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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夏天我整整二十五岁,是一段很特殊的年龄。退后一些可以成天抱着芭比娃娃靠在玻璃窗上做灰姑娘的梦,往前一点或许会趿着软沓沓的拖鞋呆在家里相夫教子。许多时候,我希望我的二十五岁可以循环无止地一直过下去,就像贪睡的人不愿天亮,贪杯的人不想酒干一样。日复日地自我催眠。
盛开是我的名字,听上去宛如一场明艳热闹的花的绽放。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平常而平凡的女子,唯一一处让人一眼印象深刻的地方是我的脸上有九颗淡褐色的小痣。希楚说,一点瑕疵掩不了你的美丽动人;南斯说,它们就像一件绝世美好的工艺品上的雕饰,别有一种韵味。当时我在他们面前笑得花枝招展,我的笑声像碎掉的琉璃一样散落一地。或许我真的有些微姿色和风情。
还有,我是幸福的。希楚和南斯都是我现任的男朋友。像我的掌心和手背,像我小时候抓在左手和右手的糖果和巧克力,哪一个我都不舍得放开不忍心丢弃。也许一场爱情最可怕的不是你脚踏两只船,只是因为你踏得不够稳。而我就如一个技艺非凡的魔术师,可以轻易地让爱情跷跷板两端的男人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愉悦和幸福。我一直不可救药地沉湎于这个游戏。
希楚是那种看上去很干净的男人,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喜欢穿很旧的灰色或淡蓝色的衬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每天都要吃米饭和娇嫩干净的蔬菜,吃不惯七成熟的牛排和夹有生蔬菜的汉堡,泡很浓很苦的绿茶喝。在白色的水汽缓缓弥散的时候很舒心地笑,笑容清澈无邪。他永远都是安分的寂静的样子,仿佛不属于这个喧嚣而残酷的现实世界。
大四的时候我们开始同居。他可以起很早下厨房做我喜欢吃的皮蛋瘦肉粥,可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地板,可以把所有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甚至在晚上轻轻地哼一些歌谣哄我入睡。我迷迷糊糊地拉着他的手问,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他在黑暗里凝视着我,眼眸里闪着温柔而坚定的光泽。傻子,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想我或许会嫁给希楚。可是我清楚自己不会永远习惯这种平淡如水的生活。与希楚在一起的日子宛如一潭平静的死水,没有一丝涟漪和腥味,就连吵架时他都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乖顺地任我数落和打骂。他始终不会明白,我骨子里的叛逆和犀利是他的温情永远都迎合不了满足不了。我迟早会背叛甚至逃离这一场循规蹈矩的感情。我似乎可以在暗夜里清晰地听见骚动的因子在我身体里跳跃的声音。
大学毕业之后,我和希楚在同一个城市找到了工作。我在一家网站做文学编辑。他进了一家外国人的公司,制作各类游戏软件,应该很有前景。希楚依然像从前一样,亲自下厨房做饭菜。炒西芹,烧马铃薯,糖溜花生米都是我爱吃的菜。每天傍晚推开门进屋,就有一股扑鼻的油烟味。他说,这是家的味道。我就翘起兰花指轻轻戳他的额头,嬉笑着说,少来。我从后面抱着他,踮起脚想要亲吻他的眼睛,他却微微偏过脸一本正经地说,快去洗手,吃饭了。一瞬间无端地有些怅然,我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不解风情。
我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希楚仍旧趴在电脑前工作,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屏幕上蓝色的光跳动。我扭开床头的灯说,我要喝水。他就跑到客厅里倒了一杯水进来,然后坐在我的床前把水从一只杯子倒进另一只杯子,如此循环往复地使开水冷却下来。
有没有打扰你,要不我把电脑搬到客厅去。他抬起手温柔地抚摩我细密柔软的头发。
我摇摇头说,没有。我只是口渴才醒来了。你也快睡觉吧,有什么工作可以明天做。
