似乎都燃烧了起来,仰望上去像一片炙炽的火海。五月还没有完全过去,花圃里的凤凰花就已经恣情热闹地绽放了,盛夏蠢蠢欲来的样子。
那时候沉沉喜欢踢掉鞋子,光着脚爬上齐膝高的花圃。那些光洁的白色瓷砖被一整日的太阳烤得炙热,灼灼地燎着她的脚掌。她总是快乐地笑着,张开双臂在上面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喃喃地对我说,苏洋,苏洋,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天使呀。
像。我微笑着回答,却总是隐隐地当心她会突然掉下来。
(二)
方沉沉是那年正月搬到我家对面的,农历的新年还没有过完,整个城市的空气里一直弥漫着浓烈的硫磺气味和喜庆氛围。方沉沉的母亲在一天早晨过来串门,她手里提着一只风干的火腿对我妈妈说,太太,我就住在你的对门,昨天晚上才搬过来的,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要承你们多照应了。
她是一个小巧的农村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蓝色的棉袄子,头发挽成一个髻,面容安详和善。后来她把火腿递过来说,这是我们自家用腊肉腌制的,太太一家也尝尝味儿。
我是在妈妈与她客气地推让时走过去的。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方沉沉,她静静地站在她母亲的身后,睁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观望着两个女人的客套。我微笑着向她招手,她却怯怯地躲到了母亲的后面,像一只受惊的小松鼠。
妈妈最终收下了那只散发着好闻香气的火腿,她也循着我的目光看到了方沉沉。妈妈温和地笑道,哟,多标致的小姑娘,到阿姨这边来好吗?
她母亲揽着她的肩将她轻轻地推到前面来,微微俯着身子在她耳边说,沉沉,快叫阿姨。然后又指着我,那是你小哥哥。
方沉沉始终缄默着,她长久地低头盯着脚上的黑色布鞋,干瘦的小手有点无措地牵扯着衣角。她的母亲笑着抚摩着她的脖子说,这孩子有点认生。
我转身从我的卧室里捧出一只装满着心爱玩具的盒子,我把它放到方沉沉的面前。我屈膝蹲在地上仰起脸看着她,我的嘴角翘起好看的弧度,我说,以后我们一起玩吧,我叫苏洋。
(三)
我八岁那年认识了七岁的沉沉,之后的五年我们一直在一起,整个童年里彼此是对方的影子。我们一起搭公车去上学,抵头趴在橱窗玻璃上看里面各种小动物形状的奶油蛋糕,牵着手跑过鲜花喷泉的广场惊飞安静的鸽群,然后抬头看着它们在天空里咕咕地盘旋。只有这时候她的脸上才有一片恬然的平和。
沉沉骨子里的不羁和恣意在她渐渐熟悉这个城市之后跳跃喧嚣起来。她总是顽皮而狡黠的样子,喜欢隔着步行道的栅栏追着喷着肮脏尾气的公车跑,有时候还会跳进路边的花圃里摘了蔷薇插在头发上,然后欣然地问我,苏洋,好看吗。
我笑,沉沉,你就像一个不安分的精灵。
她倔强起来,我是天使。她微微扬起下颌看着我,眼眸黑白分明。
沉沉第一次从我的玩具盒里拿出来的就是一只白色的天使娃娃,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细致地看,眼神里溢满歆羡和向往。她喃喃地说,这个小人可真好看。我笑,这个是天使,送给你了,它可以给人带来希望和快乐。
她珍爱地把它贴在鼻尖,脸上浅浅地漾开笑容,然后她迅疾地凑过脸来轻轻地亲了我的额头。我的那一小片皮肤在瞬间细细地灼烧起来,仿佛要开出一朵花来。
(四)
我喜欢去沉沉的家里,很小的空间里摆着一些简单的家具,被收拾得很干净,空气里有好闻的清淡花香。我总是率性地倒进客厅中间那张窄小陈旧的沙发里,然后皱着鼻子贪婪地呼吸弥散开着的甜馨气息。沉沉神秘兮兮地凑过脸来,她俏笑着说,苏洋,阳台的上的水仙就要完全开了。
