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

陈魏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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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老头已经六十多岁了,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独个儿过日子。说起他的身世来,除了村中的老一辈之外,年青人很少晓得他一生的事迹。他二十岁那年,就租地主的田地耕种,二十五岁娶了老婆,二十七岁做了爹;可是穷人生病请不起医生,孩子不到两岁就生病死了。孩子死后不上一年,老婆也因忧郁而死了。从此高老头就成了单身汉,租不起地,只好给地主当长工,一直到五十九岁,还是赤手空拳。土改时,他分得两亩田和一间小屋子。小屋子在村尾,他从早到晚不是在屋里就是在田里。他这大半辈子,第一次种自己的地,难怪他把自己的心也种在地里了。

    去年大暑前后,他一连几天被日头煎晒,中了暑,病了一场。这场病以后,他的体力大大减弱了,他再也不能下地了。众人见他已上了年纪,就把他的田代替他耕了。高老头总觉得地让别人代耕不过意,仍要自己来耕种。众人都劝他道:

    “你受了一辈子的苦,该歇歇了。”

    高老头说:“我享不惯那种福呀!”

    众人说:“如今哪里算得上享福呢,到了社会主义以后,设了养老院,送你进去,才真享福哩!”

    高老头笑道:“我骨头敲得咚咚响,嗅到棺材香,没福享受那好日子啦!哈哈。”

    “能!”干部常对他说。“只是社会主义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好比撑船,一人一桨,船才走得快。”自此以后,高老头就不再下地了,但日子却变得迟缓难过,真有些度日如年。

    每天傍晚,高老头总爱坐在门槛上,思前想后。他最害怕入黑,白天闲着固然不易过,夜里却更加难挨。他象舍不得白天过去似的,目送着日头落山,看着乌鸦回巢,看着小鸡入笼。最后看着互助组的青年人成群结队地收工回村。他们唱着歌,连说带笑,好象刚从戏院里出来似的。这使高老头羡慕得心动手痒,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他喜滋滋地想:要是晚生几年,我总比你们强!直到大地昏暗,伸手不见五指,他才回到屋里去。

    夜长,加上老年人睡眠的时间又短,什么时候才盼到天明呢?高老头睡不着,老想着村里的事情。他亲眼看到在短短的日子里,村里一切都变好了,有了互助组,在生产上人人带劲;有了供销合作社,买买农具、日用品不用进城;有了信用合作社,生产资金容易周转;有了夜校和图书室,人人都有学文化的机会;村子四周种满了树木,烟管岗筑了山塘他觉得日子越过越好。但他又感得自己盘着手过日子,分外难过。

    “我真的老了么?我真不中用了么?”他在睡梦中这这样问自己。他觉得自己象少了一样什么东西,使他对创造新的生活感到力不从心,因此很懊恼。

    高老头不肯服老。他想:我哪里算老?我还能卖一下老劲呀!于是他就选了老屋子前面的草地,开了个园子,种点瓜瓜茄茄,好让众人知道他还能劳动。他起早贪黑,尽在园里摸,一根杂草,半块石子,他也不让它存在。他把整个园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满畦都是葱绿肥嫩的菜蔬。过路的人们们常常打趣他:“高老头,你把菜园绣成花啦!”真的,他把全部心血都灌溉在园子里了。

    青菜长大了,高老头的心也开花了。他看到屋前一片青绿,觉得自己也好象是返老还童了。因为他在年青的时候,也曾种过那样大的一片菜园。现今他还能种这许多菜,怎么叫他不欢心呢。

    有一回,他因事离开了园子,青菜全部给鸡吃光了。

    “老了,老了!”他叹息道。“鸡也欺负我了。”

    他对着村前那株光秃秃的梧桐出神,感到自己也象那株梧桐,孤孤单单,听任风吹雨打,谁也不去理会它。但他立时觉得自己想错了。他不会没人理会,村干部关心他,眼下他的田地,就是互助组里的年轻人替他代耕的。除了补回麸粪本钱外,青年人连烟钱也不要他的。