他笑笑,我想晚上多做一点,明天可以早点回来给你做饭。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喝下去的水仿佛全在眼睛里温暖地晃荡着。我趴在他的肩头深深地吻他的脸,在他耳边娇媚温柔地说,我爱你。
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却始终不能成眠。我知道我已经拥有足够的幸福和美好了,却还是隐隐地感觉似乎缺少了什么。或许是生活和爱情的激情。我是一个贪婪无厌的女人,尝着桃子的甜却还一直惦念着梅子的酸。
就在这样的情绪里我遇见了南斯。当时他刚从总公司过来,接任我们分公司的行政总监之职。那个秋天我也升职为他的助理。我每天都可以很亲近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虽然瘦削,却分外的英俊和锐气。他有命定的激情和不羁,在办公室里他总是松开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壮硕的胸肌隐约可见;私下里会跟我们开一些略微过分的玩笑;甚至可以跟男同事赤搏扳腕子。他的样子和心性暗合我心目心中的男人形象。我喜欢他用的剃须水的香味,喜欢他手指上的烟草味。很多个早晨我很早地去帮他收拾办公室,然后我贪恋地坐在他的转椅上,使劲地抽着鼻子吸着残留在空气里他身体的味道。温柔地沉沦。
南斯只喝咖啡这一种饮品,而且是不加糖就会很甜的“摩卡”我在给他冲咖啡的时候建议他试着喝忧郁的“蓝山”他笑笑,我喜欢来得激烈的东西,你应该知道的。他接杯子的手若有若无地按在我的手背上,一点点的冰凉,完全不同于希楚掌心的温暖。他恣意地直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神沉定而邪气。我想我们果真是势均力敌的高手,可以不动声色地将一场情事进行到一触即发的地步。这一切彼此都已经心照不暄了,只待一个合适的时间和一个适宜的机会。
圣诞节的公司酒会上,我喝了很多的酒,醉意醺然。散场以后南斯开车送我回家。车窗外淅沥地下着冷雨,雨幕里的路灯仿佛是寂寞的淡蓝色。到了我的公寓下面他停下了车,他没有为我开门,却淡然地问我,要下去吗?我沉默了片刻,懒洋洋地说,我的头有点疼。然后车子笔直地开走。
在这个城市最高档的酒店的一个房间里,我的肌肤像一匹光滑的锦缎一样散发着清冷的光泽。他近乎粗暴地揽我如怀,吻着我的耳坠低声地说,盛开,你简直是小妖精,你简直是女巫。我感受得到你的激情和你内心深处的寂寞。
我的头紧紧地抵在他的脖子里。我听到我们汹涌开来的激情在瞬间淹没掉所有的克制和理性。这一夜,我宛如含苞已久的罂粟倏然间绽放,像一团火焰一样红艳耀眼。
过完那个冬天,我彻底地爱上了两个男人:一个沉静如澄明的水,一个激情如燎原的火。从2002年的春天到夏天,我的感情世界像一块画板一样被涂抹上大块的暖色和冷色的颜料,绚烂斑斓。
2002年夏天,当嘈杂喧嚣的城市声响里裹进清脆的蝉鸣的时候,他们都在准备着为我庆祝25岁的生日。我把生日那天留给了希楚,让南斯在前一天夜里为我庆祝。南斯隐约地有一点不满说,我觉得自己像长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的毒蘑菇,是见不得阳光的。我笑着掐他的手臂说,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吃亏啊。他轻轻抚摩着我的下颌说,那倒不是,希楚见得了阳光的小草,我至少比他好。
原来一个男人吃起醋来,嘴居然比女人还尖刻。
那一晚我们陶醉在摇曳的烛光里,陶醉在浓郁的玫瑰花的香气里,陶醉在曼妙动听的音乐声中。这一切的浪漫旖旎是这些年来希楚一直无法给予的。这就是我所想要的所迷恋的。整晚,我像一只羽翼丰满的鸟一样飞翔。
到了午夜我才恋恋不舍地让南斯开车送我回家。我轻轻地掏钥匙开门进了卧室。我脱下高跟鞋和丝袜,摘了耳环和发夹,脱去白色的连衣裙,把它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尾柜子上。这时候希楚醒了过来,他在黑暗里凝视着我,漆黑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喝酒了啊。
同事请客,所以喝了一点红酒。我撒谎。几个月以来我一再地欺骗他。
希楚从床上爬起来,他说,我到卫生间给你放洗澡水去。
你睡觉吧,我自己来。我看着他,然后走上前伏在他的肩头。这个男人总是给我无微不至的体贴和温柔,让我甘心情愿地留在了他的身边。我还是爱他的,只是我心的二分之一已经背叛了他。因为他似乎永远不会明白我喜欢匹萨胜过西红柿炒蛋。