我一直没有去过她家的阳台,它与客厅之间的那道米色的帘子永远都是垂下来的,而且沉沉家里的所有窗帘也都是拉上的,屋子显得有一点阴暗。她的母亲就沉寂地坐在卧室里缝补衣服,微潮的木门留着一条细小的缝隙,有时候会从里面传来她温和而孱弱的声音,沉沉,别烦你苏洋哥哥,去给他倒杯水。有时候她会把沉沉叫进去,片刻之后沉沉就会捧着一把花生糖或者糖炒栗子出来给我。她说,是我妈妈自己做的,很好吃的。
那些零食做得精致而可口,我从来都不觉得腻味。沉沉喜欢安静在坐我的身侧,她看我吃东西的时候脸上会浮起一层晶闪闪的好看表情。
有时候我会小心翼翼地把一些留下来带回家,然后兴奋地向妈妈摊开掌心。她却没有表现出我想要的欢喜与赞许,这个女人总是微皱着淡淡的眉眼说,洋洋,以后别老是往对门跑。
我低着头蔫然地说,哦。然后有些失落和难过地走进自己的卧室,轻悄地关上门。
外面隐约着传来爸爸的声音,洋洋和沉沉还是小孩子,你别什么事都往绝处想。
那也不行,万一她发起癫来会伤害到洋洋的。妈妈的声音丰腴而尖锐。我知道她说的沉沉的母亲,我见过一次她突然的癫狂。
那是一个晴媚的午后,沉沉的母亲在楼下院子里的一株樱花树下晒毯子,她来回地在那床印着大红的喜字的毛毯上抚摩,然后竟然咿咿呀呀地唱起曲儿来,你就是那陈世美唱得痴然而忧伤,再后来她索性倒在地上凄哀地痛哭,从毯子上滴落下来的水珠打湿了她的衣服和头发。哭声惊动了整栋楼里的人,一些女人上去把她搀扶起来,她在她们的手臂和怀抱里扭动着身子,像一条被伤到七寸的绝望的蛇。
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俯视到她的脸,汹涌的眼泪顺着一些细细的皱纹淌开来,在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光泽。我还看见人群里有些人讥嘲的笑,一些人轻蔑和冷漠的神情。我闭上眼睛,仿佛能够隔着时空看见一些灰暗而沉重的故事,却又压抑着不确切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很可怜楼下那个涕泪涟涟的中年妇人。
第二天沉沉神色黯然地问我,苏洋,你都看见了,对吗?
我点头,我不想欺骗她。
我爸爸不要我和妈妈了。她使劲地咬着下唇,似乎要渗出鲜红的血来。我有点惊慌失措地去牵她的手,她突然转过脸来伏在我的肩头抽泣。像一个被遗弃的天使,找不到归依。
(五)
我被妈妈锁在了家里,她买来许多的习题书让我做,给我端来嫩滑的牛奶和香甜的点心,只是不让我再去找沉沉了。她来敲我家的门,苏洋,苏洋。妈妈就放下手中正在检查的我的作业,穿过客厅打开门,不带表情地她说,沉沉乖,你苏洋哥哥在温习功课,你自己玩呀。我听见铁门被喀嚓一声关上,响声清脆而决绝。我能够想象得到门后面方沉沉失望而难过的脸。
我和沉沉的生活终于被一道铁门隔开。甚至放学以后,她也是沉默地走在我的前面,她的身影纤弱而忧伤,宛如飘摇在风雨里的断线风筝。
回到我们居住的小区,方沉沉开始一个人在楼道和院子里游走,那时侯整幢楼里的孩子都有着自己的亲密团体,没有人愿意带她加入游戏。那是一些落寞而孤寂的时光,我们的童年都像是被装在盒子里糜烂掉的巧克力糖。
时光流转到我十三岁的冬天,马路上的梧桐树叶在一场冬雨后落得精光,整个城市有一种坚冷而残酷的美。我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上下学,可是一连好些天我都没有在路上和学校里看见沉沉,她如同那场刚刚逃潜的雨一样消失了。
我在晚饭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对爸爸说了这样的情况。这个温善的男人警觉起来,在那天晚上跟居委会的一些人一起撞开了方沉沉家的门。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黑暗里有女孩子轻细的呼吸和哭泣声。