    他不相信自己象那株梧桐;更不甘心向衰老低头。他对自己说:欺山欺水也不能欺我这白发老头。我还要种,看你这鸡子能难倒我!?到了墟日,他又托趁墟(赶集市)的张三买菜籽。

    “还种什么呀!种给鸡吃,倒不如闲着休息休息,养养老吧。”张三笑着劝他。

    这话本是很平常,可是却使高老头伤心极了。

    “他是怎么样看我的?”他想。“我就当真不能种地了吗?叫我成天坐着?日久天长地,怎样过呀?”

    高老头这人,一生一世也不肯沾人家的便宜。青年人替他耕田,虽不是叫他沾便宜,但在高老头看来,是件很不过意的事。他又是个劳动惯了的人,坐着就不安。他一辈子都是在泥土里长大的,他年轻的时候,气力真惊人,有次他犁田,驶着一条小黄牛,要是别人,一天也犁不到一亩地,他却不然,他用力推着犁往前走,小黄牛象没拖什么东西似的直跑,一天就犁了三亩地。别人都赞道:“真强!真强!小黄牛在他手里,真胜过一条大水牛。”这气力,高老头一直带到六十岁上。眼下却不行了。然而他却不这样想。他总认为:人人都有一双手,怎能叫别人白白替自己做活呢!

    他忍不住,便对党支书说:“支书呀,我坐的发慌,坐到何年何月才进棺材呀?我自己得下地啦!”

    “好呀!”支书想了想,说:“你有体力下地,那好极哩,好极哩。”他含着笑,看着高老头的粗臂膊。好象是赞美高老头虽然这么高的年纪,却还有这样粗的肩膀。

    过了几天,没有得到回答。高老头等得又不耐烦了,再问支书。支书说:“让我们斟酌斟酌再说吧。”又是好几天,支书还是没有答复,高老头又苦闷了。有时他竟发起牢骚来。

    原来支书不及时答复,并非是不理他。而是因为他们村子里正着手筹建农业生产合作社。高老头听到这个好消息,就自个儿猜度着农业社的架子,但猜来猜去,也没有猜出个眉目来。及至听过乡干部的几次讲解以后,他才算摸到了一点头脑。

    “大家走社会主义的路,顶好呀。”他喜滋滋地想。只是他感到自己人老力衰,连一点点田地都要别人代耕,还怎么跟众人一起“走”呢?这点使他非常遗憾。有一天他遇着筹委会主任,就不放过这个机会,忙问:

    “农业社要不要老头子入社?”

    筹委会主任反问道:“社章有没有规定不准老头子入社?”

    “哦!”高老头哑了口。

    筹委会主任改换了声调,往下说:“要的。社会主义人人都可以走,哪有人拦阻你,只要出于你自愿——”没等他说完,高老头抢着说:

    “自愿,自愿,我自愿入社。”

    高老头虽则是老,可有一股热劲。他就凭这股热劲,争取加入了农业社的。从前社主任曾替高老头代耕过田地,现在他总怕高老头年纪太大,经不起过分的劳累,因此他常常嘱咐年青人要多照顾他,让他多休歇。秋后,社扩大了,需要一个保管员,负责料理社里的工具和肥料。众人原想叫个年青社员担当这个工作,但每个社员都是生产能手,若叫他们丢开生产搞这个工作,实在太浪费。最后,社主任为了不使年老人过分辛劳,却也不是闲着没事做,就推举高老头做保管员。众人听了,一挤拍手赞成。都说:“高老头这人,老实可靠,粗细活都能干,他担当这个工作是最适全不过的。”

    高老头笑得合不上嘴,连连说:

    “只要社里有事情给我做,携带我,我愿意做到闭眼才歇手众人体恤我,要我干这轻闲活儿,真的叫我进‘养老院’么?”他从心里满意和感激领导上分配他做这个工作。

    合作社就是合作社,当然不是养老院。这个,高老头在担当起保管员这职务不几天,就一清二楚了。他这个保管员,虽则仅仅是负责保管,但保管的东西可不少:肥料、种籽、草粮、犁耙、辘轴、粪箕一口气很难说出有多少家什。而且数目天天不同,有时增多,有时减少,出出入入,加上高老头肚里少字墨,就难免手忙脚乱。

    过了几天,党支书跟高老头开玩笑:“住这养老院清闲么?”