我有两个心性和风情不同的男朋友,我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我像一个精明的商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经营着我的爱情,希望可以这样一直到我的二十六岁,二十七岁,甚至更久,然后嫁给我最爱的那个男人。
是年十月,我不小心怀上了孩子。希楚蹲在我面前,乐呵呵地轻轻抚摩着我肚子说,好啊,我就快做爸爸了。盛开,我们明天就去想办法注册结婚好吗?我把手放在这个男人的头上,短短的竖直的头发刺痛了我的掌心。我忽然难过起来,希楚,对不起。
他缓缓抬起头来,我们的眼睛对视。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我看到他眼睛里闪过的一丝恐惧。
我继续说下去,我肚子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对不起,希楚,我背叛了你。我心疼地看着他,我现在必须对这个忠厚温情的男人坦白,我已经侵蚀掉了他的肌肤,再不能连他的骨头也拆掉了。他曾经是那样的喜欢孩子,曾经无数次地想和我结婚,生个漂亮的小孩,我却总是拒绝。现在我却因为一次不小心而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我就像一个邪恶的巫婆一样,瞬间毁掉了他的梦。
他惊异地看着我,眼神里汹涌了大团大团的狂乱和绝望。
我狠下心来说,希楚,我知道你很爱我对我好,可是我想要的不是你可以给的。我必须得走,我不想我们两个都无止境地受折磨下去。那个男人的车子现在就停在下面。
希楚开始拼命地抓狂,像一只木桶的箍断裂了,所有的水猝然崩溅四处。他滑倒在地上,眼神涣散。我坐在他的身边,把这个遍体鳞伤的男人拥在怀里,这也许是我最后所能给他的温暖和柔情了。然后我会只身彻底地离开,把许多的美好和一些遗憾留在这里,开始另一种我所想要的生活。
南斯给我租了一套宽敞舒适的房子。我们的孩子却没有要。他说以我们现在的经济能力和心理年龄还不能够很好地抚养孩子,等几年我们有了足够的钱就开一家自己的公司,然后结婚生子。我打掉孩子之后的一些日子,南斯尽心尽力地服侍我。虽然我忍痛割舍了两份爱,但是我也因此拥有了一份可以地久天长的幸福。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夜夜笙歌,只是我无端地觉得少了往日的激情迸发。
我还见过希楚一次,在人群熙攘的一家大型超市里。他憔悴了不少,神情忧伤而沉郁。他一如昔日般温情地问我,近来好吗?我点点头,还好,你呢?他有点苦涩地笑笑,一般。然后我们默然相对了很久,他说,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好吗?我歉意地说,南斯就要过来接我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这个第三者的名字,此时距离我们分手已经有三个月了。
这样啊。他犹豫了片刻说,你可以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吗,我现在出去买一样东西给你。
他跑出去买了两根烘山芋回来,笑容满面地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对面有卖的。
我努力地微微一笑,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我觉得眼睛涩涩地酸,我想起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清晨醒来,忽然特别想吃烘山芋。希楚就骑自行车绕了半个城市从最好的一家烧烤店买了回来。
我把包得好好的烘山芋放进包里,然后说,我该走了。
他看着我,我能再最后抱你一次吗?
我缄默片刻,终于点了头。他把我轻轻拥进怀里的时候,我闻到了久违了的气息和味道。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希楚。醒来的时候脸颊上有未干的泪渍。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爱他。其实爱或不爱都已经不重要了,一切已经久遥得像一场彼岸的表演,早已谢幕了。
是年冬天,这个南方城市猝然出现了一种疾病,开始传播开来,并且有人死去。看新闻的时候,我亲昵地搂着南斯的脖子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也染上这种病,你会陪在我的身边吗?
