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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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下来就要洗澡,人要洗澡。不仅是人要洗澡,狗也要洗澡,猫也在洗澡,猪也要洗澡。这样说来,洗澡的确是件舒服的事。猫狗洗澡可以在河里,人洗澡也可以在河里。这样说来,人和动物就没了区别。自以为高尚无比,聪明万分的人类为了体现出自己的优越性,便有了澡堂。这样好有个区别,动物在河里洗,人在澡堂里。人哪能光着屁股,裸着上身,在光天化日之下洗头擦身?人不行啊,人说自己是高等动物,高等之处就在于人可以把一件丑事变得光明正大。这的确是人的高明之处。动物之所以还光着屁股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就怪它们天生太诚实,纯洁得无可奈何。

    闭上眼睛,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塑料盆。大红色,红得有些刺眼。当时,我觉得它好大好大,因为它居然可以装下一个我。里面放满水,我坐在里面,水会湓出一些。我会用小手玩水,我会透过水看自己的小脚,看自己的小鸡鸡,我会觉得水是多么的神奇,透过它,我的一切都变了,小脚变成了一只巨足,小鸡鸡居然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吐气,我觉得好玩。我把手高高的抬起,猛的放到水里,盆里的水便荡漾起来,水花四起,水溅到地上,母亲便会举起右手,眼睛狠狠的瞪着我。人怕威胁,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我几乎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变得听话。我乖乖的坐在盆子里,母亲坐在凳子上给我洗头,给我身上打满肥皂。洗头的时候,母亲让我闭紧双眼,我却固执的睁着眼,母亲再次将手高高举起,我才闭上了眼睛。我觉得好奇,人生来便充满好久,好奇是生存的动力。洗头为什么要闭眼呢?我好奇。所以我趁母亲不注意,偷偷的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乳白色的水从我头上流了下来,流到嘴边,流到耳边,流到背上,流到眼睛里。眼睛睁不开,异常的难受。我哭闹着,我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以为我会瞎,从此再也看不到大树上的小鸟,楼下破旧的拖拉机,蓝天上偶尔飞过的飞机,我怕,我怕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后悔,后悔应该听母亲的话,洗头时要闭上眼睛。后悔会不会太晚,我无助的坐在盆子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开始觉得洗澡是件恐怖的事,即使后来母亲用清水让我的眼睛重见光明。

    我记不清是过了多久,只记得当我再次坐在那个大红色盛满水的盆子里时,水已经会流出大半在地上。盆子已经不适合我了,母亲决定带我去澡堂。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决定啊,我暗暗高兴,因为我可以和女人在一起洗澡了。男人天生是不是都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奇是人的本性,如前面所说,人是天生对未知事物充满好奇的,好奇之心一旦有之,便会去探索,换个好听点的词就是求知欲。我对女人的身体一片空白,只是由于长期不知疲倦的细心观察,发现幼儿园里的女生是蹲着大小便。我曾经长时间的沉浸在发现这件事的快乐之中。可是我很快就不满足了,我想知道为什么女生要蹲着大小便。幼儿园男女同学共用一个厕所,我大摇大摆的走进厕所,看到一个女生蹲在便池上,我慢慢走到她跟前,冲着她一个大方的微笑,尔后我蹲下来,歪着小脑袋往她下面看,她却站起来,还给我一个微笑。这还不够,她还附带送给我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次行动未能成功,我又陷入了长时间的苦闷。我是早熟的,当其他男生还在玩变形金刚的时候,我已经在思考男女的生理结构了。

    我跟着母亲去了澡堂,卖票的是个男人,以后我每次跟着母亲去澡堂,我都发现是这个男人在卖票。我有些羡慕他,这个男人影响了我人生最初的理想,当同学们充满豪情的回答老师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科学家时,我的理想却是成为女澡堂卖票的人。我跟着母亲走进了澡堂,顿时陷入了一片云雾。想到了什么?想到了孙悟空。我终于明白了孙悟空为何功力奇大无比,原来是每天泡在女人澡堂。洗澡的每人有个临时的柜子,可以把衣物和贵重的东西放在里面。不一会功夫,我和母亲就一丝不挂了,我跟着母亲走进了淋浴室,很多的喷头,热水哗哗的从喷头里流出,淋浴室热气腾腾,眼前模糊一片。我隐约的看见许多女人光着身子在喷头下尽情享受。我看见一个女人背对着我,她的头发很长,长得已经到了屁股,朦胧中,她只给我留下一个背影。我觉得她是白娘子,白娘子也有她这样的漂亮长发。长发女人旁边是个短发女人,齐肩的短发,她也背对着我,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我想,既然长发的是白娘子,那她一定就是青儿吧。雾气太浓,我根本看不清那些洗澡女人的样子。我只模糊的看见她们胸脯上有两个肉球,圆圆的,像我家的皮球,像幼儿园里的乒乓球。比皮球小,比乒乓球大。我又觉得像馒头,像包子,究竟像什么呢,我也说不出。回到幼儿园,我特意去看了女同学的胸脯,可是,她们那却没有两个皮球。我觉得奇怪,莫非她们不是女人?可是,不是女人怎么会蹲着大小便?这个问题又开始长时间的困饶着我。一直到后来,母亲告诉我许仙是个女人扮的,我才释然:女人,男人,反正都是人。后来我又觉得恶心,我不停的问父亲,许仙怎么能和白娘子结婚呢?父亲说,为什么不能呢。我说,她们都是女人啊,女人怎么能和女人结婚呢。父亲长时间的沉默,他只是静静的吸着烟,像是在思索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想来,当时的问题的确是前卫了点。父亲问我,那你觉得许仙该和谁结婚呢。我说,法海。

