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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娇俏伶俐、温柔可人的小周后
小周后,名微(一说嘉敏),字女英,生于南唐保大八年(950),卒于北宋太平兴国三年(978),乃南唐大司徒周宗的次女,大周后之妹。周女英娇媚婀娜、淡雅柔丽、温润晶莹、生性乖巧。
据传,李煜,初名从嘉,字重光。而之所以字重光,大概与其一目双瞳有关,后以“日以煜之昼,月以煜之夜”之意而更名李煜。史载其“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
史记?项羽本纪载: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而汉代刘向列女传?有虞二妃云:“有虞(舜)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帝舜外出巡游时,殁于苍梧之野,葬于九嶷山。娥皇、女英两位夫人闻讯,一起奔赴南方寻找夫君,随后来到湘江之畔,遥望九嶷山痛哭流涕,眼泪洒落在竹子上,竹子上便出现了斑斑血泪。这种竹子被人命名为“斑竹”也称为“湘妃竹”帝舜已亡故,娥皇、女英痛不欲生,二人双双投入湘江,幻化为湘江女神,后世称之为“湘君”、“湘妃”、“潇湘妃子”或“湘夫人”楚人哀之,亦将洞庭山更名为“君山”冥冥之中,与帝舜同为“重瞳”的李煜,与娥皇、女英又同芳名的大小周后,他们之间是否缘分天成、因果相报,注定要在万丈红尘中共同上演一幕才子佳人、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哀感顽艳的人间悲剧呢?
李煜不仅看上去器宇轩昂、神采焕发、风流倜傥,而且生性温雅、才情斐然、怜香惜玉。据说他曾在一次宫廷歌宴上见过周女英,并深为其花容月貌、仪态风韵、娇巧灵秀所倾倒,加上周女英当时年近及笄、香软粉嫩、情思如花,更使得李煜心神不宁、神魂颠倒、欲罢不能。他不断地来回偷眼打量周女英,而周女英也是似有所悟、美目流盼、含情脉脉。于是,二人你来我往、眉目传情、勾魂夺魄。宴罢,李煜随即填出一首菩萨蛮,记述了自己的情深意浓、眷恋难舍与黯然神伤。其词曰: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
这首词的大意是:
笙箫的铜簧韵脆、寒竹声锵,新曲曼妙、乐声清扬。纤纤玉指、白皙鲜嫩,颤倚历抹、扣动人心。眼波如水、春心荡漾,芳意暗许、勾人魂魄。
此时此刻,你我,仿佛置身于朱门绮户、锦被绣床,在恩爱缠绵、颠鸾倒凤中品味巫山云雨的销魂痴狂。你我情感相同、肌肤相亲、身心相悦、心心相印,沉湎于如胶似漆的欢爱和水乳交融的情意中。然而,想象中的青光乍泄、粉汗透香、娇喘吁吁,待到酒阑人散之时,顿觉情意难尽、好事成空。一场甜美的高唐幽会,便在如梦似幻的蒙蒙细雨中飘忽迷茫。
这是一首别出机杼、颇具特色的恋情词,抒写的是一种精神恋爱的情感体验,更确切地说是“意淫”词中所描述的恋情大胆直露、声色兼具、形象生动。既有“云雨深绣户”的你贪我恋,又有“宴罢又成空”的无奈遗憾;既有具体感性的物象描写,也有深婉含蓄的意蕴表达。一阕小词,演绎出一场回荡千年的、堪谓经典的精神恋爱。近代知名学者俞陛云在其南唐二主词辑述评中评价道:“幽情丽句,固为侧艳之词,赖次首末句以迷梦结之,尚未违贞则。”可见,词的结句:“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倒为此词免却了“淫声浪调”的讥讽,赢得了“未失清雅”的定论。
在周娥皇卧病期间,周女英不时地到宫中探望。尽管每次都不曾与姐姐谋面叙旧,但却与李煜有意无意间几度相逢。周女英暂留宫中时,曾有一次小住在瑶光殿的画堂里。有一天午睡醒来,李煜轻装简从、轻声慢步、屏退宫女、径入画堂。在流金溢彩、重帘密闭、芳香四溢的画堂里,周女英正躺在卧榻上浓睡未醒,看上去静谧安详、粉面含露、娇态迷人。于是,李煜在他的另一首菩萨蛮中记述了他与周女英的偷期密会。其词曰: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无人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这首词的大意是:
