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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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  一

    宁夏和丁冬的婚事,倒亏宁夏母亲宁老太的撮合。旁人说,这儿女的婚姻事情,哪里是母亲做得主的?宁老太辩道,古来都是这样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做这个主谁做?

    宁老太双目失明,但耳力颇聪,但凡听个来言,立能回个去语,又能辩说,由不得邻里中人不佩服她。

    其实宁夏所在机械厂,年轻女工本就不多,加上这宁夏又有个怪毛病,看见女孩子脸先臊了,心里呯呯乱跳。平日里嘴又笨拙,那时候更时讷讷不知所言。这世上的年轻女孩,但凡颜色过得去的,哪个心性儿不高?眼里只有往高看的。宁夏这样的性情,家庭条件又不好,怎能够中意?是以一年一年光了阴流逝,母亲心里的着急是不用说的。

    宁夏的父亲在家不拿主意,母亲实则顶了一个天。那天,宁老太打定了主意,笃笃笃敲着竹棍,在宿舍区里麻利地趸转了几个来回。她说话本热络,院内的人若同她搭上了话,包管聊个兴高采烈。于是这宿舍院内哪家有儿,哪家有女,哪家女儿已嫁,哪家待字闺中,已是清楚明白。宁老太心里渐渐有些明朗。

    隔楼有个丁家,女儿在绵纺厂做挡车工,尚未说得对象。丁家和宁家条件相当,也算得门当户对了。那丁母,宁老太也是晓得的,路上碰到时也曾有过客套,只未深交。

    宁老太并不造次,先托丁家楼上的郑老太上门说合。这一说,女家也有那个意思。

    有了这铺垫,两个人便在长辈授意下交往起来。约会并不去远,只在附近花园假山,或马路树荫下面聊天散步。宁夏看那丁冬,虽不美貌,倒也周正,高挑个子,眼睛很大,性情温温和和,不事张扬,心里便觉得中意。两人偶或也出外看场电影。

    丁冬在棉纺厂三班倒,上早班时,宁夏起个大早,约摸五、六点钟骑单送,待她上了公交再回来。上中班亦是在晚间九、十点钟在公交站接她。夜班又是踩单车在九、十点钟送出,耐心倍至,减省了此前丁父接送女儿的负担。宁夏心眼儿实,有时接丁冬错过了,仍会在公交站傻等。

    那丁冬生活俭朴顾家,辛苦来的收入尽贴补了家用。两人交往时,宁夏按母亲的吩咐,带丁冬挑了件呢绒大衣。一来二去,处得关系稳当,宁夏也再无与女孩相处时的紧张心理。

    看看一年有余,时日不短,宁老太便觉水到渠成,亲自登门和丁母两脸对六面的谈。两家是同乡关系,丁家人多负担重,宁家因宁夏是独子,条件还稍好,宁夏人又本份踏实,丁家自然无话可说,即是丁冬,因见宁夏为人体贴,性情温和,而自己素来又最听家里安排,心里也是乐意的。

    宁老太笑对丁母说,谁教咱们是同乡关系?何况两孩子真是有缘,听那名字,一个是“夏”一个是“冬”活该是一对的!

    对宁夏来说,一桩终身大事,被母亲轻而易举地搞定。

    婚事那天,宁家雇的两辆红漆的士,接了丁冬及两个伴娘,在附近街上绕了一圈,方开到宁家。双方家离得虽近,婚事的体面还是要的。

    只见何锦秋用竹竿挑了一挂长鞭,一俟出租驶近,便在大开的宿舍大门处噼哩啪啦燃放起来。在楼外露天扯起的帆布棚里,何锦秋夫妇拉来的几个厨子,锅碗瓢盆的忙乎。其时并不作兴在酒楼大排大场的办酒,因此婚宴是在家中置办的流水席。两家清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缘关系,婚宴时无非少数亲属,少许同事。

    宁夏,你从今往后,可就是大人喽,再别让人费心喽!何锦秋胸前抹着块大蓝布围裙,两手臂上各袖着蓝布袖筒,一付出大力流大汗的模样。

    宁老太闻声接过话,就是就是,你二舅给你帮大忙喽,你得敬你二舅一杯酒!因为自己除了有些主见,实在也没有处理场面上的能力,宁老太少不得凡事再三再四的烦劳这个弟弟,平素对何锦秋也的确感恩戴德。

    这个个体户眨巴着精明世故的眼睛,先望望闭眼说话的宁老太,再望望外甥宁夏,呵呵一阵大笑,接过宁夏小心翼翼递给他的一杯白酒,也不和宁夏碰杯,一仰脖喝了。

    二

    粮道街中段,一个街办的工厂开张了。工厂设在一处两层高的旧式民房里,开张那天厂门前锣鼓掀天,甚是热闹,有残障者表演鼓书、秧歌等。戴一付圆片眼镜的王厂长对着一排就坐的几个穿蓝布列宁服、拿白塘瓷杯的干部模样的人致感言,感谢街道办事处对残障人士的关怀,使这一福利工厂终于开张了。

    我父亲在人群中看得真真切切。又听王厂长说“欢迎残疾同志加入社会主义建设的行列”、“从此不再是社会的弱者,靠自己的双手做自立自强的劳动者”云云,我父亲听得似懂非懂,挤进去问,请问你说的意思,是不是要招进厂工人?你这工厂不是开张嘛!

    王厂长边打量我父亲边说,我是这意思,可本厂是福利工厂,跟一般工厂是不同的,本帮只招收残疾人,你不行的。

    我父亲就说,这就对了,我正是想问问,是不是这么回事。

    王厂长说,你家有这样的情况不成?不过还得符合我们的招人条件,首先得是我们街道辖区的户口,再者要看能不能从事这里面的工作。

    我父亲问,你们是什么工厂?

    王厂长指着墙上挂的一块白底黑字的竖长形木牌说,五金加工厂,事情都很简单,我说了,这是福利工厂。

    我父亲抬头看到牌子上写的果是“新建五金加工厂”几字。

    我父亲随即回家将这消息说给我母亲听。只觉到底应该告诉给她,但究竟她是否会出外做工,还要看她的意思。想那工厂里,残疾人多穿着邋遢,模样也没一个齐整的,她虽说也是个残障人,但生在小康人家,并不吃什么苦,生得干净灵醒,穿着也是清清爽爽,去了那样的地方毕竟不适合。父亲倒并不十分希望母亲抛头露面,日子穷则穷,好歹总不至于饿死。

    我母亲却不愿意成为家累,将负担全压给丈夫。在家里纺线织纱,换些花销。又自忖似这样也不是正道,听得如今新社会都有福利工厂,残疾人也能找到工作,便着实有了这个心,赖父亲留意打听。如今听我父亲说本条街开了福利工厂,十分宽慰,表示要去。若成了,就同我父亲一样,也是正儿八经的工人阶级了。

    我父亲说,算了,你还是别去吧。我答应你爸要好好待你,我不能让你去受这苦!

    我母亲说,不行,我要去,你别拦我!

    我父亲无奈,就挽了母亲出门,沿街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道由东向西,就来到那工厂报名。厂里因见这年轻女人生得洁净,的确比一般粗鄙者不同,手脚也健实,便登了记,说试用期一月,如工作胜任,就转正。

    我母亲对王厂长说,您别小看了我,我纺线织纱,缝缝补补都会。以前在乡下,也曾蹬过灌水的水车子,挽过烧火用的草把子,样样做得来的。

    王厂长听她能说,笑了,听你这一说,我倒相信你能干,咱这虽是残疾人小厂,可也需要骨干撑着,要成为为国家做贡献,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嘛!

    隔日,母亲进厂,认识了会说鼓书的老冯,会算命的老肖,逃过荒要过饭的老邵、春桃夫妇等一班同事。她说话热闹,人又主动,很快和大家熟络。这些同事均是盲者,年龄也比我母亲大得多,在早年,都是流落四方的“江湖人”如今在新社会的组织安排下,有了安定的职业和生活,内心也着实感念新社会的温暖。

    五金厂初始并无复杂的劳动,无非是回收废旧的铁丝来加工,靠人工锤直校正,整理成清清爽爽的一捆捆再卖出去。计划经济年代,一切自有指令性安排,倒不担心供销问题,也无竞争的压力。

    我母亲戴着线纺的白手套,锤锤打打,锤了又摸,摸了再锤,是个做事的架势。她在家多以细活为主,做这粗活也不在话下。

    后来小厂又换了业务,给螺丝杆攻丝扣。为此专业购置了几台专用机床。这种机床由全人力操作,两个人配合使用。由腿脚残疾者坐在机床正面,往牙口处添换螺杆加工件,盲者立在机床侧面,用手摇动摇把作圆周运动,作为机床动力。盲者所事因是纯体力,一般三到四人守候一台机床,轮番上阵。

    我母亲由此倒练得健壮有力,又吃得苦,耐得劳,干起活来不输给男同事。每每待机休息,又和同事们灵牙利齿地说,表达种种见识,同事都对她十分喜欢。同事因她“手有一双嘴有一张”给她起个外号“何巧姑”

    有天恰逢我外公从汉口搭渡过来看我母亲,闻听我母亲在外面有了工作,且从事的是体力活,把我父亲埋怨了一顿。

    外公几个儿女中,最是放不下这个眼盲的大女儿。想她自小也是受家庭宠爱,不曾委屈过的。当初在乡下待字闺中时,说媒者将父亲说与母亲。外公因不放心,亦曾暗中察看父亲的工作单位及住所,见父亲虽贫寒,到底有份固定工作,人又老实安份,像是可靠的人,这才放心。

    如今,让她这样一个残障的女人日里来,雨里去,抛头露面,做粗鄙活,这委屈和辛苦如何受得?

    我外公站在厂屋里。厂屋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站了良久才适应过来,看见人影绰绰,听见机床隆隆。他在一处脚落里,看见我母亲躬着身子摇动机器粗圆的铁把手,心里一阵酸楚,不自禁地喊了声,锦云

    机床咣咣的声音凝住了。我母亲闻声偏过脸去,实则是要用耳朵来听。我母亲的手迟滞着移开铁把手,说,爸,是你来了?

    嗯。外公点点头,喉咙呑咽了一下。

    伢,你受苦了!

    爸,您看,这不是很好么?我有了自己的工作。我如今也做到生活独立了,爸您放宽心吧!

    三

    宁夏和丁冬结婚的第二年,宁夏的父亲就病故了。其实在宁夏婚礼那天,宁父就已受着病痛折磨,由着宁老太在外屋理事,自己独处房中,将双手拢进棉衣的衣袖里,顷伏身子在桌沿上,抵住心脏的巨痛。

    宁老太为儿子筹办婚事,也想借婚“冲喜”所谓“喜神临门,诸邪回避”后来还是无济于事。

    宁父过世,又是宁家一桩大事。何锦秋少不得又来费神,火急地赶过来,包揽了宁父的后事。

    从宁夏的眼里看,父亲的后事虽然办完,然而向来多话的母亲,却从此少了言语。她常常独坐于与老伴朝夕相处的房间,手肘支撑着自己的面额,手指按在深陷的眼窝里。

    妈吃饭吧,饭菜凉了。

    不想吃,坐坐就好。

    父亲走了,母亲痛苦,失落,也被孤独所侵袭。然而纵是素常开朗的母亲,此时却不愿对儿子表白这种痛苦、失落的心情。宁夏心里清楚,可他自己性格内向,又拙于言辞,也不知如何劝解、安慰。

    这时丁冬在那边房里喊他,丁冬要他听胎动的声音。早上孩子还在肚里踢腾得欢呢,怎么现在不踢腾了?此时丁冬怀着孩子,也是一件分心的事情。

    在动呢,我听到了。他安慰着妻子。

    宁夏复又想到这边母亲的孤独。母亲是一时如此吧,日久心里会转过弯的。等孩子生下来,母亲自然会高兴的,那时不是一切都好?大家开心地过日子!