    高老头捻捻胡子,笑道:“要是清闲,我才不舒服呢!”

    高老头过了半辈子孤苦伶仃的日子,这会忽的换了环境,觉得日子过得又热闹又有味道,过一天,象眨一下眼就过去了。他有时想到他那小屋子,想到以前种的一小块地,甚至想到坐在门槛上呆望着落日干皱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他正在想得出神,社委合明走来说:

    “高老伯!冬至快到了,给我们准备五十担畚箕,明天要挑塘泥哩。”

    高老头一有工作,就再没闲工夫回想往事了。这会,他什么也忘却了,只顾摆布畚箕。畚箕不齐全,有缺绳的,有缺耳的。高老头一向很细心,缺绳的,结上绳;缺耳的,补上耳。不过,年老人到底是年老人,动作慢,修了大半夜,还没修完。

    “老了,老了!”他蹲得太久,腰也酸了。他伸一伸腰,搥一搥背,又再补下去。补了几双,还有几双。

    他不怕麻烦,只怕没活干,吃闲饭。去年给他代耕田地的互助组的全体青年人,如今都是合作社的社员了。高老头就喜爱这些青年人,他对他们就象对自己的子女一样。他想:我就不叫你们白白替我花力气。凭着这股热劲,他整夜不歇,直干到鸡叫三遍,直到损坏了的畚箕全都修好了,才吁了一口气:

    “华陀大夫当家,不怕你奇难杂症,全治好啦。”他内心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慰。

    他刚想站起身来,一眼看见墙角里尽放着些坏家伙:两架脱了车页的水车,一把没有柄的犁头,一个散了板的木桶,三四个穿了底的粪桶这些家伙,脱皮甩骨,东歪西倒,在淡黄色的油灯下,显得更加零落,象是瘫痪了。高老头一见坏水车,眉头就皱。先前他也有个那么一架水车,有一年闹大旱,水车坏了,没钱请木匠修理,他就央求地主“吃贵利”借钱“吃贵利”眨眨眼说:“行。不过除了还本付利以外,还替我车两块子地。”高老头急着救旱,一口答应。他跑了五十里地请来个木匠,连夜修好。第二天一早,车自己种的地,打算过一天再替“吃贵利”车水,怎知当晚“吃贵利”就派了几个爪牙提着大棍来地里要水车,还狠狠地说:“老爷地里的秧田快要旱死了,你却只顾自己;不给人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历害!”说完,几个人扛起了水车就走。高老头正要叫屈,大腿上已挨了一棍。

    高老头看看墙角的烂水车,又想起自己的水车,忍不住鼻子酸酸的。他想:若是我有斧斧凿凿,我还会央求你那雷打火烧的“吃贵利”么!

    高老头这样想,是因为他肯学手艺,什么粗细活儿,只要经过他的眼,就走漏不了。眼下,他面前躺着两架烂水车,正等人去修理。高老头想到自己是社里的保管员,浑身是力,全不象个老头。他寻思道:弄坏的家伙,我修不好,怎算得是保管员?

    曙光从窗缝里透进来,灯光渐渐暗了下去,天亮了。这时,院子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高老伯,畚箕准备好了吗?”接着一个人推开门进来。那人是社委合明,他是从前互助组的组长。

    合明看见高老头,惊的一怔,招呼道:

    “好早啊!摸着黑就起床?”