蓬莱仙境一般的御苑深院,幽闭着瑶台仙女一样的妙龄女郎。鸳枕旁落,云髻浪卷,乌发如瀑,光亮闪闪。镶金缀玉的荷色绣衣,莲香一丝、体香一缕、心香一瓣。我偷偷潜入你的闺阁,不期撩动珠帘,发出清脆的声音,惊醒了围屏里一帘幽梦。你粉白细嫩的小脸上,笑意盈盈。执手相看时,情深意浓,撩人心魂。
“画堂”的一般解释是古代皇宫中带有彩绘的殿堂或华丽的堂舍。在古典意象中,不少画堂或画楼都成了豪奢华贵的象征与密约幽会的去处。崔颢的王家少妇诗云:“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李商隐无题中也有:“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曹雪芹的红楼梦中也说:“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漫画楼。”“脸慢”此处指美丽而细嫩的脸庞“慢”通“曼”意为容颜姣好。有些读本也作“慢脸”南朝梁刘遵在其繁华应令中有诗曰:“鲜肤胜粉白,慢脸若桃红。”
从这首词的背景、内容、对象和情感基调来看,应该与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为姊妹篇,二者皆浓墨抒写男女之间的幽情欢会。所不同的是,这首词是从情郎潜见少女的角度着笔的,而另一首菩萨蛮则是从少女偷会情郎的角度抒写的。尽管本词偏于香艳秾丽,但并非低俗,反而在淡妆浓抹中透出几分清新含蓄,语言晓畅,情态逼真,形象生动,是李煜前期词中比较成功的一首。
马令南唐书?昭惠后传载,周女英“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自昭惠殂,常在禁中。”她如花似玉的美貌和摄人心魂的风情早已使李煜意乱情迷、难以自拔,于是李煜多次密约她幽会偷欢。金陵御苑中有一处红罗小亭,据传此亭外罩红罗、流金溢彩、熠熠生辉,内饰玳瑁象牙、精雕细琢、精美华丽,亭内置放一只镶金嵌玉、雕龙描凤的卧榻。此处为李煜观花赏月、听雨吟雪的去处。李煜曾在一首菩萨蛮中记述了他与妻妹的偷情野欢。其词曰: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首词的大意是:
月色朦胧,夜雾迷离,花影扶疏,芳香袭人。日思夜盼,几度相违,良机难觅,今宵正逢夜深人静、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我要乘机寻郎而去。金缕鞋轻轻踏上画堂玉阶,发出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我只能手提凤鞋,单穿丝袜,蹑手蹑脚地走过雕栏玉砌。画堂南畔,我终于见到我朝思暮想的情郎,紧紧地依偎在你宽厚的怀抱里,许久,许久,我的身子抖颤不已。宫廷大内、皇家御苑,礼制繁多、禁卫严密,熙攘往来、人多眼杂,奴家见你一面实在太难。我的情郎啊,如果真的爱惜妾身,你就尽情地爱怜吧。
在这首词中“刬袜”指脱掉鞋子,只穿袜子走路。全唐诗?附词中就有一首无名氏的醉公子,其词曰:“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李清照的点绛唇也有:“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一向”在此意为“一直地,久久地”
清初杰出的文学家、诗人、学者王渔洋(士禛)在他的花草蒙拾中曾将李煜的这首菩萨蛮与五代著名词人牛峤的一首菩萨蛮统作评价:“牛给事(牛峤)‘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狎昵已极。南唐‘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本此。”然而王国维却在人间词话中对牛峤的菩萨蛮赞曰:“词家多以景喻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甘(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李煜的这首菩萨蛮也同样专作情语,臻于绝妙,因为从另一个角度而欣赏,无论是“尽君今日欢”还是“教君恣意怜”都体现出了古代女子为情而献身的决绝的、无所顾忌的坚定态度。