    天空中雪花在轻轻柔柔地飘,棉纺厂医院门前的法国梧桐,早已是银妆素裹。此时宁夏和丁冬的女儿雪儿,就在这所棉纺厂职工医院里诞生。

    这所职工医院没有很好的设施,病房里也没有暖气,因为丁冬是棉纺厂的工人,孩子规定必须在职工医院里出生。但是最不方便的是医院在对岸,离家远,想去都不容易。所以苦的是宁夏,又要守护产妇,又要就近采购必须品。这时最盼身边有得力的老人点拨、协助,偏偏老的都是不能来。在照顾产妇时宁夏出尽洋相,好比医生要他给生孩子的丁冬冲碗糖水蛋花来,他手忙脚乱之下,冲的红糖水蛋花没有一个看相,让那接生医生一番好笑。

    所幸生产顺利。出院时,丁母叫了个乡下女亲戚去接。那亲戚留心到雪儿手指上粘着个小胶布条儿,手指又像不太灵活,一惊一咋起来,出租车开到半路又拐回去问。结果是一场虚惊,原是医生留的记号,雪儿并没有什么事。这家人是又哭又笑。

    母子接回到这边来。看见母亲宁老太时,宁夏疲惫的状态才缓过神来。

    丁冬将雪儿放到宁老太手里,宁老太果然高兴的样子,脸上菊花绽放,举止却不同往常,迟顿木讷的样子,抱着孩子在那里不知所措。

    宁夏还要照常上班。丁冬坐月子没人伺候,自己只要下地照顾孩子,奶嘴尿布,洗洗涮涮的。有时想叫婆婆搭个手,那婆婆嘴上很会应声,一叠声说我来,其实并没有具体的举动。

    丁冬便心里有怨,以为婆婆空有一张嘴,人虚情假义的。将这想法说给宁夏听,宁夏坦护说,妈不是不想帮忙,是没那个能力了。她快七十的人了,眼又盲,哪有那种心力?

    不知不觉,丁冬就成了这个家的主妇。她从女孩变成女人,成熟了,能干了。想自己未嫁时什么也不会的,初为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人母,竟历练了出来。老实说,还真羡慕别人家里都有能干父母,做晚辈的反而自在快活。自己竟过早地感受到来自生活的沉重。

    那些天,因想到妻子在月子中,母亲又不便,宁夏在下班时间里承担了买菜、做饭的事情。

    宁夏做饭、炒菜,一样样端上来,再唤一家老小来用。宁夏将母亲搀到靠墙的木头沙发上坐,自己挨着她。丁冬坐对面一张凳子。中间的茶几就是饭桌。每天,他们围坐在那张茶几上吃饭。宁老太视力不便,饭菜给她添好,一只大碗,半饭半菜的窿出碗面。

    吃饭时,小夫妻俩谈些事情,比如孩子怎么育养,单位如何如何,同事如何如何。这时,母亲宁老太总要插进嘴去,让旁人说不下去。索性息声听宁老太说,却又不见有什么说的。

    妈你刚才一个劲说对,对在哪里?

    母亲无言以答。

    母亲其实没有听进什么话,只是随声应和,或把别人说过的,拣落音的那句留声机一样重复。

    宁夏素知母亲和同辈人交流十分宽和,然而并不用在儿子身上,唯独对儿子显得强硬,是以既不能同她开得玩笑,也不易听得她内心的想法。从小到大,他和母亲的交谈仅仅停留在日常的蓼蓼数语,以致日积月累成为一种习惯。

    母亲这时的出言打插,他仍觉得母亲是要强的。初始,也和母亲搭一两声,渐渐就有些扫兴,母亲一开口,他便不吱声。母亲听见他们不吱声,母亲也就失语。

    饭后,母亲仍回自己房内独坐。母亲现在什么事都不用做,在床沿上坐着成为唯一的事情。她不再能像从前那样在家里忙里忙外,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方方面面受着别人的夸赞,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做事情却无法上得台面,她感到失落。

    雪儿小小的,生得冰雪可爱,粉粉嫩嫩的脸蛋儿,一笑一个酒窝。丁冬亲了下雪儿,说她的肉粉粉的倒像嫩嫩的豆腐。

    雪儿吃奶的馋样也是逗人。若是将乳头从她嘴上移开,她便着了急,使劲儿地凑上去,竟一凑一个准儿。

    宁老太听见儿子儿媳在那边房内言笑晏晏,宁老太忽然很恼怒,她觉得儿子对儿媳亲了,对自己不亲了。她虽然恼儿子,但儿子毕竟是儿子,她把恼一股儿记在儿媳头上。

    四

    我会走路时,母亲就带我去上班了。那厂里并不禁止带小孩,大约遵守劳动时间就行了。母亲干活时,让我坐在长板凳上,说,乖乖的,不要下来。又说,坐中间,别翘了。或者还请旁边休息的同事代为照看一下。我却也听话,就坐着不动。

    我在有几岁时,还在母亲怀里吃奶。母亲坐在板凳上,我站着刚好。那时我还穿着蓝碎花的“罩衣”母亲每天给我穿上并从背后扣上扣子。前襟有湿漉的一片,有我的口水,还有奶香的气味。

    母亲的同事说,这孩子,人长树大的,还吃奶呐?不羞?

    大约我后来当真知羞了,遂不再吃母亲的奶,母亲再喂时,迅速地躲开。

    我不活泼,性格里天生有些缺陷。母亲说,但凡婴孩出生,必啼哭的。我出生时并没有啼哭。接生的医生恐我闭了声气,轻轻在我脸上打了一下,我才哇地啼出了声。

    我出生在汉口的万松园那一带,有间大约是我祖父留下的破旧的祖屋,我的父母最初定居在那里。

    我父亲因在这边分到单位的公寓房,体念婶娘拖带两个孩子,叔父又在监里,孤单可怜,原也无从帮上什么,就将祖屋原本兄弟俩一家分得一间的自己的这间,连同外间一条祖母栖歇的过道,尽数让与了婶娘。

    父亲带祖母及我娘儿俩往这边来住,母亲倒时常会怀念万松园的日子。原本她和婶娘关系也处得不错,且我出生后,婶娘也十分疼爱,视同己出,谓我是宁家单传的男丁,须要小心疼爱的。

    我母亲在家排行最大,锦秋最小,母亲少时帮大人带过弟妹、抱过锦秋,况那时候锦秋尚未成婚,还是个精壮小伙子,情意上很是眷顾盲姐,常来看望,也愿将心情之事说给盲姐听。盲姐但有所托,无不一一悉心办理。

    那天天起骤雨,旧木板平房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屋顶多处有漏的,祖母急得坐卧不住。我母亲和婶娘忙找盆盆罐罐接水。

    忽然一人浑身透湿从屋外进来,站在我母亲面前。

    姐,你要的东西,我给你送来了。

    我母亲听声音是何锦秋,赶忙说,这大的雨,你。用手摸时,果然透湿,头发档也在不住淌水。

    出门还是好好的,突然就下了。何锦秋话里含着不甚介意,只把肩上那件东西递给我母亲去摸。

    这正是我母亲托他打制的一架纺线车,亏他这么老远的冒雨扛了来。纺线车是何锦秋亲手做的,他手是巧,车座、车把和轮架都似模似样,车身都漆了桐油。

    我母亲感动不已,有了这纺线的车子,便可以做纺线的活儿贴补家用,不至于成个废人的样子。忙取毛巾给何锦秋揩头发,又令他洗洗换身干净衣服。

    何锦秋瞅瞅屋顶说,漏雨啦?正好我在这儿,我来修,一会就好!何锦秋几下就爬上屋顶,将些瓦片遮遮盖盖,果然就不漏了。

    锦秋,咱爸昨天来过了。

    他来干嘛?

    来看我,送了些点心。

    哼,假腥腥,心里只有他自己!咱们姐弟几个,哪个费过他的心?咱妈才是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

    我母亲知道几个子女中就锦秋性烈,好顶撞,做父亲的自然不喜,也难怪锦秋怪父亲不好,数落种种不是,加上锦秋没念多少书,只能乡里城里的东跑西颠挣苦力,吃了不少苦头,心里也积着怨愤。

    母亲也不能过于驳锦秋,惹得锦秋不高兴,只能说,锦秋,咱们一家人原都在乡下的,好歹咱爸一个人在城里挣钱养一大家子,家里事自然也顾不了好是不好,你要体谅些才是。我母亲委婉劝说,锦秋也就把这烦恼抛开了,只说些愉快的事情。

    我母亲后来想起锦秋的好,自然想起万松园那间破旧平房里的那幕情景。锦秋自那天回去后,感冒发热,浑身无力,将息了好些天才好,我母亲对此万分歉疚,念念不已。而后的锦秋,因有了自己的家室,来得极少了。我母亲想,人何苦都要长大,如果仍像儿时的亲密该有多好?

    我母亲听得厂内的吊铁咣咣响了数下,知是到了收工时间,带我从长条板凳上起身。走出厂门才几步,只听一声“秭妹”的叫,声调里像是多少委屈。我婶娘就站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在那里。

    多时来的?为什么不进来?我母亲问。

    婶娘拉着我母亲边走边说,你没到下班,不好进去,人多也不便说什么话!

    我母亲猜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然我婶娘不会这时候贸然找来。

    果然婶娘告诉我母亲,我叔父在监里惹了麻烦,态度不老实,不好好改造,监里说要家里来人说话。我婶娘极不情愿去那种地方,觉得羞辱,自我叔父进了那里,婶娘也甚少去,心里只把他当作没有的。此次监里要传家人,婶娘便来寻我母亲,说他们兄弟到底亲些,原该哥哥嫂子出面,也当是替我作主的。

    婶娘也是会说的人。我母亲经她眼泪鼻涕地痛说,觉得不好推辞,兄弟妯娌一场,有麻烦也是应该帮到的。

    五

    宁老太手在抽屉里摸着。

    这成她的习惯了。以往家里的钱都由她保管的,丈夫的,儿子的,都交给她。尽管现在,儿子成家立业,不再交钱给她了,然而从前省吃俭用的一笔积攒仍是她管着,且她看来十分可观。每当她的手摸到那个存折,心里才会觉得安慰,至少,这是她现在唯一的精神支柱。她嘴巴抿了抿,这钱,谁也夺不去。

    宁老太喊宁夏,吩咐儿子替她领取退休金。

    存到折子里。说道。塞存折到宁夏手上时,动作显得神秘,怕丁冬知道。

    等雪儿一岁,我就送她个银项圈。这句话,声量又大了几分。

    丁冬那天听得宁老太房里传来咣咣的碰击声,紧接着,轰的一声,像是爆米花似的动静,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她心里一拧,跑过去看究竟。

    婆婆原是在交替开合五斗柜的抽屉。有个抽屉被她抽脱了,底朝天扣在地上。

    再看面色十分难看,一只手还在抽屉的底儿上赌气地拍打,嘴里自语,可怜的我,可怜的我。

    丁冬问,妈在找什么?

    宁老太仍反复着那句,可怜的我。

    丁冬到底弄明白,婆婆钱丢了。

    丁冬说,没人进您房间,是不是忘记放哪了?

    才是个怪事,才是个怪事啊她咕叨着,手还在拍。

    丁冬近来发现婆婆的手常在五斗柜的抽屉里窸窸窣窣,只当她在家闲闷,翻翻拣拣的好打发日子,也不见得是要找什么,就不以为意,不想今天却把她当了贼了。

    丁冬不快地转身,等你儿子回来找吧。

    宁夏因为刘铁元找他谈话,回来得稍晚。刘铁元新当上车间主管,想烧几把火。这里要做,那里要改,自然很多事不入眼。这里面也包括了宁夏。刘铁元瞧不起宁夏,是嫌他笨拙,本来口舌就笨,加上技无所长,也就笨到家了。

    原料车间在机械厂算是最苦最累的基层。因技术层次低,不高,多数人瞧不上眼,也不乐意来。原主管托关系走后门调走后,刘铁元主动请缨要来。这个长得像鲁智深的山东大汉,倒是一不怕苦二不怕累,雄心勃勃想干出名堂,为人又鲁莽直率得很。

    刘铁元说,知道为啥人家瞧不起咱们?我来告诉你们,是没工作状态!状态不好,能干出事儿?!我可先要从状态抓起了!你!他指指宁夏,你状态好吗?成天蔫蔫巴巴的,状态又不好,业务又很差,要是不改别怪我无情!

    宁夏心事重重回到家里,碰上母亲这事。宁老太记不清她要找的钱原来究竟放在哪,宁夏二话没说,挨个的抽屉找。母亲的宝贝东西总在这个柜子里,或者掖在那些旧衣服里也未可知。

    果然就在五斗柜里找到了。也不是存折,是皮筋扎着,卷巴在一起的纸钞。

    宁夏递过去,宁老太数数不差,就消了气。

    宁夏蹙着眉,说,以后金贵的东西,您集中在一处,总好找些。再说了,您的东西没人拿!

    这个好意的提醒,根本没起到作用。以后母亲仍然时不时找这找那,找不着就生气。

    宁夏虽然有些没好气,也还是提醒,劝告。他是个服贴儿子,母亲要找只能帮她找,怎么藏怎么掖也由她,横竖总还是找得到,找到了她也就安静了。

    总疑心是我,这样下去我要屈死了!丁冬在床上歪着,将背对着宁夏,她只能对他抗议。

    宁夏抹了把头上的汗,坐在她旁边,难免还是那些话,妈不是老胡涂了嘛,你怎么能计较?