    后来,母亲不带我去澡堂了。我们搬了家,住上了有热水器,有私人厕所的房子里。在没有搬家之前,我听说新房子将有自己私人的厕所,我多开心啊。我想以后终于不用蹲痰盂,不用上个厕所跑到几百米外的公共厕所里解决了。住进了新房,安了热水器,水龙头一开,热水就会出来。我每周洗两次澡,母亲带我洗一次,父亲带我洗一次。父亲带我洗澡,他会使劲的搓我身上的每个部位,将我全身搓得通红才罢休。父亲是个认真的男人,他会给我洗两次头,擦两次身子。我全身被父亲搓得疼,而父亲居然会很自豪的说:看,这是你身上的黑水,多脏啊。我低下头,看黑水从身上流了下去,第一次觉得看似干净体面的人是多么肮脏啊。某个暑假,我去舅舅家呆了好一阵子,舅舅住在广汉,广汉有条鸭子河,我却从未在鸭子河里见到过鸭子。鸭子河水很清澈,每到傍晚,舅舅就会带着我到鸭子河里洗澡。说是洗澡,实际上是戏水。穿条小内裤,在鸭子河旁边打打水仗,捡一块扁平的石头打打水漂,那的确是件快乐的事。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大人带着小孩,情侣成双成对的来到鸭子河边,戏水的,洗衣服的,钓鱼的,谈情说爱的都聚集在河边,忙碌了一天,吹吹这河风,将双脚放进凉爽的河水里,疲劳顿时无了踪影。有的大人带着孩子来洗澡,还带了肥皂,洗发露云云,孩子们快乐得不得了,河面尽是欢声笑语。几年后,舅舅再次带我到鸭子河洗澡,人依然不少,依旧是孩子们的天下,垂钓者也络绎不绝,夜钓者众多。玩完水后,舅舅说,上游污染严重,回去得洗个热水澡。从那日起,从鸭子河回来后,还要在舅舅家里洗个澡,洗澡当然是舅舅着我,他像父亲那样给我洗头,给我擦身子。那年夏天,当我就要离开广汉时,鸭子河发了一场大水,冲走了无数的生命。鸭子河长时间的没有人再敢去接近。多年后的今天,火车从鸭子河上走过,我看到几个孩童在鸭子河里戏水,一个老人在河边垂钓,我笑了。这是后话了。

    十岁的时候我开始练球,每日下午从体校回来后,汗流浃背。一周洗两次澡的政策看来是需要改革了,父母决定每日带我洗一次澡,但父母不可能每日都洗。父亲脱得光溜溜的给我洗。母亲看来是觉得我长大了,她不再好一丝不挂,便穿着衣服给我洗。我太调皮,不老实,母亲替我洗一次澡,全身都会湿透,母亲现在有很严重的风湿,我断定母亲的病缘由我当年的调皮。每年夏天,母亲都会去对面的山上采一种草,草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这种草据说能够清热解毒防暑,母亲会把这种草放在锅里熬,然后用熬出的水给我擦洗全身,清水成了绿水,有股清香,擦完身体后的确觉得清爽不少,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长过热痱子。谁的功劳,心中必然清楚无比。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中。我开始学着自己洗澡,学着父亲母亲当年的样子。日子跑得飞快,童年却永远的停留在原处。在北京生活过一阵子,当然也去了北方特有的澡堂。一间换衣间,无数个喷头,一个澡池。喷头成了全自动的,感觉实不痛快,某种东西在慢慢逝去,心中不免有些痛楚。跳进澡池,坐在池底,只留出个头。上来一个中年男人,用标准的京片儿音问,需要搓澡工不?我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不一会,他又走了过来问,要不要搓澡工,女的!听了他的话,我差点呛到水。中年男人说,三十,只要三十,要不要?我没有说话,瞪着他。他又说,学生可以打折。要不二十,怎么样,二十。我把头伸到水里,想躲避什么。那个中年男人又走到了另一个人面前,两人开始讨价还价,最后以15块成交,尔后走进一个只穿了遮羞布的女人。我心中一阵恶心,觉得这澡池里充满了尿,屎,鼻涕,人的一切分泌物。我立刻起身离去,头也未回。

    回到南方,偶然也能见到澡堂的招牌。澡堂多了个鸳鸯浴,多了桑拿按摩,多了陪浴的小姐,多了床。多了许多过去没有的,过去有的,却一样都没了。温泉几乎是在一夜的时间从地里冒起,犹如一夜情那般疯狂,迅速。都说自己地底下有了温泉,都说自己的温泉治感冒治风湿治癌症治脑瘫包治百病,连爱滋连白血病都能治。跳进满是硫磺味的温泉池子里,只感觉是硫磺加了点白开水。即使温泉能治百病,却治不了人性。索性挥挥手,逃也似的离开。

    我的小学在涪江边上,夏日一到放学,我们便会三三两两的去涪江捉鱼,游泳。口渴了,就喝一口涪江里的水,心里舒坦极了。闲暇的时候,回到故土。夜里吃过饭,和父母到涪江边上散步。我感叹故乡的巨大变化,也悄悄的叹息。故土的涪江清澈如初,清澈却只是外表,清澈只是牌坊名。涪江清澈的河面之下,是否已经成了藏污纳垢的聚集地?我在河面寻找着什么,寻找着童年的小纸船,寻找响透天际的欢笑,寻找堂弟的狗刨骚。河面却是静静的,不愿说话。我看了看身旁的母亲,问了一句:童年的那个红盆子,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