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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强子哥曾说云彩落下来是雨,我没看见雨,却似乎只看到淌满大街小巷的泪水,泪水中漂满了强子哥爱情的碎片。
(一)
我听到阳光落地的声音了,噼噼啪啪的,雨点一样,麦叶上霎时溅满了阳光的碎片,亮晶晶的,晃得人眼疼。
我坐在地头上,抬眼望了下天空,一小片阳光溅到脸上,热辣辣的,感觉像是被谁拧了一把。
远处,强子和二燕追逐着。强子在麦垄间窜来窜去,二燕身体轻盈的像只燕子,一边追,一边撒出手中的泥块。强子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二燕扑过去,想拧强子的手背。强子一翻手腕,抓住了二燕胖乎乎的小手。强子顺势一拉,二燕就倒下来,落进强子的怀里。二燕挣扎着,骂着。强子不撒手,抱着二燕滚来滚去。接下来我就什么也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二燕终于挣脱了起来,抬脚踢在强子身上,然后理一理乱发,骂骂咧咧地到另一块麦地挖草去了。
那个春末,强子和二燕差不多每天都在演绎着同样的故事,有时在我眼前,有时离我远点。我静静地坐着,看见阳光一片片地落下来,烧得他们的脸红红的,麦穗也差不多拱出来了,远处的河面上,晶亮得刺眼,小鱼儿争相跃出水面,阳光全碎在那儿了。
也有时候,二燕和强子坐在一起,说些这电影那故事的,反正我听不懂的闲话。说着说着,你拍我一下,我踢你一脚,接着就在麦垄间撒了欢地打闹,像两只翻飞的蝴蝶。
二燕叫我小东西,是他和强子打闹起来之前。二燕有时会摸摸我的头,说:“小东西,长得还挺好看的!”我吸溜一下鼻涕,挺直了身子。除二燕外,有时大娘也夸我好看,可大娘接着会说“可惜有点傻!”二燕没说,我心里想二燕比大娘对我要好。
(二)
太阳爬过山顶了。
我和强子哥坐在地边,二燕在地里挖草。
二燕穿着件大红褂子,两条辫子在背后甩来甩去。我姐也有一件红褂子,粉红的,看起来没有二燕的鲜艳。想到姐,我就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姐穿着那件粉红褂子,跟来村里干活的一个外地小木匠走了。娘哭得像个泪人一样,爹气势汹汹的,跺着脚骂。我缩在被窝里,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枕头上。我再也吃不到姐为我摘的桑葚了;还有,姐为我藏起的大红石榴
二燕站起身,抬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我忽然觉得,二燕就像我家窗前盛开的石榴花,在风中一起一伏的。强子哥也说二燕像石榴花,不过不是开在石榴树上,而是开在这绿浪翻滚的麦田里我最喜欢石榴花了,红得像鸡血似的,娘常摘下一朵谎花(不结石榴的那种),插在妹妹头上,妹妹就蹦蹦跳跳的,快活得像只小兔。
我家的石榴树每年都结好多好多的石榴,摘下来后,娘就给东家三个西家五个的。二燕家离得远,她家门前有盘碾,娘就趁碾东西的时候,给二燕送去几个又大又红的。
二燕家的院子很大,栽满了槐树、杨树,窗下有个小花坛,开着几朵月季。娘领着我刚走进屋,二燕的娘就忙着给我卷煎饼。娘忙说不要不要。我站在那里,仰着头,盯着北墙上那幅胖娃娃骑鱼的画看。二燕的娘将煎饼递给我,然后坐下和娘拉呱,我就啃着煎饼,到街上玩去了。
(三)
那年,我七岁。
“二木,你这个傻子,不许对别人说啊!”强子点着我的脑瓜说。
别人都叫我傻子,只有强子哥,有时在傻子前边,添上“二木”两个字。
我有名字,叫二木!我在心里说。
我们挖草的麦地离村子隔着两道山梁,平时少有人来。十多块麦地高低错落着,东边是一条大河,河水不深,但河面宽阔,每到夏天,强子他们就在河里扑腾,有时也捞点小鱼小虾什么的。河的下游是个水库,强子说叫红旗水库。夏天雨水多,几场大雨过后,我们眼前的小河就变成水库的上游了。
最近,二喜也爱朝这片麦地跑,不过,他来的时候,强子头枕着胳膊,望着天上的流云出神;二燕弯着腰,在麦垄间挖着猪草。二喜总是错过强子和二燕的追逐。
二喜走过来,坐在强子身边,问:“你抱过二燕了?”
“你胡说什么?”强子哥站起来,握紧了拳头。
二喜瑟缩在强子哥面前,瘦瘦弱弱的,仿佛强子哥能一巴掌把他拍进地里。
“我看见了!”二喜小声地说。
“你个万人日的!”强子哥一拳把二喜擂倒在地。
“你要乱说,我剥了你!”强子哥咬牙切齿地说。
(四)
我知道三比二大。那次,哥放学回家,带回几块糖来。哥两块,我三块。哥问我谁的多,我说不知道。哥说,记着,你得用心记,二木。你的是三块,我的是两块,现在我们一起吃。我们一人吃了两块,哥没有了,我还余下一块。哥说,看见了吗,二木,三块多吧!三比二大一哩。什么时候,三都比二大。我记住了哥的话。哥,你大还是我大?我问哥。哥说,当然是我大了,我都十六了。我说,我要长到十六呢?哥笑着说,你长我不长啊!你长到一百岁还得叫我哥。我心里纳闷,长到一百岁还得叫他哥?