    家里的气氛变得这样,宁夏也为难。老实说母亲和丁冬不睦,宁夏心里还是偏向母亲,下人敬上人原是应该的。有天宁夏心里苦闷,想这家成这个样子,别别扭扭的不好调和,索性趁丁冬不在,走到母亲房里,对着闷闷的母亲说,您心里到底怎么想?您要是觉得行,我就单守着您过一辈子吧!

    也是苦恼才说这个气话,狠心地排斥另一个人。说这话既是无奈的,又是真实的。

    母亲面无表情,他仍然看不懂母亲的内心。他听见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痛不快地咕了声,说,我不管。

    他就觉得母亲既不领情,也不近情理。

    那以后,宁夏对母亲从心理上疏远了。

    六

    我和母亲被父亲带着,搭公汽过江。我母亲很少坐车,凡坐即晕。这一路吐过来,吐得脸色煞白。

    然后在劳改所见到了我叔父。

    我叔父个子很高,头皮剃得泛青,穿着灰色印字的牢衣,脸上挂着常有的那种倔强表情,头脑却实是过于简单的。他被关了些年,煎熬不住,性子便时有抵触,被管教干部认为拒不服从改造,少不得要打压打压他的性子。

    我母亲会见他是在一个独立的会见室里,手铐仍戴着,几步之外站着监视的管教干部。

    嫂子,你怎么来了?他睁棱着带血丝的眼睛。

    我不来怎能心安?我和你哥,听到你的事情,一夜不曾睡好,没把人着急死!我母亲拄着棍子,一脸的严肃表情。

    嫂子,我

    你哥嘴巴笨,不会开导你,自然还是得我来。兄弟,你这大个人了,怎么还不学会安份?我母亲说得疾言厉色。

    不比在家里,由着你犟,既然是改造,就得好好改,听干部的话!好好立功表现,急取宽大处理!声调又柔和起来。

    嫂子,你说得对,我不好。我叔父呜咽起来。

    我母亲求管教干部将他手铐打开,说有东西要给他。管教干部走过来察看,没有问题,也同意开了手铐。我母亲让我父亲将一双布鞋和一包腌鱼交给我叔父。布鞋是我母亲亲手衲的,腌鱼也是我母亲亲手糟的。我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叔父双手接过去。

    我叔父原也经得同意,有东西要给我的。遂把身上揣的两个塑料壳的笔记本摸出来,塞到我手里。是他平日舍不得用节省的。

    叔父抚着我的头,夏儿都长这么高了!

    我母亲对我说,喊叔父,你还没喊叔父呢。

    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我母亲向管教干部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也打保证要配合做好他的劳动改造。

    我眼瞎,不能常来,以后还是你哥常来看你,你只管放心。

    我叔父听了,腮边挂着泪,谢谢哥嫂,我是绝不犯胡涂了。

    我母亲说,不说谢的话,一家人没的生分了。

    我叔父说,该打嘴,哥哥嫂子恩重如山,这谢的话,不能说的。

    小时候,我对母亲极是依赖,觉得她虽然眼盲,却比我父亲显得有本事得多。且不说性情的爽利,谈吐的大方,就是脑筋的灵活,手脚的麻利,还有胆识气魄,或许明眼人也不及的。

    我母亲上班做工,下班做家,家务事样样来得。吃穿用度是凭票供应,母亲对父亲有商有量,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祖母因风湿病卧在床,母亲虽则性格大气,对祖母却做得孝敬。和顺。

    那时都是团结户,各家房间火柴盒大,厨房、厕所皆共用,各家进进出出频乃,相互碰头碰面的,母亲与左邻右舍皆处得较好,得的口碑也好。隔壁一家住着河南藉的老太太,带孙子孙女过活,儿子儿媳在外地。我母亲称她“河南婆婆”本份待人的一家人,尤其处得好。孙子名志愿,孙女名妞子。志愿画过画儿给我看。可惜都比我大许多,不曾能玩在一起。

    我实则并无什么玩伴,同一层楼对边有家,有个一般大的孩子,那孩子名叫小洪,坏得很。因长得有些肉,没来由地就欺负我。有一次将梨核扔过来,直直地砸在我的鼻梁上,顿时眼冒金星,疼痛无比。

    楼外各家皆有孩子,大小不一,家中多是兄弟姐妹,玩起来架势也大,个个都像红卫兵小将似的,木刀木枪打打闹闹。我是家中独苗,怕他们的恶,不敢走近。而家中实也无人可撑得起腰。

    我父亲为人本份是出了名的。有一次我从附近废品回收厂捡得子弹壳数发,其中两枚竟是有弹头的。我父亲慌得不行,立马夺过上交辖区内革委会。父亲但凡有事也是忍让的性格。

    有一次小洪追打我到门前,我母亲挥着盲棍,怒斥几声,那兔崽子方跑开了。

    我母亲走过去,走到小洪家门口,说了事情曲直。

    小孩子玩嘛,打打闹闹有什么办法?他家答得轻描淡写。

    我小小的心灵不断被打击。我想到有一次母亲走在下班路上,不知哪家的坏孩子远远地抛石子恶作剧。想到附近的坏孩子从前面堵住我,逼我说自己是“瞎子的儿子”想到在我眼里精明和强悍的母亲,原来却是这么羸弱。心顿时撕开口子,我哇哇地大哭起来。

    我母亲拍着我,只是说,莫哭,莫哭啊。却找不到话安慰。

    直到后来,我心里仍带着这无数个问号:为什么我会感到自卑?母亲的残缺有什么错?人为什么会恶毒得没有同情心?有个声音对我说道,人的坏是没有理由的。

    但母亲对我的好,也原没有理由的。因体弱单薄,母亲无数次同父亲带我求医问药,从抱在怀里,到大到能走,自己身体也不似这么认真过、精贵过。吃在嘴里的饭食,穿在身上的毛衣,无不是母亲的含辛茹苦。

    有一次我便秘,因解不出而憋涨得痛哭。一时深夜也求不得医,母亲起身用手一下下给我抠,遂有缓解。

    想来,世间只母爱最深,最重,也最痛。

    七

    宁夏和母亲搞僵了。

    那一天,母亲又是找钱,偏偏就找不到了。宁夏把柜子倒了个儿,遍寻不着。宁老太心里是油煎一样,宁夏眼睛里是急出的火。要是不找出来,谁都不得安生。

    宁夏四处扫视,最后把目光移回到宁老太身上。宁老太穿着件暗黄色旧绒线衫,齐腰两边各有个口袋。他在母亲左边口袋里随手只一掏,就掏出皮筋扎着的一卷物事来。

    他把那卷纸钞塞到母亲手里。

    宁老太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急忙地摸索、数点,后不再吱声。

    宁夏头皮发痄,说,老这样有意思吧,你让我日子好过一点!

    宁老太被这句倒惹怒了,说,你们嫌我,只管走远的好!

    宁夏心里也是一拧,一跺脚,是你要我走的!带着老婆孩子真就走了。

    这是发生在晚间的事。

    第二天赌气上班,一天也没有和家里照面。

    傍晚下班,踩着单车,打算直接回城东路去。没想途中一场戾雨,衣服全淋透了。走经一个岔路口,本能地右拐,又意识到什么,停住了。

    右拐,是城南,是回母亲那边。

    迎面射来汽车的灯光,是眩晕的光和影,水雾中忽明忽暗。淋得水人儿似的宁夏狼狈地想,这样的天气里,古怪的母亲能惦记他吗?假如是做好热饭热菜等候他有多好!但这已不可能。实在想不明白,如何会这样。

    只是几分钟去的距离,他却身湿心冷,一扭头,淋淋沥沥往城东骑去。眼里也不知是雨,是泪。

    丁冬已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等他。他没回,她和孩子是不动箸的。

    丁冬张罗着给他换湿透的衣服,丁冬轻柔的手拂在他的身上,将他的烦恼都拂没了。这时,他情不自禁地搂了搂丁冬。涩涩地说,我知道,你好,但我没办法,只求你大度。

    丁冬嗓子一哽,我哪里就不大度了?

    母亲那边你真不管?我不放心呐。

    说到他痛处了。他略一想,说,我哪能不管,明天就过去。

    丁冬叹了一声。

    在车间,宁夏连续接到两个电话。往常在车间他几乎没有电话。第一个电话是何锦秋打来的。何锦秋劈头一句是,你和你妈分开住了?跟着第二句是,你怎么能这样?!

    宁夏在那儿听着不堪入耳的责怪,渐渐地听不清了,心里一个念头想,这事他倒知道得快!

    何锦秋很自负,宁夏不想解释,解释了他也不信。

    不要让人说闲话!咹!何锦秋撂下这句,将电话挂了。

    第二个电话是城南路居委会打来的。宁夏吧,你母亲回不了家,你来趟。

    还好,只是告诉他这件事。

    他跟刘铁元请示,讲了经过。刘铁元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很不乐意,想,这毛事那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毛事,还怎么干正事?

    宁夏匆匆赶至家中,看见母亲正立在门外,一手拄棍子,一手拿了把青菜,正对邻居诉苦。

    宁老太一个人在家闲闷,常取了靠墙的盲棍,敲敲打打去到宿舍大门处。那里每天必有一堆人开自由会议。无非家长里短,流短蜚长。有人倒还跟宁老太搭讪。宁老太虽不像从前那样擅谈,也乐意在那儿坐一坐。

    宁夏曾听到传出的流言,说夏宁不是宁老太亲生,是抱养的云云。真是无中生有,恨不得给那无聊的人一个大嘴巴子。只宁老太没有听到。宁夏不喜欢母亲呆在那里,却拿母亲无法。

    宁老太把儿子儿媳放到不亲的位置,自然就把问她话的人个个当好的。别人一问,她好强的心性就激发了,说自己如何这难那难,不知说了多少。听的人就想,她如今还在自理生活,儿子儿媳是干什么的?

    这天宁老太在外坐着,听到楼上杨大婶说要去菜市场,就喊杨大婶帮她带把青菜。待杨大婶替她买来青菜,她回家死活开不了门。气就不打一处来,觉得钥匙被人掉包,存心要害她。

    宁夏用母亲的钥匙开了门。她心里燥,几把钥匙乱戳一气,自然开不了。进屋看煤气灶关着,悬的心就放了。锅里面是热过的剩饭剩菜,母亲还能自理,又把心放了些。然后看见冰箱内还塞着事先预备的许多荤素菜,他就惊愕这许多菜都不动,偏托外人去买。

    宁夏到楼上还钱给杨大婶。杨大婶叫住宁夏,宁夏,别走,你等一下。你怎么回事嘛,你妈你要对她好一点!

    回屋后,张罗做饭,跟母亲一起吃。却没有和母亲多少话说,闷闷地想些心事。他知道母亲衰老了,他也在生活细节中处处提醒、关照她,她嘴上要强地挂着“我晓得”情况并没有什么改变。

    电话铃响。宁老太热衷地摘起床边的话简。

    是何锦秋打来的,宁夏回来了么?回来了?那好,那好!

    宁老太一递一声的答,不忘问舅母好、舅侄好云云。宁夏一旁站着说不上什么滋味。

    母亲并没有提他,何锦秋也没有提他,什么事都像不曾发生过,愈发显出他的不堪。在他看来,兄弟姐妹最能念着旧谊,而长辈对晚辈,却是隔代的关系,是可以忽略关心,漠视无视的。

    八

    这地方有十栋宿舍楼,都不高,两层。从中间的楼道上去是条横向的走廊,往左往右两个方向可转。楼梯和楼上的地面是木头的,走上去噔噔地响。走廊两侧就是房间,每扇门里面是总共才十多平米的套房,一大一小两间。

    这种房子大概是苏联人设计的,要考虑保暖和经济适用,设计得很狭窄,也不怎么通透。在寒冷季节当然是好的,不会感到太冷。照搬到“火炉”城市,则明显不合时宜,每到夏天,就热气蒸腾,汗水岑岑而下。

    我们家就在临街的那栋,在二楼,推窗可以看到粮道街的景象。在这里,除了童年的那些忧伤,也有不少的快乐。

    要说房子真像火柴盒差不多,外间是我祖母的木板床还有饭桌,里间是我和父母共同的一张床。

    我那时喜欢躺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一种分外强烈的温暖气息,一股幸福的滋味,在心头流转回环。父亲愉快地用手敲击里侧的板壁,咚咚地响。父亲逗我说,咚咚来啦。我也跟着疯,咚咚来啦。开心大笑。

    那房子也不是全无好处。因为空间高,可以在头顶搭个“案楼”父亲在“案楼”上放着铺盖卷,预备家里来客人应急。还有父亲的木箱在上面,放着父亲的书和笔记本之类。我时常从梯子爬上去,翻看父亲的书籍和笔记。书是“毛选”、“语录”占了大半,笔记本是有红岩小说的插图,还有父亲的记事,记着早年工作、生活事情种种,勾起我的兴趣。那“案楼”曾像个“儿童乐园”

