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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秀妍是我的一个远方表姨，从血缘上讲还算沾点亲，只是疏于走动，但印象却很深。
20年前，小桥沟是一个偏僻的山区，道路崎岖，坑洼不平，没有人开车愿意去那里，偶尔才会有私人的高价汽车跑一趟运输，坐车难成了小桥沟人的心病。我和妈妈去秀妍家探望病危的姨姥，那时，我还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初中生，凭生第一次徒步走了30多里路，累得我骨头都散了架，心里的怨气很多，再也不愿意来这穷山沟。
到小桥沟已是夕阳西下，暮色中依稀可见一座座三间或两间的土房，像星星一样均匀或不均匀地镶在四外环绕的山峦中。我忘记了脚痛，疲惫的心情总算有了希望的港湾。
秀妍看见我和妈妈来了，急忙热情迎接。院里的三只大白鹅，也像知道主人的心思一样“咯咯嘎嘎”的叫个不停。
“秀华姐，小涵，来了。快进屋，累了吧。”秀妍满脸微笑着喊着妈妈和我的名字，就像池塘里盛开的荷花一样，脸色虽然稍黑，依然掩盖不住她的娉婷之美。
“不累，不累。”妈妈笑着说。
“小姨好。”我也甜蜜地和她打招呼。随后，我和妈妈跟秀妍进了屋。这是两间草房，外屋锅台上凹陷着一个大铁锅，里面还露着黄白相间的碴粥，旁边还有一个银白色且发乌的铝锅盖，呆呆地靠在熏得黝黑的墙壁上，左侧摆着几件简单的炒菜用具，安静地躺在泥土砌成的锅台上。
“把鞋脱了，快上炕，好好歇歇。”秀妍边说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
“小姨，我不累，你也坐。”我笑呵呵地回答，眼睛却不自觉地瞅着屋里。对面也是一铺火炕，炕头上有一位老人，似乎在熟睡，又像闭目养神，我猜想一定是瘫痪多年又病危的姨姥。
“大姨，还认识我吗？我是秀华啊——”妈妈赶紧上前，弯下腰抚摸着姨姥的手，揪心地说。
“妈，你醒醒，看看谁来了？”秀妍也低声轻语着。
姨姥轻轻地喘息着，好像与这个世界在进行最后的地交流，只是她自己才能听得懂。我心里涩涩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同，像冷风在舔舐我的脸。我不忍心再看姨姥，转过头四处观望。靠近西墙，一对橘黄而褪了色的柜子，醒目地伫立在两侧火炕交界处。上面凌乱地摆放着各种大小不一的药盒，还有一些书籍，旁边的一个塑料瓶子里还插着一束干枝梅，粉红的花瓣紧紧地包裹着，一层一层的错落有致，有的含苞欲放，像婷婷玉立的少女；有的正在盛开，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藤叶枝桠绿意葱茏，在这个简陋的农房里显得很是娇贵，幽香阵阵。我仿佛嗅到了满屋子的幽香，一种用心用情才能品味出来的感觉。
“小涵，好好地看看姨姥。”妈妈对我说说。
我这才仔细地端详姨姥，她苍白而憔悴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年轮，就像一朵白色的枯玫睡在盛夏的夕阳里，头顶上银发丝丝缕缕，看着就像是年过八旬的老太婆，姨姥实际也不过五十多岁。
“秀华姐，妈妈她——”秀妍眼里噙着泪珠，声音哽喑地说着。
我和妈妈都忍不住，眼角流着泪花。
“这十多年，多亏你耐心伺候大姨，她才活到今天，”妈妈看着秀妍，真诚的夸赞。
“我是老大，爸走的早，弟弟和妹妹又小，我得撑起这个家。”秀妍说。
妈妈感叹地说：“你在重点高中念书，为了伺候大姨不得不辍学，唉，耽误了你的学业。”
秀妍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泪光，然后说：“我不后悔，只要妈妈能多活一天，我不上学也认了。”
后来，我和妈妈走后的第七天姨姥就安静地走了。
从此，秀妍又继续承担着抚养弟弟妹妹的责任，日子虽然过得非常艰苦，小姨就像严冬的红梅傲立雪中，独自悄然怒放，任狂风怒吼，依然俏笑如昨。我上学很紧张，再也没有机会来看表姨秀妍。
2。
初春的暖阳挽着微风的手臂，悄悄地爬上了树梢，刚要冒尖的嫩芽在偷偷地俏笑，不时地舞动着枝桠，一不小心却惊醒了一对正在亲密的小燕子。