现在,二喜和三喜是怎么回事呢?三比二大,三喜咋还叫二喜哥呢?二喜一口一个傻子的叫我,我心里说,你连大小都分不清,比我还傻呢!
(五)
强子哥让我坐在地边的一块石头上,说:二木,别乱动!否则,我叫狼把你叼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从小就知道,狼专门吃不听话的小孩。娘告诉我的。
强子和二燕到下边那块麦地去了。我看不见他们了,只有几十只白蝴蝶,在麦垄间开出的小黄花上翩翩起舞。小黄花是一种野草开的,我不知道名字,强子曾经掐了几十朵,放在二燕的篮子里。
山梁上有只猫头鹰在叫,我觉得浑身发抖,四围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感觉狼要来了,狼离我很近,狼马上就要来吃我了。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战战兢兢地向前走,我要去看看强子和二燕。
我怕强子看见我乱跑让狼把我叼走,赶紧趴在地上,慢慢朝前爬去。
我爬到了地边上,探头朝下望去。
二燕躺在强子怀里,强子张着嘴,和二燕亲在一起。
二燕是全村最白的姑娘,强子是全村最黑的小伙,我忽然感觉,强子仿佛在啃着一个白面馒头,二燕则在啃着一块腌了几十年的老咸菜。
我捡了块坷垃,准备扔在强子的头上,可我没敢,我怕被强子发现,便悄悄地爬回了原先坐着的地方。
强子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喊我一起挖草。我懒洋洋地起来,跟着他找到了一处草多的地方,蹲下身来。
荠菜,灰灰菜,还有羊肠子。这些别说猪爱吃,连我都爱吃。最好吃的不是荠菜,也不是灰灰菜,而是羊肠子,用花生饼面一烀,卷在地瓜煎饼里,比荠菜要好吃十倍。
二燕出现在远处的一块麦地里。
强子让我把篮子里的草给二燕送去。我挎着篮子,跑向了二燕。
我把草倒进了二燕的篮子里,二燕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抬起头望着二燕,问:“你吃强子哥了?”
二燕红了脸,说:“你个小东西,别乱说啊!”伸手拧了把我的脸。
二燕的手滑溜溜的,我一扭头,二燕的手指从我唇间滑过,我咂了下嘴,感觉又香又甜。
那个下午,我不停地咂嘴,唇齿间的那股香甜很久都没有褪去。
(六)
下午,街上聚了些人,强子、二狗、小年,还有后街的六根、石头。大家商量着要去刘家洼看电影,约好晚饭后在街上聚齐了出发。刘家洼离我村五里路,要过一条小河,我曾跟着强子到那儿挖过猪草。
“我也想去!”我对强子说。
强子瞪了我一眼,说你傻了吧唧的,丢了咋办?我说丢不了。强子说那也不行,你个小屁孩安心在家里呆着,回来我讲给你听。我闷闷不乐地跑到一边啃起了手指。
太阳落山了,吃过晚饭的年轻人纷纷涌出家门,街上顿时热闹起来了。强子他们出发了,二燕、红杏、金花也在他们的队伍里。他们说说笑笑的,像一群叽叽喳喳的燕子向村外飞去。
村东的四喜、金柱等一群人也出发了,我悄悄地跟在后面,一边前行,一边不时地望一眼远处强子他们的背影。
翻过两座山岭,跨过一道小河,终于到了刘家洼放电影的地方。那是一处临着河道的空地,风从河道里吹过来,呜呜作响。我贴在人群边上,踩着块大石头,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强子和二燕他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看几眼电影,就瞄一下他们。
风从裤腿处、腰间、脖颈里灌进来,我感觉汗毛根根倒数,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我打起寒战来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更让我寒冷的,是正在上演的影片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场景:大雪纷纷扬扬的,风尖利的吼着,执勤的战士冻成了冰雕
我忽然发现二燕和强子哥在朝外移动,我悄悄地跟了过去。他们到了一处草垛旁,站定,拥抱在一起。我在墙角处盯着他们,不时回头瞄一眼电影。
散场了,大家拥拥挤挤地往四处走,我跟在强子他们后边,一声不吭地走着。强子他们哼起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过河了,大家踩着一溜歪歪斜斜的石块,小心谨慎地往前挪着。走在我前边的人持着一个手电筒,照着我们脚下的路;忽然他的电筒熄灭了,我迈出的脚一下子踏进了水里。大家嚷嚷起来,说有个小孩跌进水里了,前边的人等在岸边,想看看这个倒霉的家伙是谁,结果强子他们发现了我。强子褪掉我的鞋子,倒净里边的水,又撸起我的裤腿,使劲拧了几把。说你这个木头疙瘩,长能耐了,比特务还有本事呢!其他的人嘻嘻哈哈地谈笑着。我不吭声,使劲跺着冻麻的双脚,恨不得立刻跑起来。
回家挨了顿训,躺在被窝里,很长时间,身子才慢慢暖和起来。
强子问我电影好看不?我说好看,他说那个女的叫什么来着,我说古兰丹木,他说那个解放军呢,我说叫阿米尔。
强子说行啊二木,你还记得挺准,以后谁再叫你傻子,我一脚踹死他。