    粮道街的名字,因清朝设粮道署而得名。事实上这条街的确充满柴米油盐的气息,从这条街由东向西,粮油店、煤店、菜场、布匹店、杂货店依次排开,走几百步就是一座,相替出现。我们的一应日常吃用,都在这条街上。

    我父亲上街购买这些必需品时,常喜欢带我同往。

    买米需自带布袋子,装四、五十斤。来到米店,递上米票、钱,布袋子在机器下面出口接着,售货员先从头上的米仓里泄米到机器里,称好重,然后用手压下出米的机关,米顷泄而出。我和父亲一起接住,米沙沙地响,米香扑鼻而来,我和父亲相视而笑。

    买菜油或豆油,也在这店里,也需油票、钱,也是一个出油的机器,用自带的油瓶接着。父亲在家里的柜子里攒着许多油瓶,有的有油,有的空着,瓶子上有父亲贴的标签,记着打油时间,便于掌握存放和食用。每次倒出油,父亲用嘴在瓶口上舔舔。

    我最喜欢同父亲买煤,可以向煤店借到手推车。我帮着父亲将一车蜂窝煤推回家,一路上推推爬爬,觉得好玩。在厨房的角落将煤码好,再将手推车及煤筐还去。

    各种物质都匮乏,一应生活品每月都有定量。买什么,都是先票后钱,各种票券少不得。在父母的打理下,用法得度,我不曾冻着饿着。

    到后来,物质渐渐的多了些,街上也有水果卖了,父亲就买些水果回家。好的贵的买得少,倒是专买那“削价”的回来,也耐得烦,用小刀剔除烂眼,削了皮吃,倒觉得跟好的是一样的。

    母亲上班后,父亲要有空闲,也常去那厂里走走。而我直到念书上学,每天放学,也必去母亲厂里,在那厂里玩耍一阵,等待母亲一同回家。有时一家人便在那里会合。

    五金厂斜对着有个“红旗餐馆”父亲偶尔会带我和母亲去“上馆子”也就是打打鸭祭的意思。那餐馆没什么特别的,最常见的荤腥是“烧元子”和“爆京片”四毛钱一份,我们觉得那就是“美味佳肴”工资都很低,也不作兴积攒,勉强够用就是了。

    那天父亲去看母亲,诧异五金厂不闻机器之声。原来都歇了活儿,在搞文艺排练。老冯听见是我父亲,说,老宁,来给老婆加油来啦?

    我父亲说,我来给你加油,你是名角,又是设计师。

    老冯笑道,你笑我,我这糟老头,丑角还差不多。

    我父亲说,不管你名角丑角,今天我在这里,你要给我来一段大鼓!

    老冯原来就是鼓书艺人,来到小厂后,由于革命宣传及文艺表演的需要,常响应和配合,艺非但没生疏,还愈加纯熟了,很多新段子都是即兴创作,自编自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演,是小厂的“秀才”后来文艺演出都让他当高参、出点子。我父亲说他“设计师”就是这个理。

    这一次,又不知是什么大的革命宣传活动,要排个节目参加街道办的文艺大调演。

    我母亲因参加合唱演出,有人正给她化妆,往脸上扑腮红。我父亲走过去,笑着说,你行不行?

    我母亲不服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行?不行你来唱。

    我父亲说,我怕更不行呢,还是你唱好些,你么样唱我都觉得好。

    我母亲才笑了。

    顺楼梯上去,第二层的木楼就是排练房。王厂长、老冯介绍了合唱队的新成员,小徐和翠英,一个是白净的小伙子,一个是腼腆的大姑娘,皆眼盲,新近分派到五金厂的。

    排练的节目是多人联合表演的湖北大鼓。段子是老冯创作的,把近年发生的重大时事都编排了进去,有歌颂有针贬,都是公论过的事情,由老冯敲鼓主唱,众人配唱,正是一人唱众人和,那每句腔调的尾韵拖得极谐趣动人。我父亲想,才能冯若不是眼盲,大约也能有张明智的成就。

    我母亲嗓音并不好,独唱不合适。但因唱得极投入、认真,合在队伍里竟能一致,这是众人想不到的。

    在我们的邻居里,很多家里都有了五斗柜。这种柜子不知是哪个木匠发明的,半人多高的台子,上置一面齐柜宽的镜子,柜子本身是带五只抽屉和一个竖格的结构,因称“五斗柜”因为方便、适用,所以流行。

    母亲虽不能眼见,却常由我父亲说得,也如同亲见一般。母亲于是动心。

    母亲对父亲说,咱们也去做一个。

    那时没有家具店,没有地方出售家具,所以作兴请木匠打造。我母亲让我父亲去请个木匠。

    我父亲将他零零星星拾来的、积攒在“案楼”上的旧木料,拿出来给了木匠。几天后,我们家就有了五斗柜。

    我母亲来回抚摸着新做的柜子,幸福的滋味在心底弥漫。——这是这个家靠勤恳换来的第一件像样的物品,苦尽甘来,也许好日子才刚开始。

    九

    宁夏夫妇俩仍旧回来住。

    宁老太对儿子儿媳回来住,面子上虽然没服软,面色却稍有缓和。内心里毕竟指望着他们回来。

    再后来,宁老太竟放开了。夏啊,东西都拿去吧,我是不大能记了。将一应钱物交给宁夏管了。

    宁夏说,我只不过替您拿着,您要用,就吱一声,我拿给您。

    事情并非就这么简单,过些日子,宁老太又怨愤起来,咕叨说,一个子都没,哪有比我还可怜的?

    是比失落还要失落的样子。

    实则宁夏专为宁老太在床边五斗柜上放了个木碗,盛着大半碗硬币,关照她取用。她只记着自己没钱。宁夏就恼,把存折塞到母亲手里,你就拿去吧。宁老太不接,却也不语,自觉拿了也无用。

    另也有闹心的事情。

    宁夏将一包糕点拿进宁老太房里,对母亲道,妈,这个给您吃。

    宁老太推,给雪儿吃,我一个老人,不吃没啥。

    您吃,别管我们。

    我不打紧,不打紧,莫搞得你们呕气!

    推来推去也算了,只宁老太这一句,把宁夏说得不是滋味起来。

    尽管他们经济不好,不是偶尔尽下孝道,比如煨宁老太素爱的排骨藕汤。宁老太喝时嘴吧嗒吧嗒,很夸张的吃相。

    其实他并不需要背着丁冬,丁冬也支持他尽孝。只母亲心病真重。

    更不是滋味的是,夫妇俩偶尔都外出,回来一看,发现柜子被动过,零食被动过,厨房放着的新鲜萝卜,也有啃过的齿印。见此情景,宁夏想哭,却哭不出。

    人一老成馋嘴鬼喽。母亲甚至絮出这样的话。

    宁夏不是没孝心,不是不尽孝,可是,种种努力却遭遇无形的不可抗力,付之东流。他内心实在倍受煎熬。

    宁夏将母亲的反常事情在电话里说给何锦秋听,何锦秋只是不信,嘿嘿地笑。宁夏听来这就是冷笑。在何锦秋心里,老姐虽然眼盲,但记忆力超强,心思聪敏,不是儿子歪曲,绝不会有这些事。

    宁夏很后悔打这个电话。心里的苦闷,本想找个人来说,何锦秋原是最值得倾吐的人,但事实不是这样。何锦秋不喜欢他,一方面是他言短心闷,一方面是他庸禄无所为。而宁夏便也觉得何锦秋势利,自以为有些小聪明,赚了些臭钱就了不起,其实就是小商贩、小市民的势利。至于几次替宁家办事,那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心里未尝没有牢骚,及至听到宁夏离家,生恐会把负担甩给他。

    在家的诸多烦心事还未了,厂内的烦心事又来。

    刘铁元对宁夏大发脾气。刘铁元大发脾气是因为厂长对他大发脾气。经济指标没有完成,流动红旗落选,刘铁元的脸上颇不光彩。他把这一切归咎于下属的不努力,炮头自然而然又对准宁夏:我瞅你整天焉不拉瘩,心里想啥哩?就不能想想工作?干不好工作自己吃啥,家里吃啥?

    刘铁元火起来像要吃人。刘铁元说再不好好表现,他就要裁换人,虽说这个车间不是什么金窝银窝,你不干还是有人来干。

    再过数天,是宁夏外公的百岁寿辰,也是一桩大事情。

    几个儿女都很重视。老二何锦霞、老三何锦春都从外地匆匆赶来。何锦秋排行最小,他和老人一起住,这件事顺理成章该他牵头并组织。至于宁夏的母亲何锦云,是老大。可是她的情况这样,这些老弟老妹也很挂心,希望在庆寿会上看到她的样子。

    十

    我年少之时同父母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总是难忘。那些日子在平淡和不经意里悄悄流逝,如今想起,竟然品味出淡淡的幸福的感觉,然后愈来愈觉得强烈,像有什么东西袭来,整个心便不由得痛彻起来

    父亲单位调济住房后,一家人搬到了民主路东段。仍是住着二楼,仍是套房两间。面积略微的大了点,又有间小小的独用厨房。最高兴的,是有个两、三平米的水泥围栏阳台,阳台外面,就是民主路。那红砖楼房因门窗架构都是铁做的,雅号叫“钢门钢窗”

    这时市面的商品已渐丰富,有了家具店。我母亲在家里拿主意,家里陆续添置了大衣柜、折叠饭桌。一家子高高兴兴去逛司门口,逛“有货商店”、“红旗绸布店”在“同兴楼”吃饭,完了就去家具店选家具。后来,家里还添了大桥牌缝纫机、长江牌收音机和五羊牌自行车。

    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缝纫机因为紧俏,是托何锦秋设法买的。虽用得少,但外公会做缝纫,过来后,会帮我们做做衣服。自行车是父亲跟我到司门口买的。为了学会骑车,父亲还费了很大的劲。自行车是父亲的最爱,以后不仅能驮人,还能驮米、驮菜。收音机是母亲的最爱了,那以后,除了父亲给她讲些外面的事情,也能通过收音机知道很多事情。收音机里常有歌曲和戏剧,带来很大的乐趣。

    家里也养些花草。我在外面园圃里看到太阳菊,很喜欢,央母亲买回家。浇水施肥成了母亲的事情。母亲养花没经验,听说洗鱼的腥水可作肥,很高兴。母亲对我说,太阳菊,那一定是金黄色的了。我真疑惑她能够看见。

    不大的阳台也派了大用场。父亲从外买回七、八只雏鸡,一家人好不喜欢,放在阳台上喂养。先是撒些碾碎的米,后是剩的米饭。小鸡一只只都养得大了。再后来居然可生蛋,隔天可拣到鸡蛋。更欢喜的是,有只母鸡居然孵了一窝小鸡。它们带给这个家许多的快乐。

    母亲居乡下时,也喂过鸡,因此倒有些经验。那鸡是否吃饱,是否有蛋,捉来一摸就知。我那时上到中学,在家也做些事情,找出家里废的木料,将阳台围栏的空隙封闭住。这些家禽在狭窄的空间里长大,成为习惯,只在阳台上来去,并不往高处乱飞。可恼一次楼上飞上来一只皮球,惊飞了一只鸡,我急忙往阳台下去找,哪里找得到。为此懊恼了一阵。

    我父亲没文化,却对文艺的东西有兴趣,喜欢戏,喜欢电影。父亲当然更爱着这个家,看戏看电影时常带上母亲和我。

    初时,我母亲说,我也看不见,我去白浪费钱。

    我父亲答,你这说的。你看不见,不能耳朵去听么?

    父亲不觉得母亲眼盲有何遗憾,对生活抱着乐观的态度。汉口的民众乐园、武昌的湖北剧场、江汉剧场等处,留下一家子的身影。生活的幸福其实很简单,一些感官上的愉悦,一家人的天伦之乐,也就够了。那样的一段日子,在记忆中最熠熠闪光,也因流逝而去而最感心痛。

    我母亲在工厂里,逢闲时将听来的戏谈给老冯听。我母亲印象深者有楚剧打金枝、葛麻、站花墙。老冯说,也算有耳福了,那李雅樵是唱老生的名角,打金枝中那段“孤王上前轻松绑”是极有气魄的,那演葛麻的是雄剑啸,葛麻一角非他莫属的。原来老冯也懂戏的,且有见识。

    老冯说站花墙也妙,不输红娘的,原是曲小戏,不想大受欢迎,久演不衰。老冯学那戏中王美蓉小姐的唱词:“风吹杨柳条条线,雨洒桃花朵朵鲜,春风不入珠帘里,美蓉何日转笑颜”

    老冯唱得声情并茂,极是投入。我母亲便觉得老冯原是有段铭心回忆的,唱着,便勾了起来。

    老冯新编了鼓书失魂记,讲一个老人患了不治症,被新社会关爱的故事。情节十分的感人。老冯拿出鼓,说唱了一段。也不知老冯何以编出这样的东西,我母亲认为情节不好,还是喜剧些的好,毕竟世人都是喜欢热闹好笑的,再怎么总要有个好的愿望在那里。老冯说,也是,怕是没人去听,我改改看。可惜他说要改的,我们终未有机会去听。

    那时收入低微,我母亲与一邦同事搞起经济互助,谓“入汇”也就是每个人每月凑一次份子,你出几元,我出几元,帮其中一人,便于那人手头宽裕好置办家当、办些要事。自然“入汇”会轮到参与的每个人的。我母亲之所以能在家里添置些家当,也是“入汇”的好处。

    那回便轮到了小徐做汇主,大家开玩笑说,小徐,你一个光棍,不比我们有家室的,你拿钱去做什么呀?