20年后，我当了教师，身份与以前不一样了。我背上行囊，欣赏着美丽的春色，踏上了家访之路。我要去小桥沟家访一个叫李小雪的学生，她有一星期没有来上课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校长安排我去家访。
坐上开往小桥沟的火车，我的心情很激动，20年前我是靠走路去的，现在坐上了火车。还有，我又要去小桥沟了，还会见到久违的表姨秀妍，她在做什么呢？她一定还是那么漂亮，还是么坚强能干。想着这些，望着邻座的旅客，心里也格外地亲切。对面一个扎着绿围巾的中年妇女瞅着我，我和她聊了起来。
“大姐，你去那里啊？”
“小桥沟。”
“我也是。”
“串门？”
“是的。”
“我是小桥沟的，俺回家。”
“太好了，咱俩同路。”
“大妹子，你是第一次去小桥沟？”
“不，是第二次。”
“去谁家？”
“李小雪家。”
“我和小雪是邻居。”
“这么巧，太好了。”
我仔细地看了看对面的大姐，齐耳短发，黝黑发亮，额头上的皱纹，就像断了线的盖帘纵横交错。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亲切的目光，让我感到温暖。
“大妹子，你跟俺走，这趟火车直通俺村，停一分钟，时间来得及。”
“是最近才通的吗？”
“是的。可是她再也不能——”
“怎么了？大姐，是小雪病吗？”我有点惊异。
“我说的不是是小雪，是她的妈妈秀妍，半个月患子宫癌去住医院了，她才46岁。她是俺村的大队书记，连任三届，带领俺1000多户人家奔小康。铁路修好了，可惜她——”
我心里掠过感动的涟漪，一股微寒裹着梅花的落红，在我的眼前蹁跹飞舞，这种疼惜也曾在我的骨子里浮现过。
“她是一个好支书。”我感慨地说。
“在俺村，修铁路通火车，是她生前干的最后一件大事。她上任的第一年就提出来修铁路，她到县里、省里、铁路部门跑申请，递材料，操碎了心，今年才修好，等了整整13年，终于修好了铁路，可是她却没有福分坐坐火车。”
“是的，这不是件小事。”
“去年开荒，她带领俺们妇女开垦了1000来晌荒地，收入400多万，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红利，大家都在心里夸赞她。”
“她很了不起。”我点点头说。
“俺村像小雪这样的孩子，在外边念书，她都赞助学费。只需一个条件，学习必须得嘎嘎地好。我女儿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书，她也赞助学费。还有别的家庭，这些年俺村出去15个大学生，学费都是她拿的。”
“真是一个好书记。”我敬佩不已，心想难怪小雪如此出类拔萃。我有奇怪的问：“大姐，小雪不是秀妍的亲女儿？”
“是的，小雪不是秀妍的亲女儿，小雪的妈妈死的早，全靠秀妍照顾长大，又上了中学，小雪就把秀妍当做了自己的亲妈妈。
“大姐，你喝点水。”我从背包里掏出两瓶矿泉水，递给大姐一瓶。
大姐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问：“大妹子，你和小雪啥亲戚啊？”
“我是她老师，这周她回家，没有及时回来上课，电话又打不通，所以就来看看。”
“那敢情好。”
“小桥沟到了。”一阵甜美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是列车播音员在报站。
时间飞快，一个小时的时间在我和大姐的对话中过去了。我和大姐急忙拿好行囊，下了火车。
3。
我和大姐下了车，那绿色的长龙慢慢启动，缓缓向前开去，越来越快，渐渐的被层峦叠嶂的山峦吞没了，留下了一片高低不同的树木，还有几十个下车的旅客。走在水泥铺成的路面上，看着两面一间间鳞次栉比的三间或四间瓦房，镶嵌在四面环绕的山岭中，心情非常舒朗。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叼着烟袋的农夫，光头，金鱼眼，敞着怀，露着暗红的毛衣，笑嘻嘻地说：“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大姐拉着我的手说：“大妹子，他是我的那口子。”
“你好。”我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她是小雪的老师，我俩在火车上认识的。”大姐说。
“呵呵，我看着就像城里的人，长得和画上女人一样，和咱农民就是不不同。”
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脸色微微发红。