我很准确地摸到灯的开关,瞬间的光明闪花了我们的眼睛。然后我们惊诧地看见方沉沉眼神涣散地瘫坐在地上,蓬乱的头发耷拉在肩膀上,双手紧紧抓着一床厚厚的破棉花胎,旁边的一只煤炉依然微弱地燃烧着。居委会的阿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拉开她的手,她兀自沙哑地喃喃着,不能让我妈妈着凉了。
棉花胎裹着方沉沉的母亲,已经死去多日。这个被丈夫抛弃的乡下女人在阳台上用一根钢丝绳结束了生命,然后被她的十二岁的小女儿拖了回来。她试图以自己稚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的母亲。
街道上所有人筹钱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操办了丧事。大家按照她留下来的遗嘱和联系方式通知了她的丈夫,可是那个男人在那些日子里始终没有出现。
(六)
一周后我放学回家,刚出校门就远远看见沉沉站在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她的身后停着一辆豪华漂亮的轿车。沉沉跳跃着跑过来说,苏洋,我们一起去玩摩天轮吧。我有些犹豫的时候,一个魁梧的男人走上前来,他轻柔地抚摩着我的头,你就是沉沉说的苏洋吧,我来接沉沉跟我和她妈妈住的,她一定要我过来带你们去玩摩天轮。
我们坐着宽敞舒适的奔驰去公园,沉沉俯在我耳边轻语,我爸爸跟我妈妈讨厌的那个女人结婚了。
他父亲在后镜里看见我们的亲昵,就问我们说什么悄悄话呢。方沉沉哈哈笑着说,爸爸,我问苏洋怕不怕高呢。她一边说话一边使劲地掐了一下我的手背,灼灼的疼。
我们曾经在放学后趴在华丽的栏杆上羡慕地看那些孩子坐在摩天轮上兴奋地叫嚷。这一次终于可以亲身体验,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正式起来。沉沉展开双臂大声地说,天空我来了。她微闭着眼睛,衣角被风吹得飞扬了起来,我在那一刻觉得她真像是一个欲飞的天使。
我们转到高处,可以那么清晰地看见天空,远处的烟囱,疾飞的耐寒鸟,房屋树木,甚至仿佛可以看见一些人的悲和喜。那是远离喧嚣的时光,呆在一个不会被伤害到不会被污染到的高处,飘飘欲仙。可是,就在我们在高高的天空上飞转的时候,沉沉却在我身边哭了起来,她说,妈妈,我现在感觉离你很近很近。她的声音有一些凄厉,被迎面凛冽的风刮得支离破碎。
那天我比以往迟很多回家,妈妈责问我到哪里疯去了。我睁着眼睛死死地瞪着她,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沉沉走了,你再也不用当心她会带坏我了,你就好过了。妈妈被我吓住了,愣愣地看了我好久,然后沉默着离开了。
我那天晚上像疯了一样做题,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疲惫下来。我是一只寂寞旋转的空心陀螺。
(七)
我的日子过得百无聊赖,学习成绩却是一贯的好。很快就升进了这个城市里最好的高中,我会在一些忙碌的间隙里想念起沉沉,仿如一根刺进骨缝里的细针,温柔的疼痛。
一天晚上回家,远远地看见院门的灯光下倚着一个时髦女郎。白衬衫的领口锁骨毕露,牛仔裤裹着修长的腿,长发柔顺地散在肩头,纤细的手指夹着烟雾袅绕的香烟。她对我莞尔,苏洋。
方沉沉又搬回来住了,她告诉我她快把那个灰姑娘后母式的女人整得神经衰弱了。她说话的时候发出清凉爽朗的大笑,指间软软的一截烟灰落进风里。
十八岁的沉沉亭亭玉立,已经不再读书了,在一个酒吧做收银员。她通常在白天有空闲,来学校等我放学,等到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出来,她会在众目睽睽下径直走上来挽我的手臂,让我的同学欣羡不已。
走了很远,走进一条林荫道,她放开我的手,郑重起来,苏洋,如果不影响学习的话,也该找个女朋友了。
就找你吧。我原本想把这句话当玩笑的,可是说出来之后才发现居然比什么时候都要认真。
沉沉淡然地笑,别傻了,我们不合适。
我心里失落,嘴上却若无其事地问,是因为林峰吗?