    小徐说,光棍难不成打一辈子?总要娶媳妇呀。你们说我是不是用场更大?说得众人疑疑惑惑,你莫非就要娶亲了?是哪家的姑娘?

    小徐笑笑不答。

    我母亲将坐在身边的翠英拉出来,喏,是她。翠英顿时低了头面红耳赤。

    原来两人自一块儿进厂,便认得了,接触自然比别人更多些,上下班也出双入对的,相互扶持,只一邦盲人看不见。众人便明白了,这就对了,正是天作之合了。

    小徐说,下个礼拜天是劳动节,我在家里办酒,大伙要来呀。众人说一定一定,多好的喜事呀。

    婚事那天果然热闹,场面是王厂长着人布置的。我母亲是证婚人,王厂长任司仪,老冯是表演嘉宾,说唱了个老段子,也很喜庆,大家听了哈哈直乐。

    酒席是家常特色,倒有鱼有肉,老冯高兴,多喝了几杯,竟哭着讲起过去遭逢的诸般辛苦。老肖在旁劝他,哭什么,这高兴的日子。老冯说,谁说我哭,我是高兴哩。

    王厂长命人把老冯送家去,老冯一路上吐了两次,把吃的酒菜都吐了出来,回家就躺下了。

    不想就发起烧来,时昏时醒。送到医院救治,如此数天。

    众人还要上班,要老肖摇一签,看有何凶吉。老肖说,这盲人的命,我是不愿算的。众人再三相求,老肖遂摇了一签。探手指去摸后,颓然说,不好,老冯人已去了。

    众人听了发懵。

    才办了小徐的喜事,又办老冯的丧事,这一喜一悲,乍来乍去,只能徒叹命运多舛,人生无常。我母亲又想到老冯的鼓书失魂记,那结局终是悲的,是不可更改的。

    十一

    因外公做百岁的寿,宁夏一家老小都去了。地点就在何锦秋家附近的一座大酒店里,酒店的陈设古色古香。大包间里是两张大圆桌,众人团团围坐,长辈们陪着寿星坐一桌,晚辈们又是一桌。

    外公除了听力不好,身体精神还不错。宁老太被安排紧靠外公一侧,却十分少语。往常宁老太思维活跃,说话一递一声的来得最快,别人只能做听众。就是这些老弟妹,也只有张耳听她说的。如今,弟妹问她,却答非所问,言不由衷。

    宁老太从前也经常惦念老父,碰到何锦秋,必问到老父的情况,似乎老父安危,她这大姐最有责任关心。此时老父就在身边,却没了往时的样子,由着别人夹菜到碗里,只是闷头来吃。此情此景,众人始觉宁老太变了。

    席后宁夏的二姨何锦霞出了个主意,说你们如今也吃力,不妨送你母亲到养老院去。

    因外婆故去,外公在何锦秋家里住了段时间,终因何锦秋人口多,心思又全在孙子辈身上,外公平生也喜清静,不喜嘈杂,且与何锦秋夫妇不大投合,外公自己提出要住养老院的。

    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宁夏说养老院这地方是听得很熟,是否可去还是了解了再说。

    后来就问了几家,食宿费都在六百元以上,如果生活不能自理,或身体有疾,护理费、医药费得另算,保守估算也得每月八、九百,母亲拿的那点退休金远远不够。宁夏两口子还有孩子,他们的收入也不够帖补,岂是何锦秋的条件可比。再者,也听说这种营利的地方也不健全,新闻上就有不少负面消息。是以宁夏思来想去,送去那里未必就是好日子,他们作为子女亲自照料,耐些烦,也强似外面许多。

    这一年也恰逢宁老太七十整岁。按照做生日的做法,男做虚,女做实,宁老太做的自然是实岁。

    城东路旧房四十来平米,是机械厂分给宁夏的。因他总住城南路母亲的房子,那房子一直空着。此番他作了简单装修,有心要接母亲去那边享受。历母亲有变,生日并没有大张旗鼓,惊动旁人,只是自己家庭聚餐。是丁冬下厨的几样家常精致菜肴。

    当然,蛋糕是订的,蛋糕上插七支蜡烛,象征七十岁生日。雪儿吹蜡烛,宁夏两口子围着许心愿。宁老太浑浑耗耗,依然不怎么说话。

    宁夏住顶楼,上面有平台,平台自己这边宁夏用砖作了隔断,里面培上土,做成花坛样式,养了花花草草。宁夏将躺椅支楞在平台上,搀母亲上去坐。

    那天阳光明媚,平台上绿色青葱。宁老太即便眼不能见,也能闻到米兰和茉莉发出的清香。宁夏扶母亲上去,心情大好,因一家人此刻享受到这种舒心的生活。以前时候也曾和母亲有过这样的生活,听听收音机,听听磁带里的戏,阳台上也养过花,喂过鸡那些不经意的日子流走了,此时又有久讳的感觉

    在平台上面,母亲只略坐一下,就站起身要离去。新鲜的空气,花香的气息,对她并不存在,反使她如坐针毡。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宁老太完全不适应这里。夜间起夜找不着厕所,也不叫醒人去帮她,自己直是乱摸,碰着了这个,又碰着了那个。跌跌撞撞的响。这所房子,要说格局和她城南住的房子差不去多少,她还是分辩不清。宁老太定要离开这里,晚上数次起身摸鞋。

    宁夏精神上又受到一次打击,他不能强求,只能随她去。明白母亲从此再也不能来这里。

    出去的时候,他在前面,母亲一只手套进他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他尽量放慢脚步,好让母亲跟得上。他的心无比沉重,沉重得像是走不动。

    从小时候起,无数个日子,他这样牵母亲走路。有时候他感到自卑,边走边抹眼泪儿。她却看不到。偶尔会发烦,使劲走快,拖得母亲跌跌撞撞。面对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他敌视地回投过去,他觉得那不是善意的同情,是得意的鄙视。大了,懂事了,他变得好多了,其实也是变得麻木了。无论别人怎么畸视他,从内心看不起他,他已经不在乎。

    他素来对母亲的感觉,好像只剩下同情。亲情当然是有的,但是被同情的程度冲淡了。因为偶尔别人也有些同情。那样的同情只有一瞬,却转成对他的提醒:你要对你母亲好,你是她的眼睛。所以他的处境,这种同情理应比别人更甚,这样才能使所有人得到心理平衡。

    所以他是自愿的,也是被逼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种复杂的心情。当父亲去世后,他就在心里发誓,要好好对待母亲。

    他倒是想好好待她的,她却与他拉开了距离。

    觉得父亲还是走得太早。

    十二

    清晨的空气,带着凝露的淡淡的、凉凉的气息。在晨曦微弱里,一家人的身影幻成朦胧蠕动的光晕,透出一种不太真实的梦境样的美。

    起床,漱洗,过早,清晨三部曲。而早点常是母亲下厨,下鸡蛋汤面。有时为了换口味,我父亲到楼下的街上买来油条、豆浆,或者豆皮、热干面。一家人过完早,通常由我母亲收拾碗筷。

    我母亲在乡下时,家里也有个温饱水平,父母对她十分疼爱,不使她受半点委屈。想不到六岁染病,发生眼盲的不幸事。我母亲与我父亲结成眷属,终于解开家中一个心结,全了最大的心愿。

    我母亲钟情于我父亲的善良、朴实,甘心过自食其力、任劳任怨的生活,从此不再依靠父母家人。我父亲则孤苦、飘零了半生,自有我母亲后,生活有条有理,事事有商有量,家便真正像个家了。这样的日子,正是父亲平生期盼的。且我母亲精明能干,事事能做,绝非家中的累赘,我父亲对她更加爱惜和尊重。这样的巧遇,也只有个“缘”字才能解释。

    我母亲清秀、干净。用俗话形容,是“灵醒”的女人。全然不像盲者通常的样子。我母亲对自己的外表及着装,十分的在意。那五斗柜上就放着她陪嫁的妆盒,她取出梳子,将短发梳得纹丝不乱。又拿起白瓷小瓶,将脸上匀匀地抹上雪花膏,以便清清爽爽去上班。

    出发之际,总会问我父亲,这件衣服合身吗?

    那时物资还不丰富,衣服就是那些款式、颜色,只要穿着干净、得体,也就是了。我父亲就打量并指点我母亲,说这件穿得好,我母亲便高兴。若说这件衣服肥了,或哪里不好时,我母亲便非换一件不可。

    我父亲就在我母亲的短发上一抚,笑着说,你这么讲体面,我邋里邋遢的可不敢跟你出门去。

    我父亲上班和我母亲并不同路。只用自行车带她到要去的路口,我父亲骑车自去,我母亲顺直路自己走去上班。

    刚刚结束了计划经济,五金厂不但换了厂长,还招收一批身体健全的人进来。为扩大销路,小厂里连旧设备及加工业务也换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加工螺丝杆。为盲工人们,则订制了数台冲床机器。

    当时有一种生活中经常看到的线轴,其两端有圆片形的部件。把薄铁板原料“喂”进冲床里,冲压出来就是这种圆片形部件。

    新机器运来的前些天,盲人们得着闲。老肖和小徐下象棋,飞车走马,攻卒移士,棋子在棋盘上落得不偏不倚。有那新来的明眼人站在那里看,觉得这盲人的世界里有些意思。

    那人搞不懂两个盲人也能下象棋,下起来也蛮是那个事。问老肖怎么会的。老肖说,早呐早呐。问小徐怎么晓得落子的。小徐说,感觉感觉。

    盲工人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盲文书。我母亲在车间的板凳上织毛衣。

    毛衣织给谁呀?

    我儿子。

    织得真厚实,怎么学会的?

    嗨,听会的。

    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我母亲织的毛衣是从头上套进去穿,毛衣上有好看的花纹,比如麻花纹之类。母亲一边织,还用小竹尺量量。

    老邵、春桃老两口,本来聊天聊得好好的,不知为啥打起了架。这两人好起来搭肩搭背一起走。不好了,非骂即打。两人早年也是逃过荒要过饭、走过江湖的,两人都会来恶的,用盲棍对打。横竖看不见,照着方向乱挥就是。坐在旁边的人,有的躲,有的劝。

    我母亲说他俩是“劫数”我母亲放下毛衣,对他俩叫,你们嫌日子过舒服了不是?不闹就痒痒?就不能安生的过日子?两个人才悻悻的住手。

    我母亲说他们老小了不懂事,恁大个人还像小孩子斗气。刚劝完他们,就听得几声“小姑伯”的叫,我叔父和婶娘的两个女儿跑了进来。

    我这两个堂姐喊我父亲“大姑伯”自然就喊我母亲“小姑伯”

    姐俩怎么来啦?发生什么事?

    我母亲很惊觉地问。

    两个堂姐不见我母亲则罢,一见我母亲,就哭得唏哩哗啦,说我叔父正在家里耍横,都拿他没办法。

    他不是人在外面么?

    现现在回家了!

    我叔父原来服刑出来了。婶娘并堂姐是万万想不到的,原已疏离了许多年,早无什么牵挂,也无什么感情,只当没他这个人的。这一回来,心理上没有防备,万般不适应。看他在家里大大咧咧,指指使使,做了主人一般,如入无人之境,真是又急又恼。骂他他不怕,打他又打不过,就想到我母亲。

    婶娘知道我母亲在家主政,是有些能力的。而我父亲性格弱,又拙于言语,所以单单只寻我母亲求援。

    我母亲自然得等我父亲回家。晚饭顾不上吃,急忙一起过去。

    来到万松园那旧房子,我叔父和我婶娘一人坐一间房,隔着中间那堵墙打嘴仗,都气哼哼的。

    我母亲少不得又拿出自己的劝架本领,说一个理又一个理。站在我叔父面前说我婶娘的好,站在我婶娘面前说我叔父的好。只说真夫妇打不散,真感情不嫌烦,吵吵闹闹无益,反惹邻舍笑话。虽说分开许久,原还是一家子,安心过才是。但凡母亲知道些的学问句子都对他们用上了。

    左说右劝,两人心里也转了点弯。心里原生着隙,这个觉那个无情,那个觉这个不义。这时都想抛弃了嫌隙。

    看在我嫂子面上,不跟你计较!