牛峤的菩萨蛮云:“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青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这首词的大意是:
碧玉雕成的香炉,凉爽细软的竹席,绣有鸳鸯的锦被,在这静谧而温馨的夜晚,你的香汗消融了玉面粉妆,轻轻地洇透荷色山枕。此时此刻,东方破晓,帘外突然响起一阵辘轳声。正是温存交欢之时,闻听早汲声响,顿使花容失色、黛眉微蹙,只恨欢愉未尽、良宵苦短。窗外柳色朦胧,帐内鬓乱钗落。妾身愿将一生抛却,且让情郎恣意尽情地去亲去爱、紧拥在怀。
传史有载,李煜与小周后在成婚之前,就把这首菩萨蛮制成乐府“艳其事”不加阻止地任其流传。新婚燕尔之时,李煜大宴群臣、贺诗礼赞。韩熙载、徐铉等人趁机赋诗讥讽:“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等等。李煜并未怪罪、一笑了之“不之遣”可见李煜对此事无心掩饰、坦然相对,甚而引以为荣、颇为眷恋。
南宋著名女词人朱淑真在她的清平乐一词中也有类似的“轻佻放诞”的描述,其词曰:“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这首词的大意是:
云烟雨雾,撩恼人心,突如其来,匆匆躲避。我们正携手漫步在西湖的白堤上,饱赏莲叶接天、荷花映日,却不期遭逢一场黄梅细雨。避雨的兰亭深幽清静,你我二人凝神相望。为情所迷、娇痴已极、难以自持的我不顾猜忌,扑到你的怀里,倚在你的肩上,任由情郎相惜相爱。依依相别时,我真是恋恋不舍、愁情满怀,以致于回到家时也懒得梳发理鬓、施粉修妆。
据马令南唐书?女宪传?继室周后载,李煜的这首菩萨蛮似为周女英而作,她在姐姐抱病期间就已入宫与李煜私通,后世不少词评家都因此而对此词全盘否定。其实在先唐时代,就有不少诗歌大胆直露地表达了女性对欢爱的渴求,如:东晋孙绰描述汝南王司马义的小妾——碧玉的碧玉歌?其四云:“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南北朝时徐陵的乌栖曲云:“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南朝民歌西曲歌?孟珠云:“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道逢游冶郎,恨不早相识。望欢(郎)四五年,实情将懊恼。愿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正如唐葆祥先生评价李煜的这首菩萨蛮所言:“文艺作品所描写的并不一定就是作者的经历,它有个提炼、概括的过程;即便以作者的生活作为素材,人们在欣赏这首词时,并不全是着眼于他们爱情的原来情况,而大都着眼于词中所刻画的这个大胆的热烈追求爱情生活的女主人公的艺术形象,以及李煜在描写艺术上所取得的高度成就。”
自周娥皇抱病身亡、撒手人寰之后,妹妹周女英便成为李煜之母钟太后(称“至尊后”)认可的皇后人选,但由于她年龄尚小,连大婚礼服都撑不起来(“未胜礼服”),钟太后只好让她“养于宫中待年”不曾想就在第二年,至尊后溘然仙逝。依照礼法规制,李煜须服丧守孝三年。故而直至周娥皇过世四年,李煜守母孝三年期满后,南唐才册立新后。据艳异编?卷十三记载“钟太后殂,后主服丧,故中宫位号,久而未正。至开宝元年,始议立后为国后。”
北宋开宝元年(968)十一月,南唐立国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举行了在位君主婚庆盛典,周女英毫无悬念地被敕立为国后,史称小周后。那年,她与姐姐成婚时一样,芳龄十九。而此时,南唐国势已是内外交困、日薄西山、江河日下。大臣徐锴(徐铉之弟)临终时就曾说:“吾今乃免为俘虏矣!”庆幸自己逃过了作亡国之俘的终局。