林峰是一个身材颀长,眉眼英俊的男子。他开车来小区接沉沉上班的时候我遇见过。沉沉轻笑,他只是我的老板兼朋友,我不喜欢他的。
可是五天之后,沉沉却变成了他的女朋友。那些日子,沉沉每天都来接我到学校附近的饭店吃饭,她说,都高三了,学习紧张,不能只吃食堂的饭菜,营养不够。
直到一天妈妈给我送羽绒服过来,在宿舍找不到我,便由一个同学带着来到我和沉沉面前。沉沉起初有些慌乱,立刻便从容地起身对我妈妈微笑,阿姨,我在这里等朋友呢,刚好遇见了苏洋。然后她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你还不快来,我在a大旁边的西苑酒店都等你很久了。我知道她的声音里的娇嗲和暧昧是刻意装出来的,忍不住有一些酸涩的难过。
不久之后,西装笔挺的林峰就开车过来了,沉沉亲昵地拉着他向我妈妈介绍,我阿姨,我男朋友林峰。然后挽着他的手臂潇洒轻盈地走了出去。
妈妈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盯着我的眼睛问,是沉沉一直请你吃饭的?
我沉默着点点头。
妈妈若有所思地说,是该给你增加一些营养了。然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够难为沉沉那孩子的。
(八)
翌年夏天我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学,可是沉沉已经在那年的春节搬走了。我去帮她收拾过行李,她把一些进口的小东西全部留给了我,却独独不肯把一只很破旧的包留下来。我很好奇地抢过来打开,发现里面装着一个断掉一只翅膀的天使娃娃。
我微笑,却有一些苦涩。这么多年,你还一直留着?
她轻轻地吹了口气,笑着说,它的那只翅膀被我后母扯掉了,不过我后来也趁她睡觉把她的头发给铰了。微微顿了一下,她笑笑说,我觉得它能给我带来快乐和希望,所以就一直舍不得扔掉。
沉沉再次搬走时很孤凄,拎着一只偌大的包,却只有我一个人去送她。这次妈妈没有阻止我,她说,叫沉沉往后一个人在外面多保重。说完她便迅疾地转过脸去,可是我依然在那个瞬间,清晰地看见这个已经衰老的女人眼睛里闪烁的一片晶莹。
那是个晨光微弱的清晨,出了巷口以后沉沉让我回去。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去哪里呢。
走一步是一步吧。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然后等着林峰从里面出来。她把头发使劲向后抹了一下,站在风里点了颗烟。
林峰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被抓起来的,因为他长期指使别人在酒吧里贩毒,很重的量。其实沉沉不说我也知道,他是永远也出不来的了。我只是不忍心揭穿她的这个谎言。
出租车过来的时候,沉沉拍拍我的肩说,苏洋,记得一定要考个好大学,要不以后见面我会不理你的。
我说我一定会的。她就露出高兴的笑容,凑近我的耳朵说,叫我一声妹吧,我就上车。
我却在她的额头轻柔地吻了一下,恍如当年的初见她亲我的情景。我低低地说,沉沉,我一直喜欢你。
我的手背上有一滴水晕开来,却不是露珠。
(九)
一切都抵不过时间辗转。我终于过上了平静的大学生活,沉沉留在我心里的印记如同一次远退的潮水,已经迢遥得有些虚幻。
我与一个温良的江南女孩初静恋爱,然后毕业结婚。七年后的一天我们带着两岁的宝宝去逛街,在车站遇见一个眉眼沧桑的女子,她正搀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小心翼翼地去等车。我们隔着长长的距离淡淡一笑。她叫我,苏洋。
我们在露天的塑料椅上坐下来,短暂地聊了一些别后琐事。她的后母已经死了,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于是她又回到这个城市照顾他。最后她说,一切恩怨都已经干净了。
黄昏的时候,我们分开。她扶她父亲上了出租车,车子开动的瞬间她居然调皮地伸出头来说,苏洋,叫我声妹吧。
可是我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车子就已经转进一个拐角消失了。一切沉寂。
初静柔声问我,刚才那个女子是谁?我沉思了片刻说,以前老家的一个邻居。
初静温软地亲了一下我们孩子的脸颊,笑呵呵地说,小沉沉呀,刚才车里坐的是你的姑姑,知道么。
明媚的阳光从棕榈树的缝隙间射下来,很眩目。我轻缓地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一片炙炽的火海,绚烂盛开的凤凰花,眼睛漆黑明亮的小女孩,华盛的摩天轮,还有断掉一只翅膀的天使带着暗隐的伤口孤零零地飞翔。
年少时候的过往,像冗长隧道前方的一点亮光,我们在深沉的黑暗里摸索着向它靠近,最终,尽头那一片豁然的明亮瞬间焮伤了我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