    也配?秭妹既来了,我先不吵!

    我母亲知道他们都要面子。表面上虽未缓和,却同意不争不闹,也是想好的意思,但还需要个时间过程。就和我父亲一道告辞了。

    以后叔父婶娘那里果然相安无事。

    小厂给盲工人定制的冲床,是可以单人操作的。冲床上部是模具及压口,下部有个作动力用的脚踏。

    冲床投放小厂后,谁也没有试过。为让大家熟悉使用,小厂给了一天操作试验的时间。

    我母亲好强的心性被激发了,第一个上去试车。她没有充分意识到这种冲床的使用需要较好的手脚协调,并非想象那么简单。

    当她将原料铁板“喂”进磨具的压口后,手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来,下面的脚已经同时踩动了。

    那一脚蹬下去,本来就需要极大的力度,随着机件的传动,咣的一声,磨具合拢,而母亲的左手大拇指也应声断落,血流如注。

    有明眼人替我母亲捡到那根断指,送我母亲去医院施治。到了医院,却错过了手指接活的时间。

    我母亲休息几天,耐不住,带着伤手又回到机床前。血的教训使她变得谨慎和冷静,她后来成了机床操作的能手。从小厂抬出的一筐筐成品,有她付出的心血和流下的汗水

    我父亲是下班后得知我母亲受伤的。他捧着我母亲受伤的那只手,流下了无可奈何的眼泪。那一天试车,有三个盲工人的手指不同程度受伤,我母亲是负伤最重的那一个。

    从此当她每天拉开梳妆盒,拿起那把梳子梳头,不再是左手,而改成了右手。她梳头的动作迟迟缓缓起来,也不怎么要我父亲看她的衣服是否得当了。

    十三

    丁冬的娘家在前面一栋,丁冬的母亲得空就过来看看女儿,看看亲家母。这已经又过了一年。

    丁冬的母亲问,宁夏的妈可是好些?

    丁冬正在婆婆房里拖地,因腰疼把拳头在腰上捶着,听见母亲问话就摇头起来。

    丁冬的母亲探了探头,喊,亲家。

    宁老太床上坐着,后背倚在床头的栏板上,闻声嘻笑着噫了一声。

    丁冬的母亲微感诧异,望了望丁冬。

    丁冬说,她倒是在应你,她对谁都这样的。

    丁冬的母亲又问,亲家,我是哪个?

    宁老太张过耳朵说,你是我那老弟老妹呀,我们一起车过水哩!

    车水是旧时乡下事情。宁老太少时随家人在农田旁蹬过水车,指的就是这事。

    丁冬对自己母亲说,且不说这,有一天她还问我说,老弟老妹,你们忙什么呐。乱了辈份的说,我都不知道怎么答了。

    丁冬的母亲说,竟这样?

    丁冬说,倒似乎对越久的事越有些印象,后来的事反倒全不知道了。

    丁冬又说,您看看她这身上吧。她昨晚把上衣当裤子穿,那两只衣袖紧紧绷在腿上,衣襟子她自己系在腰上,看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这是我重新给她穿上的。

    丁冬的母亲啧啧连声,心想头脑乱成这样。只能安慰丁冬,你们尽量朝正确的方向引她吧。

    丁冬说,怎么引?能听懂话倒好了!您说的跟那些局外人一个声腔儿!

    因想到所有委屈与烦恼,还是归自家去承受,其他人动着嘴,都是看在眼里,爱莫能助的。一时心乱,说不下去。

    丁冬的母亲替女儿难过。女儿到这婆家也没有多少享受,受苦受屈倒有不少。转念又想,有福没福谁又能知道?哪家没个生老病死?但愿他们年轻的将来有好日子,也就好了。

    丁冬的母亲和宁老太打声招呼,叹着气朝门外走去。宁老太也不说送的话,兀自嘻笑地坐在床上。

    这一阵,宁夏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机械厂在争取达标,原料车间在忙产量,宁夏在忙业务。刘铁元已经看出他的潜质,这小子要是认真起来,还是很不错的。我要是不跟他急,他也不会认真。

    刘铁元不忘给他打气,这样就好,忠孝不能两全,家厂也不能两全,家里让你媳妇多担代一下

    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

    宁夏心里明白,不努力做工是不行的,因为丁冬由于棉纺厂不景气,已经失业在家成了全职主妇。

    丁冬成了全职主妇,其滋味就像酸咸苦辣混和在一起的味道。她倒是可以一心做家务和照料婆婆了。她有时买菜回家,看见灰尘扫得东一堆西一堆,扫帚却卧在屋子中央没人管。有时水龙头被拧开了,哗哗地放水,没有人去关上。这当然都是宁老太的“手笔”

    有时婆婆私下帮他们择菜,把几样青菜掐得七长八短,都混和在一起。最头疼的是婆婆胡乱使用别人的毛巾、脸盆和牙刷之类,甚至把干净的毛巾当抹布使尤其乱用雪儿的毛巾,两口子更加心烦,因为雪儿冬天出生的,受了寒,体质一向较弱,很容易生病。

    宁老太的时间感、空间感,也到无可救药的程度。她虽喜欢往有人说话的地方凑,从自己房里摸出来后,却没法再转回自己的房间。她在这房子里生活了几十年,方位感荡然无存。

    她喜欢到外屋来坐,原是因为外屋常有人走动。但是夜深人静,她仍是坐在外屋,多劝都无用。有时丁冬起夜,看见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着实感到紧张。有时半夜推打儿子儿媳的房门,并没有什么目的性。宁夏白天上班,受不了这样,把外屋的沙发倒扣起来不使用,把一切可坐人的物件都搬开去,希望母亲能够安份待在自己的房里,母亲却拾了个小板凳,仍旧摸到外屋里坐着

    为将母亲朝正确的方向“引”他们做过不少尝试。

    那台旧收音机蒙着灰尘。他也曾拂去灰尘,打开,让母亲去听。可它引不起母亲的兴趣。它只能是一种念想,一种记忆。

    他还想到了毛衣。他现在身上穿的毛衣,虽然是买来的,可母亲也曾为他编织毛衣。那些毛衣虽然拙朴,却厚实暖和。丁冬也不禁心里带了些阳光,她找出旧毛衣拆了,缠成线团,又亲手编了数百针,起好头,再交到婆婆手里,叮嘱再三。

    婆婆也还有些好强的心性,接过针线来织,最终针是针,线还是线,针线再也织不成希望

    终于,身心疲惫的宁夏将母亲的房门上了锁。他的心急剧地起伏。

    我是不是太狠心?

    我没法,老天,宽恕我!

    那以后母亲呆在房里就不再能够出来。开始还拉拉门,门总是拉不开,也就不拉了。她变得习惯了。

    丁冬每次回家,第一个意识是扭开门锁看看婆婆。她看见婆婆蹲在地上,手在地上乱抹,是想将地抹干净。抹几下后双手互相拍拍。那手掌上一片污黑。再以后,从桌上到地下,没有旮旮旯旯不摸的。还将五斗柜内的衣物尽数捞出,如小山样堆积在床上,却不知道收捡幽禁在房内的母亲像一个无意识的孩童,不再感到寂寞,也无所谓的烦恼了。

    十四

    我婶娘自从我叔父亲回家后,两人闹了阵别扭,后来竟和好了。两口子的事情无非是这样,恨起来牙痒痒,像仇人似的;好起来又是比任何人都要心齐的。我母亲念他们日子过得好就是,也不介意他们不来走动。

    过些时日,听到一个消息,那万松园平房区被政府纳入建设改造规划,败旧的民房要全部清除,重新建经适型商品房,拆迁户可得一定的经济补偿和还建面积。

    万松园的那所祖屋也无非是残旧的两间房,分给兄弟两家人,我的父母一间,我叔父婶娘一间,房子狭小得刚够存身。我的祖母则在两间房外侧的一条兼做厨房的过道里,搭了一张床铺。

    我父亲分到单位的宿舍后,带了一家人及祖母搬过江去。万松园的一间房和外面的过道,全部让给了我婶娘。心里并没有什么产权意识,只是念着我叔父还在监里,我婶娘一家孤儿寡母的不易,从亲戚情份而言也应当相让的。

    房子本来破旧,逢阴漏雨,政府推了重做,又还原来的面积,自然是好事。那时我父亲身体日渐不好,年年住院,母亲为之着急,顾之不暇。这边房子的事想到叔父婶娘自会念着亲戚情份,妥善地处置的,便一直没有过问。

    谁想从拆除房子到安置拆迁户,到重新盖楼和分配还建面积,叔父婶娘搬进新建的二室一厅房子,叔父婶娘并不来主动报信,只是存心隐瞒。我母亲心里疑惑,就带父亲一同过去探个究竟。

    我婶娘半世都住破旧的房子,暗妒大伯一家命好,住的公家的房子。此刻有了新房子,如何不惊喜?且一家人住着刚够,到嘴的一块肉哪能吐出半分?因此早铁了心,索性要豁出去。见大伯和妯娌前来,分明是来争房产的,因此一番抢白抵赖、强辞夺理。说那旧房如何如何不值,她如何如何饱受劳苦增砖添瓦修葺,才成后来的样子,她也没沾到什么便宜。我叔父虽少发言,站在后面的态度,是一个鼻孔出气。

    我母亲遭一番抢白,几乎气晕,始知婶娘才是个厉害角色,自己原是不如的。

    我母亲也想到打官司,又恐两家闹得太绝,不光彩,且打官司劳神伤力,消耗不起,我父亲的身体又要照顾,对这桩瓜葛只好不了了之。

    我父亲的风湿心脏病每到秋冬发病,疼痛难忍,必得住院不可。我母亲行动不方便,所以差我送饭送食,自己日夜守在病房里,服伺照料,熬得疲惫不堪。母亲十分耐得烦,父亲但有因病痛而生出的烦怒,母亲都能忍了又忍。母亲也跟那病房的病号、医生、护士等,交道打得甚熟。

    我父亲在医院里打针服药,过得一、两月的样子,天气转暖,便能够出院了。

    只是父亲的病一年重似一年,住院时间也是一次长过一次。

    最后一次住院,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

    我父亲忽然很想念叔父他们。

    此时距房产纠纷有一、两年光景,这期间,我们跟叔父、婶娘没有来往。我父亲想着自己快不行了,又念着同胞骨肉之情,很是想与我叔父及其一家见面,了却心中遗憾。

    我母亲在床边道,你想他们,就让他们来吧,我不反对。

    托人带信过去,我叔父一家还是来了。因想着我父母此前绝情绝义不同他们来往,此刻倒求他们来,心中忿忿然,就在病床前数落吵嚷起来。我父亲原本平复的心又添了烦伤。

    我那时候不在病房,得知此事怀恨不已,觉得父亲何苦要叫他们来,自取羞辱。然而父亲来日无多,毕竟是那样去做了。

    我父亲就在那一年过世。我母亲哀伤我父亲的离去,遵照我父亲的心意,我们和叔父一家的关系恢复了。过去的事大家只字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都不提。

    你,去看看叔父婶娘吧,一笔难写两个宁字,他们毕竟是你的叔父婶娘。每到春节,母亲就这样吩咐我。

    但我内心深处却不能释怀。因为对善良、宽怀造成的极大伤害,最终却莫名其妙地被模糊、淡化了。

    十五

    这个夏天燥得人心烦意乱。宁夏把母亲房里五斗柜的抽屉,里面的东西都进行了清空;把那房里放的生活洗漱用品,也代她进行了收管。这些都是为了防她行为上的混乱。天气尽管热,还是不敢打电扇她用,就怕出意外。

    床上铺着草席。这草席是铺了卷,卷了又铺的。宁老太怪癖,总把草席卷巴到一边,人直接卧在棕网上。持久战打不过她,随她自虐去。

    宁老太不愿意洗澡。自己因无自理能力,洗不了,而别人帮她洗,又不解别人的说话,恍惚还知点难堪,所以十回有九回很“拧”

    你把我谋害死算了。宁老太大怒。

    给母亲洗澡总是宁夏,怕丁冬做不来,又要不怕脏,又要出力气。自己亲自做,也耐得烦些。他也顾不了许多,给母亲端水倒水,擦身搓背。

    天气实在热,这也是洗澡不能由着母亲“拧”的原因。过程就十分的恼人,好不容易折腾完,自己也浑身汗透了,闷闷地生着气。眼里的母亲是成精成怪的一个人。

    爸爸,奶奶为啥不洗?雪儿从后面缠住他。

    因为她不听话,不乖。

    哦,雪儿要听话,要乖。

    是的,她没有雪儿乖。

    宁夏觉得自己变了。他原是个有忍性的人,现在忍性变得很差。

    丁冬以前也和婆婆呕过气,现在倒习惯了。她是直肠无心的个人,知道婆婆还是脑筋坏了,反而劝宁夏,她是个老小孩,何苦跟她呕?