“大妹子，小雪家就在那儿。”大姐指着右方说。
我朝右侧一看。四间砖砌的瓦房，前面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左右摆放着好几辆农用车，四周铁栅栏围绕，正中的大门高高地伫立在路旁，一把大锁紧紧地锁住铁门。
“小雪可能跟他爸去打针去了。大妹子，你先到俺家坐坐。”大姐说。
“不了，我先去看看秀妍。”我说。
“中，那你去吧。”
我和大姐夫妇告辞，就去了表姨秀妍家。
4。
我沿着蜿蜒的山路路向西边走去，思绪又回到了20年前
当年如花似玉的秀妍，经过20余年的春华秋实，如今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仿佛看见了那束干枝梅，仿佛嗅到了那缕淡淡的幽香，露出久违而甜蜜的微笑
秀妍的家就在村头那个山丘旁，我激动地叫嚷着：“表姨，我来看你了——”
我的叫喊声惊呆了站在对面的一个女士，她瞅了我一眼，默默地看着旁边的那块墓碑。
我的眼睛一亮，她长得和秀妍几乎一模一样，莫非她是秀妍吗？我仔细的打量着她，她有40来岁，面容白皙，一对杏核般的眼睛炯炯有神，栗子色的卷发在春风的轻拂下飞舞着，不用说就知道她是一个现代白领。
我好奇地望着她，她又看了我一眼，突然跪在了墓碑旁，失声痛哭：“姐，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连最后一面都没看见你啊！这些年你为了咱这个家费尽了心思，是我不好，太自私了，只想自己往上考学。我现在成功了，考上了博士，弟弟也出国去深造。这些喜讯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姐，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这些年，我为什么就没有好好地为你想想，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姐姐——”
我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诉，心如针扎，啊，秀妍走了！
我不敢再往下想，走上前去，墓碑上刻着：沈秀妍之墓。我明白了，小姨真的走了。
我的眼泪不用自主的流了下来，默默地跪在小姨的墓前。那位女士惊讶地说：“你是——？”
我说：“我是小涵，她是我的大表姨，你也是我的小表姨秀芹，咱俩是第一次见面。”
秀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小涵，我早就听说过你，就是没有见过你。”我也紧紧地握住秀芹的手，流着眼泪说：“小姨，我来看看学生小雪，本来也想看看大表姨，没有想到她竟然走了。”
秀芹说：“姐姐是昨天去世的。”
就在这刻，耳畔传来了一个甜蜜而熟悉的声音在叫喊：“老师，老师——”
我回头一看，是小雪，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
“高老师，听说你来了，你辛苦了。”男人说
我强装淡定，平静地说：“我来看看小雪，你什么时候去上学？”
小雪看了她爸爸一眼，说：“我很想去上学，可是妈妈她——”
秀芹说：“小雪，妈妈已经走了，你不要再悲伤过度，叫你上大学是你妈妈的心愿。你要尽快返回学校，好好念书，努力争取考上大学，了却妈妈的心愿。”
小雪眼里噙着泪水，说：“妈妈昨天刚走，我舍不得离开她。”
秀芹说：“你放心上学去吧，家里有我来处理后事。”
中年男人激动地说：“秀芹，你和你姐姐一样，都是好人。我，我——”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抽泣。
“小雪，听你秀芹小姨的话，现在就和我一起回学校。”
小雪强忍心中的悲痛，跪在秀妍的坟前磕了八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对我说：“高老师，我听你和秀芹小姨的话，跟你回学校。”
秀芹轻轻地点点头，目光中含满了殷切的希望。
小雪的爸爸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感动着，转身再次看看秀妍的坟墓，好像看见了那束干枝梅傲立雪中，独自悄然怒放，任狂风怒吼，依然俏笑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