    话音未完,又有三五个青年人进来,他处急急忙忙取畚箕,这个说:“我挑选了一担大家伙!”那个说:“哎呀,我真吉利,这担烂畚箕昨天还不成个样,如今改头换面了!”另一个又说:“保管员的手艺不错啊!”

    高老头心里虽欢喜,但他并不喜欢人家夸赞自己,他觉得自己只是做好了应做的事情,没什么值得夸奖的。因此,连自己一整夜没睡,也不想给人知道。他尽想找管钱的张有。

    “来,来,来!我有话跟你商量,”他在大门口遇着了张有,劈头就说:“我要买套刀锯凿斧,能支出这笔钱吗?”

    听说支钱,张有连忙说:“只要社委会同意报销,我这管钱的,还有什么不可以;不经批准,我没权动款子。你请示社委会吧

    “我是用来买刀锯凿斧,修理坏家伙的

    “我怎样也不能支给你。”

    高老头还不明白社里的会计制度,心里很急,以为张有故意跟他为难,便低声骂道:“吝啬鬼!”

    这话被张有听见了,他是个肚里能撑船的人,也不跟高老头顶嘴,只是说:“我代你问问陈主任去。”

    高老头掉转头就走,也没有听张有的话。他失望了,没精打彩的回到房里,觉得眼皮沉甸甸的,他打了个阿欠,伸伸懒腰,愤愤地躺在床上睡了。

    日头偏西,陈主任来叫醒他,进门便说:“你修的畚箕,人人赞好。都说你越老越强哩!”

    “强强强!”高老头心里责怪着张有。“吝啬鬼,绑着我,叫我不能动手。”

    陈主任象是听到了他肚里的话,问道:“你要买套家伙?”

    “你怎么知道的?”

    “张有说的。”

    “嗯,嗯!”高老头着急说。“你不知道,永基,不——陈主任,张有为难我,他就没有问我作什么用。他是个‘官僚分子’,你替我‘检讨’他!‘反省’他!”他年纪虽在,说话却象个小孩子那样急促,加上他把新学来的字眼用错了,使陈主任忍不住笑起来。

    “你慢着,”陈主任打断他说。“我们社委会全明白哩,刚才在地里就说过,你的用场大,你需要多少钱,就叫张有给你支多少。你不说,社里也要买这套工具的。”

    高老头听了这番话,乐得真不知说什么好,他拉着陈主任往门外跑。

    “门口亮堂,我们来谈谈心。”他掏出烟丝,卷好一支烟卷递给陈主任,然后对陈主任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说自己社里置了刀、斧、锯、凿,自己来修补旧烂家伙,就不用再去求告人家了。

    他每说一句,陈主任都点点头,觉得高老头说的很有道理。他们还谈社里的保管工作,也谈种庄稼的事。

    日头爬下树尖。山顶的云彩一片绯红,映在村前的紫荆花上,整个村子都变得红旺旺的。以前,高老头独个儿过日子,最怕这时分。那时,不论日头怎样光辉,紫荆花怎样盛开,总觉得阴沉沉的。如今,社里人来人往,高老头就不晓得什么叫孤单,什么叫忧郁。他想;这样才是生活啊!要我住养老院我才不去哩!他望着日头,笑了!

    年青人都回村啦,他们在塘里洗刷工具。高老头去收拾畚箕时,大家正扯大喉咙唱着社里编的山歌。

    有个青年高兴得手舞脚跳,拔弄着畚箕在水面玩耍。一个年纪稍大的看见了,批评说:

    “喂!你要小心点,不要搞坏高老伯的畚箕!”

    高老头听见“高老伯”这三个字,心里乐得直发痒。他本想“检讨”那个青年人的,这一来却不“检讨”了,反而说:“这畚箕不是我高老头一个的,是我们合作社的。”

    那人微笑着说:“你把社里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一样,那不象是你的吗!”

    (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1956年1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