    宁夏痛苦地垂泪,我横竖想做孝子也不能。我要尽孝道,她对着你干。我全不管她,我于心何忍?瞅她病死脏死?

    宁夏往五金厂去了趟。

    小厂没能给退休工人办医保。宁夏原想自己花钱去社保给母亲办,又听说那小厂打算要办了。也是怕办重复了,就犹豫不决,一直在等待、观望。今天是想再去问问。

    五金厂早倒闭了。听说后来的厂长卷款潜逃,丢下个烂摊子。就这种小厂,还要出腐败分子。厂房现在几乎全租给了别的商家,只有一间小房留下来作办公之用。

    照例是白问的,还是要等,要观望。为退休工人办医保,小厂必须先给每个人支付两千块钱。小厂哪里有这多的钱拿出来?

    一个被人喊做老徐的盲人在那儿领退休金。听到宁夏在和厂里办事员说话,就问,你是巧姑的儿子宁夏吧?你妈好不好?

    宁夏清晰地记得小厂当时的情景,那简陋的厂房,穿着朴素、邋遢的残疾工人。可是在印象里,母亲整洁干净,跟别人不同。她心灵手巧,受众人喜欢。如今的母亲,怎还有当年的样子?即是眼前这老徐,又怎比当年那个小徐?真是时过境迁,岁月弄人。

    你要代我向巧姑问好,嗨,这么多年,她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瞎子哦。老徐敲着盲棍,一步一顿地走了,脚步带起一片落叶。

    十六

    自从老冯死后,老肖摔了算命的签盒,从此再不涉求吉问凶之事。说,盲眼人的命何用去算?在厂里有工做工,无工只和小徐下棋解闷。

    老肖衣着邋遢,褪色的军上衣,闪着油亮的光泽,两个衣袋的翻盖蜷蜷曲曲。身上的裤子、解放鞋破旧,沾着污泥。虽然如此,老肖却常往对面“红旗餐馆”里跑,点两样菜,打一杯散酒,吃得快快活活。吃完,用袖子一抹嘴,走路。

    有时也喊上棋友小徐,生拉硬拽了去。全是他的东道。小徐因有老婆翠英管着,万般不情愿。一步一回头的冲翠英打招呼,要她好好儿地自己先回家去。

    老肖说,用劲地扯了他一把,嗨,你这妻管严的家伙。

    有时我母亲问老肖,老肖,你何不找个婆婆?也比这孤孤单单的强。

    老肖不以为然地说,我光棍汉有光棍汉的好,一个吃了全家饱,寻那烦恼做什么?也就无人再提。

    这样也过去许多日子,老肖依然故我,依然快快活活,依然去那“红旗餐馆”当“月光族”依然喜欢硬拉小徐,依然同小徐时常的下下棋取乐

    那天下起罕见的雷雨,从深夜下到早上。老肖依然要去厂里上班。多少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上班下班,对小厂里工作的他们是种习惯。

    雨哗哗在下,老肖一手举伞,一手持盲棍敲打行进,凭着感觉往前,往前。

    那天注定是老肖的劫数。

    暴雨的声息使他的听辩能力打了折扣,盲棍的敲打也迟纯了几分。忽然间一脚踏空,整个人掉进掀去盖子的窨井里。剧烈的疼痛使他晕死过去。

    等他醒来,他就在医院里了。他的腿从此便残了一只。

    老肖是大哭,又大笑。

    尽管如此,他养得伤愈,依然去上班,只是再不是盲棍,而是一副双拐杖,拄在腰里,一瘸一拐地走。每步行走更加迟疑,也更加缓慢。

    路边的人说,唷,是个瘸子。看几眼,又有发现,还是个瞎子。

    老肖还是老肖。还是去对面的“红旗餐馆”里点菜、沽酒,还是跟小徐一道儿下象棋。

    五金厂在改革的大背景下风动树摇。身体健全的人渐渐成为小厂的主流,而残障人一天天老去。在对韶华的叹息里,他们的时代不再,风景不再。

    除了生老病死的一些人,也退休了一些人。剩下来的也就瘳瘳无几。厂里进行“一刀切”作了“内退”处理。

    我母亲就属于“内退”的一员,就是说先回家养老,不用干活却能够拿点微薄的薪水,过几年达到正式退休年龄,就可以转为正式退休了。

    老肖是正式退休。那天很高兴地对大家说,他也算功得圆满,半生给了这小厂,有始又有终。

    老肖第一件事是拉着内退的小徐下了一盘象棋。因为以后大家天各一方,音信绝无,没有这样在一起的机会了。这最后的一盘棋落子很慢,总是难见分晓,都是担心很快就要结束。最后,老肖把棋一推,道,不下了,结束吧,是棋都有下完的时候。

    这最后一次聚会,该在的都在。老肖提议,大家一起唱首歌好不好?

    那唱什么呢?

    就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吧。

    好,就唱它。

    这原是这些残疾人以前唱过的一首歌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当年还是在老冯指导下唱的,排练花了不少时间,合唱的底子还在。大家都唱得极为投入,音调一致。

    是啊,咱们这些残废人,也是工人阶级,也为社会作过贡献。将来,是不是有人还记得我们呢?一些人这样想着,流下了热泪。

    唱完后,老肖自己先鼓掌叫好,接着每个人都鼓了掌。老肖说,好了,这就向你们告别了。一瘸一拐地向厂外走去。

    明眼人看见厂门外有个年老的女人在那里等着,猜是老肖的家人。后来知道了是老肖多年前赶走的妻子。在老肖形将就木的时候,又来到了他的身边。

    我母亲从此很少去那小厂,那里没有残疾工人,也没有任何相熟的人,去了再无意趣,只会物是人非,徒增伤悲。

    想往常在那小厂,同事们有说有闹,有哭有笑,倒也有些意思。日复一日的做工生产,人也有些劲头,有些活头,不会空虚失落。相好的同事们互邀着去串门,下班了今天你家,明天我家,亲亲密密相扶着走成一列这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我母亲想着十分伤感,垂下几行泪来。

    我母亲与那些同事失了往来,断了音讯,从此再不知他们的下落

    十七

    何锦秋很久没来探视宁老太,就连电话也没有打一个。既然这样,宁夏也不想打电话给他,省得他以为别人想找他麻烦。

    九月,天气转凉,何锦秋终于打了电话过来:外公去世了。

    听到这个噩耗,宁夏浑身一震。宁夏素来敬爱外公,想外公一生勤恳工作养家糊口,个人生活十分节俭,从无不良嗜好。外公从前为人严峻,对孙子辈也管教甚严。后来年高,性格竟大变,变得宽和忍耐,尤其在何锦秋面前。他佩服外公的开明,有时觉得母亲能这样就好了。他又想起了外公素来对他母亲的关心。

    何锦秋说外公是在养老院回来不久去世的。外公住了数年养老院也无事,最近竟情绪失控,多次爬上楼梯想轻生,被人发现拦下。养老院管事的吓得不轻,打电话何锦秋要他千万领人回去,不然有后果概不负责。

    何锦秋无奈,就将老人接了回来,辟出间小房供老人独住,吃喝拉撒倒也伺候着。外公回来后基本卧床。前天趁人不备,自己从床上下地行走,才几步便栽倒,头上血流如注。送医包扎后,回来仍卧床。夜里说些胡话,便撒手西去了。

    前番祝寿,此番吊丧,相距如同分秒。那天外公的音容尚历历在目,有如做梦的感觉,想到母亲如此,感伤更甚。

    这次吊丧,人到得没上次齐。老三何锦霞身体有风湿,只汇了钱。老大何锦云即宁夏的母亲,自然也不能来。何锦秋看见宁夏,不好意思不解释,说你妈的情况我这里都知道,我不是这么久不去看她,是不想看,怕看了心里难受。宁夏不便跟他计较,说他能理解。

    老父的去世,何锦秋对此调侃说,帽子算摘了,一辈子做小孩,现在才算是个大人了。宁夏知道,何锦秋心里阴影重。早先社会落后,日子都过得苦,外公也有照顾子女不周的地方。四个子女,两个都是读书的好处,人到外地有家有业。剩下两个是大姐跟他。

    大姐眼残不用说了。他自己处境也差,挣生活不易,该众人分摊的事情,全撂到他一个人头上。这就心里时有不平。况且老父心有偏倚,就不怎么喜欢他。然而正是他这个被老父不待见的儿子,照顾了老父的晚年,又给他送了终。

    宁夏与何锦秋性情本不相投,不认同他的想法,但对他的经历却同病相怜。

    日子不容易,还是在过。树上的叶子在冷天里掉了一茬又一茬,渐渐只剩下干枝。丁冬的母亲心念女儿女婿,心念亲家母,带了些吃食过这边看望。

    老太太见丁冬匆匆开了门,又匆匆钻进宁老太房里。只见她双手架着婆婆往痰盂上去解手。

    宁老太衣服缺片少钮,床上的被褥也是处处破损,皆是他自己双手不安分的所为。此时的她双腿已无法着力,腿萎缩得相当厉害,如木柴棍之状,唯圆圆的膝盖骨十分突出。

    此时拉撒又是个大问题,需人搀扶伺候。宁夏夫妇每天总要三四回将她架到痰盂上解手。

    前一阵她能下地时,床边的痰盂她偏不用,将大小便溺在地上。甚至将便溺抓起旮旮旯旯乱塞。有时痰盂却充作玩具捂进被子里。房内处处脏污,气味剌鼻,宁夏夫妇打扫不迭,作呕不已。

    宁老太后来就不能下地,只能日夜坐卧在床,吃喝拉撒由人伺候。然后大解功能又失常,渐渐半月都不解。两人急得不行,购了通便茶隔周给她饮。饮后就盯着问,妈,解手不?因为时间并不能拿捏得准。

    多问几声宁老太就烦了,咕哝说,哪会那样。

    要是她解了手,宁夏夫妇便很庆幸,因为接下来又可以放心得数天了。有时就说,解手到位,奖励神仙。给母亲吃些零食。称母亲是神仙,也是苦起来的幽默。

    丁冬的母亲此番来,仍然是问她,我是谁呀?又指着宁夏夫妇问她,他们是谁呀?

    宁老太能感觉总是有人在问她,他们是谁。还有,她自己谁。

    她不喜欢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些问题让她的大脑更加困难。她不知道怎么答,就只能满口乱说。听到的人总是很失望。

    她不但不明白他们是谁,她自己是谁,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只知道她是在一个屋子里,屋里有床,床每天在睡。不睡时,她整天在上面坐着。她坐着,脑子里有些清醒,有些糊涂,有什么淤塞不通在那里。至于这屋里还放着几样什么东西,她又不能记得。

    其实有些东西是她常常用过的。比如柜子上有个半尺高的旧式镜盒,里面放着她天天梳头的梳子。还有一个鞋盒大小的机器,她常常用它听里面播放出来的声音。现在,这一切都在印象中消融了。

    很久的时候,她眼前就是一抹黑,世界没有样子,不成形状,但是世界有声音,声音让她感到自己存的在和世界的存在。现在,她还能够听吗?还能吗?

    她侧耳倾听窗外,听到有人走路,有脚步声,说话声。她觉得那该是她知道的人,熟悉的人,她对着窗外叫喊,是哪个啊?

    喊声里带着乡音,却没有人去答她。

    有时她又听到窗外有婴儿的哭。是哪家的孩子哭呢?莫不是雪儿在哭?她隔窗喊唤说,来啊,来啊,雪儿莫哭。她叫那孩子雪儿,约摸觉得她和雪儿是有着关系的,原来她心里还装着雪儿。

    但是在这个屋子里,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在隔着门的方向,其实也有孩子的声音。这个颇近的孩子,远没有窗外的声音那样让她牵挂。为什么呢?难道是近在咫尺的这个雪儿无需担心,倒是那窗外较远的雪儿,才必然放心不下?