我心里说,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我记东西比谁记得都准,可就是说话不大利落,有时对大小也有点迷糊,结果成了一只被大家冤枉的小猫。
(七)
后来,强子不让我跟着他了。我跟强子闹,强子揪着我的头发骂:小屁孩,你跟着我干嘛?我含糊不清地说想看二燕。强子笑得前仰后合,说你想吧想吧使劲想吧!晚上做梦想都行,我就是不带你去!强子果然没带我去,我急得嗷嗷直叫。二喜走过来,问我:吃错药了,傻子?我抹着眼泪说:“强子不领我了!”二喜说:“跟着我吧,给我挎着篮子!”我于是挎着二喜的篮子,跟在他身后。
二喜手插在兜里,一走一伸头,嘴里还不时地哼哼几句,就像一只昂首阔步的蠢鹅。
登上前边的那道山梁,二喜说,先别走,停下看看再说。
我知道强子就在山梁那边的麦田里,不,还有二燕呢。我感到阳光又砸下来了,像一阵急促的雨点,我的脸上又有了火辣辣的感觉,脑门上开始渗出汗珠。二喜伏在一片银花丛后,看了半天,说:没看见强子,也没看见二燕。我探头看了一会,果然没看见强子和二燕的身影。
二喜兴高采烈地说:“傻子,我带你下去,你给我挖草!”我嗯了一声,二喜回头瞪了我一眼。骂道:“狗日的,就会嗯,咋没憋死你!”我不敢吱声,心里骂道“你个乌龟二喜,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似的,脖子里的灰都能上三亩地了,鼻涕天天过河,还敢骂我!”二喜十六岁了,和我哥一样大。
十六岁的二喜天天和我们这些小孩子搅在一起。
(八)
风在空中飘着,东躲西藏的,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似的,我有些可怜起风来。你看,风连个家都没有,到哪儿都站不住脚,更别说住下来。我和风不一样,强子家、二喜家、栓柱家、保金家,哪儿都可以呆,晚上还可以回家睡觉,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像二喜的表弟六子那样,可怜的孩子!
六子没有爹,娘改嫁到河北去了,几百里路,从此再没回来过。娘走的那天,六子的二哥把娘推出门,咣当,娘就被关到大门外了。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娘呼天抢地地哭了一场:“老天爷不给我路啊!老天爷不给我路啊!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走这一步啊”娘一直哭着出村去了。六子和小五在院子里呜呜咽咽的。二哥一巴掌拍在六子脸上,吼道:“哭什么?娘死了!没有娘了!”小五和六子缩在墙角,像两只失魂落魄的小老鼠。
六子家离我家隔着两道街,六子跟着大哥过日子,到我家来玩的时候,娘就忙着给六子卷煎饼。六子吭吭哧哧的,说每顿都吃不饱,每天都饿得难受。娘抹着眼泪,说你看六子肋巴骨都露出来了。我伸出小手,摸摸六子的肋巴骨,真像娘说的,就包着一层皮了。
六子吃完了,就和我一道,在胡同里追得小猪到处乱跑,末了六子就跑回家,等待哥哥嫂子干活回来。
(九)
麦垄间风跑来跑去,麦叶伏下去再仰起来;远处几只水鸟冲下来,将要触水的刹那,又嗖的一下,飞上天去了。
强子不在麦田里,二燕也不在。我使劲喊:强子!强子!二燕!二燕!
四周一片寂静,我心里一阵恐慌,强子和二燕去哪里了,是不是掉到水里去了?我想到水边看看,二喜拧着我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个傻子,你个瘪三,你个王八羔子,没人!看见了吧,没人!”二喜按着我的脖子,说:“给我挖草!快点!给我挖草!”然后自己找了块平坦的地方,躺下来,头枕着胳膊,望着天上的流云,嘴里哼起了“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
(十)
我蹲在地里,脚下是肥硕的荠菜,灰灰菜,羊肠子,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一些。我挖了半篮子,拿给二喜看,二喜抬手给了我一巴掌,说:“你个狗日的傻子,糊弄爹啊,是草就往篮子里挖,连癞蛤蟆头都分不清了,你吃!你吃!”二喜拿着棵肥肥大大的草往我嘴里塞。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二喜把草倒在我脚下,说:“你个傻子,挖不满篮子,腿给你砸断!”
我走到离二喜远一些的地方,对着块坷垃撒了泡尿,心里恨恨的骂:你喝尿吧二喜,喝你爹的尿吧!
太阳像个兴奋的孩子,一窜一窜的,将要到头顶了。我看见阳光的碎片又开始往下落了,噼噼啪啪的,麦叶上,水面上,远处的山坡上,到处都亮晶晶的。远处河岸边,几个放羊的小孩子撒着欢的和羊儿赛跑。
汗水流到脖颈里的时候,二喜喊道:狗日的傻子,回家了!回家了!
二喜背着手走在前头,我挎着满满一篮子草,哼哼唧唧地跟在后面。
(十一)
强子妈看见我和二喜在一起,问我:“你强子哥呢?”我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二喜一把夺过他的篮子,吼道:“滚吧!滚吧!”