此时的李煜,不仅依然“性骄奢,好声色,又喜浮图(佛教),不恤政事”而且对小周后万般痴迷、百依百顺、朝夕厮守,他们经常通宵达旦地歌舞宴乐,极少登临议事,更无暇顾及治国、戍边、御寇等事关国计民生、社稷兴亡的紧要大事,而且还动辄耗费国力、招募僧人、大兴佛事。李煜本人也身着法衣、诵经拜佛、祈求佛灵庇佑,很符合他当年自号“钟隐”、“钟峰隐者”、“莲峰居士”的无所作为的志趣意向。
小周后喜爱绿装,所服衣裙多为青碧色。平日里,她秀髻高绾、裙裾轻扬、仪态万方、风韵飘逸。嫔妃宫娥见她宛若仙子、飘然出尘,皆艳羡至极、群起效仿。宫女们又嫌弃宫外所染的青碧色不够纯正,便亲自动手染绢。一次,一位宫女染了一匹绢晾在室外,晚间忘记收取,却被夜露沾湿。翌日,她们惊喜地发现,其色更见青碧鲜艳,李煜与小周后喜出望外、赞叹不已。自此以后,嫔妃宫女均以露水染绢为衣,美其名曰:“天水碧”后来民间纷纷传言“天水碧”即为“天水逼”因为宋太祖赵匡胤乃天水人。如此谶语,不幸言中。
据不少史料记载,小周后喜好焚香,自出巧思制造焚香器具。终日垂帘焚香,香烟袅袅、芬芳馥郁、氤氲宫闱,她还置身其中,看上去青烟缭绕、如梦似幻、御风羽化、凌虚登仙。但在夜间安寝时,罗帏中不能焚香,故而用鸭梨蒸沉香,置于椒房红绡帐中,其香甜润,神怡心醉,故而名曰:“帐中香”
李煜和小周后还把茶油花籽制成花饼,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并让宫娥淡妆素服,缕金于面,将花饼施于额头,名曰:“北苑妆”除此之外,二人深钻细研,不断摸索,将茶乳做片,制成各种香茗,烹煮起来,清香四溢。李煜还将产于异域的香甜食品汇集成编,或烹为肴馔,或制成饼饵,或煎做羹汤,名目多至近百种。对于每种肴馔,李煜亲自取名,刊入食谱,并命御膳房将新制食品搭配齐全,备下盛筵,召宗室大臣入宫赴筵,名叫“内香筵”据五国故事、清异录和默记等书记载,李煜宫中确实装饰得雍容华贵、金碧辉煌。如以销金红罗罩壁,以绿钿刷饰窗棂,以大宝珠悬于宫中来照明,借以营造和增强豪奢华美的宫禁氛围。
据说李煜还有一位能歌善舞、窈窕冶艳的妃子名叫窅娘。她出身寒微,本为水乡采莲女,十六岁时被选入宫。据传窅娘为混血儿,双目深凹,星眸生辉,顾盼有情,窅不可测,迥异于中原人,故而李煜赐名“窅娘”窅娘善跳金莲舞,为此李煜特意建造一座六尺高的金莲舞台。踏歌起舞时,窅娘以帛缠足,纤小弯曲如新月,外着素袜,在金制莲花上翩翩起舞、款款凌波、摇曳生姿。女子缠足之风始于五代,而窅娘则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于是自宋以降,名媛闺秀、歌女舞姬以缠足为美,风气一开、竞相效仿。这种陋习从宫廷渐渐传至民间,女子皆以“三寸金莲”为第一审美标准。这一渐趋变态的缠足恶习漫延千年,直到民国时才得以废除。后人曾以诗讽喻曰:“一弯新月上莲花,妙舞轻盈散绮霞。亡国君王新设计,足缠天下女儿家。”
从北宋开宝元年(968)至开宝八年(975)这八年间,在国运蹇涩、民生维艰、存废相较的关键时段里,李煜与小周后仍然沉迷于酒宴歌舞、诵经礼佛、温香暖玉。这从李煜的喜迁莺一词中也能看出端倪。其词曰: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随伊,留待舞人归。
这首词的大意是:
幽梦方醒,晓月西坠;天光初现,宿云微漠。惆怅无语之人,辗转反侧,愁绪万端,绣枕频欹。离恨恰如春草,别后思念依依;远雁几声凄厉,离情音信难凭。独处画堂深院,孤寂萦绕心头。莺啼消散,余花凌乱,伤心深深庭院。落花满地,休要清扫,且随伊人而去,我静等着那一天:落红如雨,香径逶迤,风韵多情的舞人飘然而至、踏花而归。
许永璋先生曾评价此词道:“惝恍飘忽,极饶烟水迷离之致,而其自然灵妙尤不可及。”可见在词人笔下,无论大小、远近、高低、巨细的自然景象,一经摄取,加以点染,即成完美的精品。
宋太祖开宝八年(975),以“江南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之名,宋兵挥师南下、所向披靡,金陵也随之被攻破,亡国之君李煜肉袒出降。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的李煜,与子弟四十五人一起由宋兵押往北方。李煜被封为“违命侯”拜左千牛卫将军,而小周后也被封为“郑国夫人”从此,他们幽居在汴京的一座深院小楼里,过着寄人篱下、长歌悲吟、忍辱含垢、日夕以泪洗面的凄凉寂寞日子。宋代王铚在默记中载,李煜入宋后“有旨不得与人接”直如身居囹圄之中。他寄给金陵旧宫人的书信中也说自己“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