    她约摸总是觉得她是能干的,闲不住的命,所以在她能下地的那会,要在这屋里摸摸拣拣,床上拣拣,地上抹抹。最后做了什么,她不知道。她的耳朵总是循着那门的方向去听,循着,循着,门开了,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伺候她吃喝拉撒。他们有时使她嘻笑,有时又令她着恼。她唤他们老弟老妹,可是那两个人并不愿意她那样称呼。是的,她恍惚觉得她是有老弟老妹的。而在小的时候,大约每个人她都抱过的。她大约最记得的是小弟,小弟对她不错,为她做过不少事情,比如为她做过纺线的车子,给她的房子修过瓦,做过的事情想不过来,她现在却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宁夏带了医生回来。那医生听了心脏等各处,又略略的问些问题,看她的反应。后来摘下听诊器,对宁夏无奈地摇了摇头。

    医生说这种病叫阿尔兹海默氏病,已经成为当世四大杀手病之一,至今没有有效药去加以控制和治愈,而且其渐进的发病过程容易为多数的人忽视。产生多疑、幻听幻觉及记忆力丧失,直到身体功能衰减,都是其发病的基本特征。

    宁夏回想母亲的诸多反常特征,同医生所述正是一模一样,不禁心如刀割,泪水涔涔而下。原来母亲得了这样的病。是的,他知道得有些迟了。他宁愿母亲得的是其它任何一种病,因为其它任何一种病或许都可以尝试救治,并且不会阻绝心灵的交流。但是这个病,却是这种样子,任何人对此毫无办法。

    吃着阳间的饭,走着阴间的路。

    这是母亲曾经的一句报怨,报怨自己的眼睛。如今,她是真正往阴间的路上走着。

    丁冬的母亲目睹这一切,长吁短叹地对女儿女婿说,她正受着活罪,自己还不晓得。老天给她两眼残疾,又给她晚年这个折磨,是她前世有罪还是怎的?不然,就是老天爷太毒,何以这样的不人道?

    十八

    有那么一天,那门吱地开了,有个人朝她走来。

    大姐。

    唔,她侧过耳朵。

    我是锦秋,何锦秋。

    唔。她表示听到。

    何锦秋看见她的一霎那,震惊万分。

    大姐,你?

    因为隔了多时,再看见宁老太,形貌差异极大,只见牙齿暴突,眼袋深垂,几成一个骷髅形状。

    何锦秋果然怕的是这一刻,他内心震颤,说,大姐,我好久没来了,我我是最后一次看你,下次,我就来送你。

    唔唔。她盲目地应声,浑然没有感觉。

    她不能说什么话,手也老实得多,不像原来那么乱拆东西。她的脾气也和顺得多,听凭人伺候,不再有拒绝抵触。但是她的解手问题更加头疼,仍然靠通肠汤药解决问题,时间掌握上却再也没有个谱,床上便成泥泞沼泽,她的手脚、衣服和被褥污秽不堪。宁夏为此手忙脚乱,浑身冒汗,每次过后就要换衣服被褥,给她洗身子洗手脚。然后衣服被褥一泡一大盆,一盆子黄浆浆的水。每逢那刻,仿佛在度过一次劫难。秋冬的天气,这样的折腾对于宁老太自己同样是苦难。

    大姐,老头走了,你就跟老头一起享福去。

    宁夏吃了一惊。他一直不想流露外公的死讯,怕的是对母亲不好,尽管母亲已浑无所知。何锦秋为什么要说出来?

    转念一想,何锦秋是为他好。母亲早去,大家都解脱。但是,他心里不能接受,这样太残忍,这样对母亲也不公平。他宁肯相信母亲还有知觉,只是无法用语言去表达。

    这期间,宁夏的二姨何锦霞不时电话问候,寄钱聊表心意。这家庭以外的关心,让宁夏多了些许的安慰,脑中浮现二姨近似母亲的面容,真诚祝愿二姨安康。

    何锦秋此次来,也是何锦霞电话动员来的。何锦秋带了几床旧棉被,棉被虽旧却厚实。

    宁夏,我这次来,你母亲会走得快些也说不定。何锦秋说。

    何锦秋的意思是,宁老太因为惦记亲人而心有牵挂,不舍离去。那么他来过,她应该可以放开而去了。活着如此受罪,死倒是一种解脱。

    窗玻璃上凝结着霜露,凄清得很。眼看就到年底,天气愈加有了寒意。他们陪伴母亲度过了几个春节,又一个春节眼看就要来了,还能不能度过呢?

    窗外一棵树,被寒风剥去盛装,炭条似的枝杈伸向灰沉的天空。枝杈上残叶在摆动,枯黄打卷,将坠未坠的样子。他望着那叶子,想又一阵寒风吹来时,它还能够经受么?

    母亲的味觉功能还正常。她被人扶起坐靠于床头,一手端搪瓷碗一手使小勺,能够自己将饭食吃完。她的双手倒还健康,这与她枯柴似的双腿形成反差。但显然她越来越弱了,正加速着衰老。

    那天清晨他受了惊吓。他看见母亲猴在枕头上,薄而瘪的嘴打哈欠一样张着,口涎濡湿了被子上端一大片。他大声喊妈,母亲仍张嘴不动。他慌了神,电话叫来何锦秋及堂姐等人,都在床前喊她。隔了会,她喉咙咕噜了一下,身子动了。

    都说是母亲本来要走,是大家把她喊回来了。

    母亲仍在搀扶下小解,像婴儿一样顺服。她的温和顺从,特别是她弱弱的样子,使宁夏不由痛裂心肺,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痛过。在服伺母亲的时候,他发自腑脏地叫着妈,用更大的耐心服伺她。在架着母亲从痰盂上起身,落坐在床沿上时,母亲嘴里发出吁的一声,仿佛表示他俩配合上的默契。那刻,他发现他不仅可怜母亲,也爱母亲。他抚着母亲稀疏的头发,喃喃诉说心里话,妈你是好样的,你这一生,尽自己能力了,我不怨你,我要谢谢你。

    母亲双眼紧闭,唔了一声,听到的样子。

    那两天,宁夏给母亲剪头发,剪手脚指甲。两天里,母亲仿佛有些神智。问她饭好吃么,答好吃。问她睡觉冷么,答不冷。最后那晚赶着煨了母亲爱吃的肉汤,一勺一勺喂母亲。母亲紧闭眼睛,嘴凑近碗沿,手下意识想端那只碗,却力不从心。母亲认真地吃完那一小碗,像是努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过程。然后母亲手脚暖和,脸有颜色。

    那晚疲惫的宁夏睡得比平时早。他伺候母亲小解以后,掖了掖母亲的被子,抚着母亲的脸说,好好睡吧。晚上他并没有做梦也没有征兆。

    就在那个晚上,母亲的灵魂游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个过程没有人看到,那究竟是安祥,还是痛苦。

    宁夏的痛喊,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却已喊不回母亲。

    依然那些亲属都到了。众人看到,宁老太的嘴张成个欧字,一口气悠然未尽。失明的眼睛睁着,不能够合上。众人围在床前,轻声絮语,好让她走得不寂寞。九点三十,母亲脸上的皮肤突然皱紧,仿佛游走到鬼门关前,她的灵魂飘飘荡荡。她没有眼睛,在这一刻侧过耳朵,听见阳世熙熙攘攘,那声音渐远,那里的一切无法留住无法带走,唯有安心而去,再不回头。这时众人看她脸上的皮肤突然舒展如常,身心寂寂而止,留下一片宁静。

    何锦秋一直守在她床头,他一遍一遍抚着她的眼睛,柔声说着,好了好了。

    她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十九

    家里举丧三天。因对宁老太身体的担心,寿衣在去年就预备下了。这时由邻居杨婶及郑老太帮着穿上。母亲的遗体放在外屋,头前的地方置长明灯。外屋布置灵堂,香烛纸钱,青烟袅绕,遗像在灵堂正中。

    宁夏的岳父岳母来帮忙,指挥人在露天里搭雨棚,并安排吹鼓手就坐。宁老太得人缘,一些邻居上门吊唁。刘铁元在另一个同事陪同下也来了,手里举着折叠花圈。露天里,花圈摆放得渐渐有些多。

    何锦春、何锦霞人在外地,照例只能电话吊唁、寄钱表达心意。宁夏电话中向大舅、二姨答礼。

    或许母亲善缘所致,丧事办得倒也顺当体面。送别那天,除何锦秋及宁夏堂姐、表弟等人,宁夏的婶娘也来送别。

    当纸棺被缓缓传送到火化炉前,捧着母亲遗像的宁夏突然跪在地上,嘶裂了嗓子痛叫,妈,你要走好,走好呀。丁冬也动情大哭,在他后面说,你喊妈的名字呀,让妈能听见吧。于是宁夏痛叫,何锦云,妈,你走好啊!

    骨灰送归原藉,跟父亲的墓合葬。坟的旁边,有祖母的坟,叔父的坟坟周围开满油菜花。

    事情虽完,按何锦秋的话说,就是摘了帽子。然而宁夏却郁郁不欢,整天忧忡。他抬头看见母亲的遗像就会心肺巨痛;他一走进母亲的房间,就几乎要悲伤得跌倒。但他又忍不住去看母亲的遗像,看一次痛一次。

    他总是走进母亲的房间,将灯打开。白炽灯在头顶上发出晕炫的黄光。他看着那光,想起母亲从前最喜欢将灯开着。她虽然看不见那光,却是在用心去感受,于是她仿佛就看见了。她多么向往光明,然而光明对她可遇不可得。

    这屋里人去屋空,凄清荒凉。这些年,这里是母亲唯一的空间,一个房,甚至,一张床。母亲的生活也几乎只是独处、枯坐。这是多么可怜可叹。

    他独坐在母亲的床上,浑身发冷。脑子里溢满关于母亲的影像——母亲跟他,他跟母亲,母亲跟父亲想着想着,眼泪似雨帘一样落下。他不再有父母双亲,不再是父母的孩子,他感觉孤独和可怜。

    他记得他年少时,有一天帮家里买猪肉。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带着肉票去国营菜场的门外排队。当他买好猪肉往家里走时,突然下起大雨。然后看见前面母亲敲着盲棍来接他。那时他并不高兴,反觉母亲累赘。本来可以冒雨跑回家,却反要牵着母亲一道回家。

    是的,因为家里的特殊原因,他不得不过早地分担了一些家事,为此,他心里有过怨尤。母亲的残障有时给他带来了别人的羞辱,为此,他心里有过怨尤。而当一些人偶尔对母亲产生些同情,并置身事外地将意愿强加在他头上时,他又不得不背负这种精神和心理的负担,为此,他心里有过怨尤。

    而在这一会,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应该轻松一些的。可是没有,他反而更加难过,更加痛苦。在这一会,他想到的全是母亲的好,母亲生他养他,勤劳操持他们的家。母亲心疼他、爱护他,为他不惜一切。雨天里母亲接他回家,他到了哪里,母亲的一颗心总在牵挂着他,尽管母亲有时候也是那么的无助和无奈。

    虽然母亲生病的过程,早已在他心上磨满了茧子,但她的离去,仍显得那么仓促,他的心理没有充分的准备。

    在这短暂的岁月里,他的亲人一个个相继地离开——父亲走了,叔父走了,外婆走了,外公走了,然后是母亲走了剩下他,只觉人世多么无趣,人生多么苦难。人生的苦难在于,每个人活着已经不易,最终都要在痛苦中走向不归路。既然这样,人为什么活?人世有什么留恋?

    宁夏的心口仿佛压着块巨石,沉沉的喘不过气来。丁冬到母亲的房里来清理遗物,他见了很不高兴地说,动那些做什么?都放着不要动。仿佛母亲还会回来。

    在机械厂的年终表彰会上,厂长点名表扬了刘铁元。原料车间在他的带领下,全车间的工人齐心协力,不仅超额完成经济指标,同时在节能降耗等方面有突出表现。刘铁元的车间当之无愧摘取本年度优秀车间称号。

    刘铁元不居功自伟,把成绩归功于下属的努力。机械厂在评选厂十大生产标兵时,刘铁元就极力推荐宁夏。因此表彰成绩时,宁夏也当选厂十大生产标兵之一。

    当厂领导将标兵的奖牌授予给宁夏,刘铁元和工友替他高兴,在观众席上铆劲地鼓掌时,却发现宁夏站在台上显得失魂落魄。

    散会后,宁夏独自往小路走去。刘铁元从后面喊他,他却没有听到。刘铁元追上去,看见宁夏坐在路边的小石桌上流泪,将奖牌猛然扔到地上说,我要它有什么用?

    刘铁元倒被他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僵在那里,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安慰。

    宁夏告了假,专为母亲守孝。从母亲去世之日算起,共要守孝七七四十九天。每满七天,要给母亲上香烧纸,备饭菜请母亲来用。谓“做七”

    这七个七天,照着老风俗,须有一个带阴历数字七。谓“撞七”但是竟没有。那么依老风俗,供的饭得是“百家饭”就是做饭的米要去向百家求讨。

    好在有变通之法。这宁夏蝤乱着胡须,头上挂着几许白发,去街上米铺里乞米。米铺老板念他孝心感人,将铺前几溜米袋中米,各舀了些与他。

    七个七做满,宁夏离家出走。

    那天,宁夏对上学的雪儿说,你要好好读书,做有出息的人,别像爸爸这样没用。又对丁冬说,你在这个家委屈了,我代妈谢谢你。你照顾好雪儿,我一辈子感你的恩。

    丁冬听他说得奇怪,并没特别在意,只以为他因母亲离世,难免感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