下午,强子妈又来家里问我:“你强子哥没跟你在一块吗?到现在还不回家吃饭。”
我觉得委屈起来,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强子家和我家是邻居,强子的爹好像是我哥的大爷。我听哥这样叫他。后来,娘让我也叫他大爷,我有点不懂,不是我哥的大爷吗,怎么成了我的。看来,娘是有点糊涂了,我咕哝着嘴不喊。后来,哥从学校回来,说他的大爷就是我的大爷,强子的爹是我们两个人的大爷。我想,哥是念书的人,都念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去了,大家都夸哥有出息,哥说得准没错,打那以后,我就喊强子的爹大爷。但我觉得别扭,每次都喊成了“大鹅”娘还让我喊强子的娘大娘,我问过哥,哥说是,我就喊她大娘。
哥不在家,强子哥天天领着我去地里挖草,可是,强子哥和二燕不要我了。
娘从里屋走出来,说:问他也是白问,他傻了吧唧的。
以前,娘从不说我傻,娘给我起的名字,叫二木。现在,娘也说我傻了。
我忽然大声地说:二燕!二燕!
娘和大娘都吓了一跳。大娘走过来,摸着我的头问:“二燕怎么了?”
我不知道二燕怎么了,我无法回答大娘,低着头看着钻出鞋面的脚趾头。大娘见我不做声,便嘟嘟囔囔地走了。
(十二)
强子哥回家的时候,月亮刚刚爬上枝头,模模糊糊的树影在院子里摇来摇去。鸡鸭鹅狗的欢快叫声停歇了,街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玩了命地喊:“张大亮,扛大刀,杀了人,由你挑。”他们在玩一种我看不懂的游戏,印象中似乎分成两组,你挑我的人,我挑你的人,被挑到的跑过来跑过去。我也曾站在一方的队伍里,但跑得慢,没人挑我。我只好傻呵呵地看着人家跑来跑去,不过在游戏中充了个数而已。
强子刚走进大门,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大娘就骂开了:死哪去了?这时候才回来!强子哥不答话,倒下猪草,洗了把脸,径直走进屋子。大爷黑着脸坐在桌前,强子的大哥二哥开始数落强子。昏黄的煤油灯影里,强子低着头,等待训话结束。
大爷说吃饭吃饭,大家围在桌前,接过大娘盛好的地瓜汤,呼呼啦啦地喝得山响。
我坐在大爷家的门槛上,等强子哥吃完饭,一块到我家睡觉。强子家床铺不够,强子和我一个床睡。
风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凉爽了整个院子。娘坐在月光下纳鞋底,我和强子哥拎了板凳,坐在娘身边。爹坐在一边,卷着旱烟。妹妹蹦蹦跳跳的,一会儿偎进爹的怀里,一会儿靠在娘的身上,一会儿又跑到我和强子哥身后,在我们背上啪啪地拍上几掌。我装着举起巴掌,妹妹嗖的一下子,窜到别处去了。
娘说强子你怎么也不懂事了,你娘找了你十八圈了,一家人都等着你吃饭,你爹腰又不好强子哥说他知道。
(十三)
我和强子哥躺在被窝里,他问我:二木,你说二燕好不?我说好,当然好了!强子说我要把二燕娶回来给你当嫂子。
我不做声,我还不懂强子说的给我当嫂子什么意思。
强子又说:六指领着三花跑了,你知道不?
我说听娘说过,三花的娘把六指家的门都砸烂了。
我们家的门早烂了,才不怕砸呢!强子哥说道。
二燕两个哥哥,和我们家打,谁能打过谁?
我说二燕的哥矮,可是大爷腰不好。
强子不再说话,月光从窗缝里挤进来,在脸上晃来晃去的。我蒙上被子,很快进入了梦乡。
(十四)
强子不领我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去找保金玩。
保金坐在椅子上,使劲地伸腿,说这样可以长个大个子。我学着保金的样子,坐在椅子上,头向后仰着,腿使劲地往前伸。伸了半日,结果晚上睡觉时腿疼得不知往哪个地方放好。
保金问我家的石榴树开花了吗,我说才刚打骨朵。
保金说我们比赛打弹弓吧,我说行。我们在地上竖了些石块,轮流去打,结果保金赢了。
我们又拉钩玩,保金劲大,我被一下子拉倒在地上,嘴角沾满了泥土。保金舀了瓢水,说傻子你笨的,风也能把你吹倒。
(十五)
石榴开花的那天,我刚起床,妹妹就拉着我到了石榴树下,说石榴开花了,哥给我摘一朵吧。我看见树上果真开了几朵,瘦瘦弱弱的,在风力摇曳着。我说不行,娘知道了会骂我。妹妹说娘和爹下地去了,吃饭的时候才能回来。妹妹搬来个凳子,说你不给我摘我自己摘,娘回来就说是你摘的。妹妹摇摇晃晃地攀上凳子,一手扶着枝条,一手伸长了去摘较低的那朵。妹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索性哇的一声,坐到地上哭起来。我最怕妹妹哭鼻子,便说行了,我给你摘!我摘下开得最盛的那朵,给了妹妹。
六子到我家来了,问我跟不跟他去河边挖草,我说娘不让我去,我得在家看妹妹,六子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强子把他的木头手枪和弹弓给我了,我说你不玩了,强子说他长大了,长大了就不想玩了。我高兴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
强子哥问我:二木,你说云彩落下来是什么?我说是云彩啊。强子哥说二木你笨啊,云彩落下来不就是雨吗,知道了吧?