不会。他故意停顿了很长时间,笑笑说,我会陪我老婆一直到死。
要死啦,差点把我的心脏病给惹出来了。我娇媚地轻轻揉着他的面颊,然后倒在了他的怀里。恩爱幸福。
我们的幸福像平静清冷的水面,下面藏着的鼎沸的岩浆和激流我还没有看见。
后来我们开始为一些琐事争吵。他不会像希楚一样扮小孩子哄我,任我耍性子。每次他都不理不睬我,我就像一个没有玩伴的孩子一样索然无味。有时候他甚至紧紧抓住我的手,弄疼了我。每次争吵他都出走,有时候住在办公室,有时候住旅馆。他狠狠地说,盛开,我告诉你,你少跟我耍小姐脾气,我已经厌倦你了。
他还企图瞒着我准备出国镀金。我们之间的暗涌越来越明显。
过了农历的新年,这一场疾病开始疯狂地蔓延开来,波及到了其它的城市,首都尤其严重。
我所在的小区相继发现了六例患者,然后整个小区被封锁了起来。那时候南斯刚好在外面,我当时像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像一块漂泊而无法靠岸的木头。我发现自己的体温已经高于警戒的度数,却不敢去找医生检查。我打电话给南斯,在电话里哭起来。
南斯,你在哪儿,你快回来陪在我身边好吗?我的体温已经高于警戒的度数了。
我进不去啊。你快找医生确诊一下。
我很害怕啊,我快死了。我想吃烘山芋。南斯,你回来好吗,你以前不是说会陪在我身边的吗?
所有恋爱中的人都会那么说。总之现在情况很危险,我是不会回去的。他就向对待陌生人一样对我,连一句客套的安慰也没有,全然不顾我几近崩溃的心理。
南斯,你是不是已经不再爱我了。
随便你怎么想。他冷冰冰地回答,像是隔岸观火的闲人。盛开,我去美国进修的申请已经批准了。我明天就走。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南斯,这算是你在丢弃我吗?
他在电话那端轻轻冷笑了一声,没有回应。我焦躁起来,我用割肉剔骨般的阵痛换来的幸福在瞬间被摧毁得灰飞烟灭。我抛弃过深爱我的希楚,如今也落得个被人抛弃的下场,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最后电话被决然挂断。我像一袋满鼓鼓的沙子突然溃散开来。我的额头好烫,应该是这种疾病持续的征兆。我想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我需要一场最后的告别,对我亏欠过的人。我拨下一串熟悉的号码,是希楚温和圆润的声音。
我努力地使自己镇定。希楚,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不要恨我。我希望你忘记我,希望你找到幸福。
怎么了?听说你们的小区被封锁了,你没有事吧?
盛开,你说话呀,你快跟我说话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南斯呢?他在那边极度焦虑起来。
我已经挂掉了电话,已经泪流满面。这个男人守了我四年,为我牵肠挂肚了四年。最后我却无情地丢弃了他,伤害了他。既然我没有携他的手一起寻找幸福,那么有什么情由和资格拉他一起承受困苦呢!
我用隔夜的温吞水服了一颗安眠药,然后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汽车开过的沉闷的声响。我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应该是火候到位的皮蛋瘦肉粥。此时卧室的灯光骤然雪亮,希楚站在我的床前,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你,你怎么进来的?我惊讶地睁着眼睛看着他。
他像孩子一样调皮地笑。别忘了,以前我们约会的晚上,我回去迟了,我都是爬阳台的,如今这门功夫已经练到炉火纯青了。
希楚坐到我的床沿上,舀起一勺子粥吹冷了送到我的嘴边。九颗美人痣的美女,张开嘴,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滚落下来,像四月里的一场暖暖的雨。 原来我一直所追寻和迷恋的不过是一场虚无,而所有真实的幸福都在这一碗皮蛋瘦肉粥里了。
后来天气转暖,枝子花开了又谢。到了夏天,肆虐的疾病过去。
我二十六岁的生日到来,我意外地接到了南斯的电话。他说,盛开,我从美国回来了,给你带了一份好礼物。你下午来机场接我,好吗?
盛开已经嫁人了,他的孩子会在明年的伊始出生。我接电话的时候,希楚从我的身后抱着我,耳鬓厮摩,爱意浓浓。
是一场“霍乱”成全了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