就在当年冬天,宋太祖赵匡胤在“烛光斧影”中驾鹤西归,其弟赵光义(一名赵匡义)承祧延嗣、继位称帝,改元太平兴国,是为宋太宗。太平兴国元年(976)十一月,李煜由“违命侯”改封为“陇西郡公”看似爵位得以晋升,然则实非如此。宋太宗时常对李煜进行讥讽侮辱,令李煜感到窘迫难堪、无地自容。
太平兴国三年(978)上元佳节,所有命妇(受有封号的贵妇,俗称诰命夫人)依例入宫谨贺。不想小周后自元宵佳节入宫朝贺,时过多日,杳无音信。李煜终日提心吊胆、失魂落魄、坐卧不宁、望眼欲穿。直至正月将尽,她才被放出宫禁,然而伊人仪容不整、人面憔悴、欲言又止、掩袖啜泣。据说从当年元宵节至七夕节,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玉体纤弱、孤苦伶仃的小周后多次被宋太宗肆无忌惮地蹂躏。宋人王铚在默记中有载“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婉转避之”
据说,宋太宗还召来宫廷画师,将行幸小周后的场景进行所谓的“写生”绘画,这就是著名的宋代春宫图——熙陵幸小周后图。因宋太宗赵光义死后葬在今河南省巩义市(巩县)西南四十一里处的永熙陵,故称其“熙陵”元代诗人冯海粟曾题诗于此图,曰:“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怪底金风冲地起,御园红紫满龙堆。”明代小说家姚士麟见只编亦云:“余尝见吾盐名手张纪临元人宋太宗强幸小周后粉本,后戴花冠,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胫耳。裸身凭五侍女,两人承腋,两人承股,一人拥背后,身在空际。太宗以身当后。后闭目转头,以手拒太宗颊。”明代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篇中描述此幅图画曰:“偶于友人处,见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戴幞头,面黔黑而体肥,器具甚伟。周后肢体纤弱,数宫女抱持之,周后作蹙额不胜之状。”
就在这种国破家亡、受欺含辱、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惨淡日子里,李煜的丧国之痛、毁家之伤、凌辱之悲、夺妻之恨不时地齐聚心头,于是他以无言东流的滔滔江水寄托了自己的愁绪和哀思:
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就是这一江落红逐波、袅袅东逝的春水,流过李煜悲愤难抑的心头,流过小周后雪压霜欺的记忆,流过江山如画继而又山河破碎的大宋王朝,缓缓流入渐行渐远的历史烟尘。
北宋天平兴国三年(978)七夕节,恰逢李煜四十二岁寿诞。此时此刻,这位当年的李后主顿感孤寂凄凉,于是在寓所命故妓作乐,唱虞美人词,声闻于外,宋太宗闻之大怒,命秦王赵廷美赐牵机药,将他毒死。这首抚节悲歌、闻之断肠的虞美人也就成了李煜的绝命词。同年,小周后哀不自胜、悲伤过度、自杀身亡。艳异编?卷十三载“太平兴国三年,陇西公薨,周氏亦薨。”极为巧合的是,那年,小周后年方廿九,与她姐姐大周后去世时芳龄相同。
合葬于河南洛阳北邙山的李煜与小周后,距葬于现今河南巩义市的赵光义仅百里之遥,而与葬于今南京牛首山懿陵的大周后却相距两千里之远。
回望千年,人间沧桑,烟云过眼,物是人非。这一段曲折离奇的家国悲欢、爱恨情仇、恩恩怨怨,也只在稗官野史、闲人笔墨、戏曲唱词、街谈巷议中断续流传。而每当我肃立于李煜陵前时,耳畔,总有一丝悲怆而古远的忆江南小调,萦绕脑际、良久回环: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记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