我嗯了一声。
(十六)
强子送我手枪和弹弓的第二天,大娘到我家来了,说是强子中午没回来吃饭,现在都四点了,也不知死哪去了。
晚饭时强子还没有回来,大家知道了没有回来的还有二燕,两家叫了不少人到沟里河边去找,都没有结果,后来有人说,看见强子领着二燕走了。二燕的妈骂上门来。
大娘和二燕的妈扯在了一起。二燕的妈说二燕被强子拐走了,大娘说我家强子本分,谁拐走谁还不一定呢。二燕的爹咂了大娘家的水缸,说是不把强子和二燕找回来,就用洋枪轰了大爷和大娘。大爷举着把镢头,说你个王八日的再敢砸,我叫你断子绝孙。爹和娘等几个人使劲拉着,两家才没打起来。
看热闹的挤满了巷子。我站在大门外,看见满街巷都是摇来晃去的脑袋和挨挨挤挤的腿。
“二燕跟强子跑了!二燕跟强子跑了!”所有的人都在饶有兴味地谈论着同一件事。我的左耳和右耳被“二燕”和“强子”撞击得嗡嗡作响。
(十七)
强子和二燕回来了,大娘哭鼻子抹泪的,说是脸都让强子丢尽了,以后还怎么活啊。大爷坐在院子里抽旱烟,吧嗒吧嗒的,烟雾缭绕了小院上空。我最喜欢这种浓浓的烟草味道,平时,我会偎在大爷脚下,使劲吸溜着鼻子。大爷伸过烟嘴,说二木你尝尝。我学着大爷的样子,含住烟嘴,双唇前伸,使劲一嘬,嗓子眼顿时又热又麻起来。咳咳,我咳了几声。大娘狠狠地数落大爷:你个烟鬼,把二木都熏会了!
今天,我倚在门框上,强子哥立在院子里,大娘手里拿着根条子。
大娘的手挥动着,边哭边骂强子不争气。强子一声不吭。
强子的大哥夺下了娘手中的条子,说别打了,打有什么用?
大娘说以后你再敢跟二燕好,我扒了你的皮。
大爷叫强子到跟前来,说:你妈容易吗?我容易吗?你两个哥哥还没对象,你急什么?明天跟着你两个哥哥下地干活!
强子没进屋,直接到我家来了。
娘拿了两个煎饼,强子哥没吃。
强子哥躺在铺上,一言不发。我望见月亮在窗外悬着,感觉呼吸正在无边的夜色里慢慢蠕动。
(十八)
二燕被反绑了手,跪在地上。脚下,是一把打烂了的笤帚。
我就是把你砸吧了糊墙头,也不能嫁给强子!二燕娘边骂边打。
二燕的娘打累了,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自己生了个丢人现眼的女儿,哪还有脸活啊,出门让人戳脊梁骨啊,不如死了算了。
二燕的爹在屋子里来回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如忧愁的叹息。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煤油灯的火头一闪一闪的,二燕娘的哭泣声震得屋子簌簌发抖。
两个哥哥坐在桌子边上,低着头,似两尊石像。
二燕娘停了哭泣,咬着牙道:二燕,你给爹和娘个痛快话,以后还和强子来往不?
二燕头埋在胸前,一声不吭。
娘拾起笤帚,敲了敲二燕的脑袋,吼道:哑巴了你?死了你了!
二燕的大哥劝娘:别打了,娘!二燕也长大了。
娘余怒未消,说:你嘴硬是吧!那好,从明天起,你大门不出,在家里呆着,什么时候答应不和强子来往了再说。
(十九)
后来强子哥告诉我:他和二燕坐车到了县城,正准备买去临沂的车票,却遇到了去县城买化肥的生产队长和会计。队长是二燕的三叔,训了强子和二燕一顿,然后领着他们去县供销社买化肥。二燕的三叔让强子和二燕推着胶皮车子在前边走,它和会计跟在后面。强子想带二燕溜走,没机会,最后只能跟着回了村里。
强子呆在家里,大娘说哪儿也不能去,除非答应和二燕一刀两断。
强子不答应,说这辈子除了二燕谁都不娶!
大爷抬手给了强子一巴掌,说能耐了你,翅膀还没硬,你都敢上天了,信不信我把狗腿给你砸断?
大娘说那年在生产队里干活,就因为你哥和二燕的哥闹着玩,你爹和二燕的爹打得头破血流,到现在都不答腔,你不长眼,谁家的闺女不行,偏是二燕?再说,你才不到十八,你大哥都二十四了,到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家里一分钱也没攒下,你爹腰都累弯了,你一点好歹不知,你是想气死我和你爹啊!
大爷气哼哼的,说养了头畜生,畜生还得听爹娘的话吧,你小子连爹娘都不听了!
我坐在强子哥身边,抬眼看看强子哥,再看看大爷、大娘。
树上响起清脆的鸟叫声,我想强子哥不坐在地上,和我一块到沟里捉螃蟹多好。
大娘拿了块煎饼,说给二木吃,不给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吃。我知道大娘说的不争气的东西是强子哥。
娘来了,娘说总不能上辈有仇下辈也有仇吧!我看二燕挺好的,长得好看,又懂事,真要跟了强子,也是强子的福气。娘还说要是大爷大娘愿意,她去二燕家说说看。
我也想去二燕家,心里盼着大爷大娘说行。
大娘半天没坑声,大爷说绝对不行,那年打架时把话说绝了,说这辈子再搭理对方就不是娘养的,还得围着村子爬三圈,二燕再好也没用。
娘说哥你还这么小心眼呢,当初话赶话到那份上了,多长时间了,还放在心里。
大爷嘴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大娘说停停再说,强子还小,他两个哥哥还没对象呢,不就是家里穷吗?谁穷能穷一辈子,要是能先给他两个哥哥说上对象那就好了。
娘说我留心着呢,我娘家一个远房侄女,今年二十二了,又白又胖的(娘喜欢用这个词夸人,在那个饥寒的年代,又白又胖成了评价人相貌的最高标准),跟一个当兵的刚散了,哪天我去说说看。
大娘高兴地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二十)
强子在家里呆着,大娘像守着自己的猎物,半点也不放松。强子哥除了看家里仅有的几本画册,就是站在院子里,呆望着天空出神。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大娘家。强子哥看累了,就和我玩一种叫做“憋死牛”的下棋游戏。我磨磨蹭蹭的,半天走不了一步,强子哥看也不看,随意走棋,几步就把我憋死了。
强子哥说二木你不傻,就是有点笨啊。
我嘟着嘴不说话,心想我笨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吗不让着我点。
强子哥看我不高兴,笑着说:二木,我教你个绝招,你就不会输了,可你不能跟其他人说。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强子哥说你别把两个棋子下到同一边,就永远不会输。强子哥摆给我看,我竟然很快就明白了。
和强子哥再战,尽管走得很慢,可我照强子哥说得去下,果真一局下了很长时间,最后只能和棋。
我有了找小伙伴一试的想法。我先去找小五和六子,两个人都被我赢了,又去找东海,结果我又赢了。二喜刚好也在,说东海你叫个傻子赢了,不如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二喜画了个大大的棋盘,说傻子咱俩下一局,你赢了我给你磕头。我和二喜坐在地上下棋,东海和胜利趴在两边观看。二喜一不小心,被我赢了一局。二喜说这局不算,胜利你挡我的影了,往后点!往后点!胜利往后退了一截,我和二喜又下。眼看我又赢了,二喜把棋盘一划拉,说不来了不来了,他娘的傻子成精了!
东海说你得给傻子磕头,要不你就是王八。二喜举起了巴掌,骂道:信不信我一巴掌扇死你个狗日的。东海吓得不敢吱声,二喜没给我磕头,径自走了。
(二十一)
下午刚到大娘家,天就黑下来了,电闪雷鸣了一会,雨点就直落了下来,砸得屋顶、墙壁甚至每一寸土地都噼啪作响。眨眼之间,雨水瓢浇一样倾泻下来,地上霎时起了大大小小的“铃铛”
风凶得像头怪兽,树头像被一双大手按着,一下子倒去,最高的那根杨树枝咔嚓一声折了下来,雨点向西斜飞着,忽然又兜头窜进屋来,直溅到离门口很远的饭桌上来。
大娘说这风不正哩,东一头西一头的,二木别站在门口了,得把门关上。
门关上了,屋里一下子黑下来,闪电一个接着一个,雷声不停地炸响在头顶上。雨点击打在门板上的“邦邦”声非常刺耳,仿佛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一样。大爷说这样的雨好几年不见了,这风是有点邪乎!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天空亮堂了起来,雷声渐渐远去,雨点竟是慢慢停了,西边隐隐透出点太阳的光来。
大街上忽然聚满了孩子,我跑出去,和东海几个蹚着水玩。
每条街巷都有一条或大或小的“河流”
太阳出来了,我们卷起裤腿,到最深的“河流”中站成一排,激得水花四溅。我们开心得就像刚满月的羊羔。
(二十二)
娘领我到二燕家去了,妹妹在大娘家玩。
二燕坐在灶前,朝炉膛里添着柴火。火苗呼呼地蹿着,映红了二燕清秀的脸庞。
二燕的娘搬了条凳子,让娘坐下,又摸了摸我的头,说几天不见,二木又长高了。
娘说过来碾把瓜干,顺便家来坐坐,几天没见二燕,也挺想这孩子的。
二燕的娘叹了口气,说:这丢人现眼的货,我都不想疼了,你还想着。娘说二燕可是个好姑娘,你要不要一会我领家去,保证待二燕比亲闺女还亲。
二燕的娘说,活了大半辈子,叫二燕丢的活不起了。
娘说知道,我那桂花跟人走那段时间,也是觉得抬不起头来,出门都觉心里打怵,这不也挺过来了。娘眼圈红了,说强子那孩子不错,知根知底的,俺家桂花跟的,谁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到现在也没个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养了十八年啊娘停了停,又说,现在想想,孩子大了,还能像我们那时候,自己家的事,管别人说啥干吗。
二燕的娘说就怨二燕不争气,我和她爹要强了一辈子,谁想让她一棍子砸趴下了,她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爹跟那家不对眼,十几年的仇了。
娘说这有什么,你看我家以前跟铃铛家打得头破血流的,现在不也好了,昨天铃铛娘还来我家串门哩。
二燕娘说我倒没什么,把个闺女嫁给他儿子,二燕爹肯定转不过弯来,他那个犟脾气,认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听了半天,我知道娘是打算撮合这门亲事了。我转身出去,看二燕去了。
二燕没有原先好看了,我说二燕姐你没洗脸吗,二燕说洗了没洗干净,我说你的鼻子洼里有灰。二燕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我说还有,二燕说你指给我看看,我伸出食指,点了点有灰的地方。二燕掏出手帕,用力擦了一下,这下好了,二燕姐又和原先一样漂亮了。
我掏出张纸片,悄悄递给了二燕。二燕接过看了看,接着扔进了炉里。
二燕说看清了,回去就说我知道了。
我嗯了一声。
(二十三)
下午和强子哥玩了一会,告诉他二燕说知道了,然后我就找东海他们玩了。加上二喜,国庆和保金,我们一共五个人。保金想玩堵堰,二喜想玩摔泥炮。最后决定先堵堰再摔泥泡。我和东海、保金一组,二喜和国庆一组,说好哪组堵的水多哪组胜。我们选择了顺大街而下的一股水流,二喜他们选择了从北岭下来的一股水流,然后就开始各忙各的。
我和东海用碎石块筑起一道堤坝,保金忙着挖泥堵逢。开始七漏八淌的,但一会儿就被我们堵严实了。水越积越多,看看蓄满三分之二了,东海说我和保金看着别让堰鼔了,二木你去看一下。我跑到二喜那里,发现他们的堰正在漏水,马上就堵不住了,二喜说国庆你手干吗的,留着扣屁股用是吧,老子和你一块算倒了八辈子霉了!
二喜看见我,说你们堵好了吗,我说好了,不信你去看看。
二喜说那你帮着国庆看着,说完就跑走了。
国庆说二喜就是神经病,和他娘一样。快帮我堵那边,傻子。
我挖了把泥,糊在国庆说的那个地方。
中间有一处漏水了,国庆忙着去堵,不想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堤坝上。水从国庆的屁股周围涌出来,国庆说傻子快糊我屁股,我说这么多糊不住,国庆说你想死啊你不糊我就跟二喜说是你弄的。我只好挖泥糊起来,刚刚糊好,国庆身子一动,那边又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看看堵不住了,国庆挪开了身子,水从堰里一下子冲出来。
国庆喊二喜漏水了二喜漏水了,二喜、东海、保金都跑了过来。等到水泄光回到我们堵的堰旁,才发现水也早泄光了。二喜说这次谁也没赢,下次再来,现在我们玩摔泥炮。
大家开始挖泥、和泥,将一团泥摔打结实,弄成扁圆柱形,再把中间的泥挖去,底部只留薄薄的一层,用手蘸着水将里面抹光滑,一个泥炮就做成了。大家围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前,轮流往上边摔泥炮,谁的响就算赢了。
二喜先摔,偏了,啪嚓一声,底部中心的泥块只鼓起了一点点;东海掌心抓着泥炮,对准了石头面猛掼下去“嘣”像个脆响的鞭炮爆炸,碎泥块溅得到处都是;接着国庆、保金的泥炮相继在石块上炸开了。二喜说,该傻子了!该傻子了!我捏的泥炮不大,里边抹得水多,像是灌了一团泥浆。大家伸长了脖子,看我这小小的泥炮能不能摔响。我举起手,把炮口对准了石面“邦”的一声,泥浆飞溅开来,不想有一块正巧溅在二喜的牙上。二喜哎哟了一声,接着呸呸地吐了半天,骂道:“狗日的傻子人不大,熊劲倒不小!”
我们继续玩,一直玩到东海的娘喊东海回家吃饭,大家才散了回家。
(二十四)
晚上睡觉的时候,强子哥说:二木,你帮我点事行不?我说行。强子哥要我从家里拿点钱给他,他说自己有十块钱,还缺十块。我说没钱,我家真没钱。强子哥说你找找看,明天给我,我几天就还上,这事千万别跟叔和婶说。
我说我怕爹打我。强子哥说没事,不等大人发现他就还上了。
强子哥睡着了,我心里翻腾了大半夜。
我知道爹放钱的地方,爹的枕头下方有个泥泵,里边盛着几瓢豆子,还有两只母鸡下的蛋。钱就埋在豆子里,我见过,两张十元的,还有几张一毛两毛的。平时除了爹娘外,谁也不去动那个泵子,钱得留着过年时买肉吃。
我做梦了,梦见我家的石榴树上开满了花,一阵风过,石榴花落了一地。眼见树上一朵花也没有了,身穿红褂的二燕却慢慢飘到了树上,成了一朵又红又大的石榴花。我说二燕姐你怎么变成石榴花了?石榴花瓣一张一合,传出了二燕姐的声音:我本来就是一朵石榴花。二木,你说姐好看吗?我说好看,在麦田里更好看!那姐就做一朵开在麦田里的石榴花了,不过,姐是朵谎花,不结石榴。二燕悠悠地说。
我说二燕姐你下来,我害怕。二燕说她下不来了,成了石榴花就变不成原来的样子了。我使劲摇着石榴树,想把二燕摇下来。忽然一个炸雷,二燕变成的那朵石榴花爆裂开来,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下,一阵风过,便踪影皆无了。
我喊强子强子二燕没了快救二燕,忽觉胳膊上一阵疼痛,睁开眼,强子哥问我怎么了,你梦见二燕怎么了?我说二燕炸没了,你快去救她!
那夜,强子哥再没睡着。
(二十五)
爹娘都下地干活去了,我在家看着妹妹,妹妹是个小睡虫,用小手拍了一会儿蚂蚁,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把妹妹抱到爹的床上,然后掀开盖着泥泵的石板,伸手进去摸了摸,发现豆子上面放了两层鸡蛋。我拿了水瓢,将鸡蛋一个个拾出来。我将手探进豆子里,果真找到了二十元钱,我放回去一张,另一张揣进了兜里。我铺平了豆子,将鸡蛋一个一个地放回去,再盖好石板。我的心咚咚直跳,直起身用手戳戳妹妹的小脸,妹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觉得娘说妹妹睡觉太死,睡着了扔大街上都不会醒这话一点没错。
整整一天,我都在家里照看妹妹。
晚饭时,娘问我妹妹听话不,我说妹妹睡觉跟猪似的。娘说桂香你看哥哥都笑话你了。妹妹说哥哥才像猪呢,睡觉还流口水。
强子过来的时候,已是九点多了。爹娘都躺下了,我也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半睡半醒着。强子哥问我事情办好了吗,我掏出钱来。强子哥说二木你还真行,这么难的事都办到了,真是哥的好兄弟,快睡觉吧!
我说你快点还,可不能让爹知道了。强子哥说行。
我家在村子西头,村边上有几个池塘,青蛙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但我很快就进入了梦想。
(二十六)
我是被大娘的哭声惊醒的。
爹娘喊醒了我,说你上大床看着你妹妹,我们到你大娘家去。
我摸了摸旁边,说强子哥呢?娘说你强子哥出事了。说完娘和爹走了出去。
大娘家里乱糟糟的,大娘的哭声撕心裂肺的,我好像听到大娘在哭儿,还听到大娘哭到了强子。我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妹妹静静地躺着,像头小猪似的。
天亮的时候,爹娘回来了,说强子迷了心窍了,这回连命搭上了,大亮还得坐牢。
娘坐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娘边哭边诉: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十八年了,拿他和自己的孩子没两样强子,你咋就一下子没了
爹说别哭了,虽说强子不是自己的亲侄,还不是比亲侄还疼爹说不下去了,抱着头蹲在地上哭起来。
哭了一会,爹说:别哭了,打个盹,一会过去劝劝大嫂。
大亮是强子的大哥,爹娘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后来我才知道了真相:强子半夜去带二燕走,正赶上二燕的大哥建国起身上厕所,听到动静,发现了强子,一铁锨拍过去。这一锨照准了胳膊拍过去的,强子身子一歪,不想正拍在太阳穴上。强子悲惨地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强子的惨叫声和二燕的哭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大家起来,七手八脚的把强子抬回了家。强子面似白纸,气若游丝,一会儿就断了气。强子的大哥大亮抓起把铁耙就朝二燕家跑去,大家没拉住,大亮窜进了二燕家的院子。建国正坐在地上愣神,大亮一耙子下去,建国的身上就多了几个血窟窿。跟上来的人拉住了大亮,把大亮拖出了二燕家的大门。二燕的爹娘抢过来,扑在儿子身上,哭得昏天黑地。好在二燕的三叔来了,找人叫来了本村的的医生,简单包扎了一下,用辆排车拉着,去乡卫生院了。
(二十七)
强子哥永远地去了,我是走进大娘家里才确定的。
强子哥平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条花条纹的新床单。大爷一家人悲悲戚戚的,哭得人心碎。娘坐在大娘身边,一边抹眼泪一边劝着大娘。大娘伸长了腿坐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哭着强子。围观的人个个眼里含满了泪水,呜咽声弥漫了整个院子。
公安人员来了,检验了强子的尸体,带走了大亮。大娘哭得一下子昏了过去。
我拉着强子哥的手,哭着喊:强子哥,你醒醒!强子哥,你醒醒!娘过来拉我,我一下子哭倒在娘的怀里。
强子哥最终没有醒来。
没有醒来的强子哥被埋在了东岭上的一处麦田里,和他的爷爷奶奶住到了一起。麦田里除了几座坟墓外,几株粗矮的松树平添了些许悲凉;另外,靠近强子哥坟墓的一棵半枯的柿子树,也在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二十八)
强子哥下葬的那天夜里,二燕不见了,全村人找了大半夜,沟塘河坝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二燕的踪影。大家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就听街上有人在传二燕找到了,就在强子下葬的那块坟地里,接着就响起向东跑去的杂乱的脚步声。
爹和娘也起来了,娘要去看看,我跟着娘向村东跑。
东岭离村子有半里路,中间隔着条深沟,站在村子东头,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东岭上的一切。除了一小部分人外,其他人都停了下来。我的视线随大家手指的方向望去,不错,在埋着强子哥的那块坟地里,那棵半枯的柿子树上吊着个人,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二燕,因为那件大红褂子在全村是独一无二的。
大家流着泪,说强子那么懂事,二燕如花似玉的,两个可怜的孩子!
娘哭着说:二燕也算是有情有义,强子在那边也不孤单了。
二燕吊在那里,静静的,父母跌跌撞撞的身影和撕心裂肺的哭声离她越来越近。
我忽然想起前天晚上的那个梦,二燕说她是开在麦田里的一朵石榴花;现在,这朵石榴花果真开在那了。
几声乌鸦的悲鸣从远处传来,大家不觉打了个寒噤。
娘哭着说:二木,回家吧!你强子哥和二燕姐回不来了。
我和娘折转身,抹着眼泪向村子走去。
天上没有云彩,一片也没有,它们全落到地上了。强子哥曾说云彩落下来是雨,我没看见雨,却似乎只看到淌满大街小巷的泪水。
2013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