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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媳妇过门没三天,便做了不少事儿。新媳妇的名字叫顺兰,姓徐。光是这个名,做婆婆的便高兴,逢人便夸过不绝。过门前几天,还跟她的知己老朋友说:“我那忤逆的闺女,给顺兰挽鞋也不配。不是么,她是多么的‘顺’人心意,听说她在那边,还当一个什么队长呢。算我大明好眼光,算我有福,娶着这样一个儿媳妇。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好闺女,我才不让她出嫁呢。不过,这会要闹什么自由,闹什么恋爱,她要恋,你也没什么法子。我那忤逆的闺女,不就是给人‘恋’去了么。”
头一天,新媳妇到村边打井水。这本来是好事,但婆婆很不满意。依照习惯,新媳妇过门没三天,是出不得门的,做活就更不行。这会给人笑话,因为过去只有穷光蛋的新媳妇才会这样。
这种习惯,好象也传给了孩子们。当顺兰一踏出家门,就有一群野孩子跟着她,还大声嚷着:“看新娘呀,看新娘呀!”羞的她搭拉着头,脸红的象朵玫瑰花。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围着她,好象她挑的不是一担水桶,而是一担希奇古怪的把戏箱。
“小孩子,你们不要叫我新娘了,昨天我是新娘,今天可就不是了。”她羞答答地请求道。可是一点也不生效,孩子们见她怕羞,叫的更凶。她做姑娘时也是很俏皮的,难道就让一群孩子欺倒了!她想,应该给点颜色他们看看。
“你们这群小老鼠想来惹我吗?”她鼓足勇气说。这时她一点也不害羞了,她觉得自己就象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她看见一个拖着一把鼻涕的小孩子,便故意地取笑说:“你这只鼻涕虫,快回去叫你妈给你擤鼻涕吧!——啊,你呢,你是崩牙猪,你为什么掉了两只牙齿?••••••”她很快地给他们每一个人取了一个绰号,比如“乌嘴狗”“邋遢(肮脏)猫”“大头虾”“扁鼻鱼”等等,见了一处眼角有伤痕的,便笑着说:“你的眼角为什么有一条痕呢?啊,定是你偷看花轿里的新娘,给新娘用小刀刺着的,是不是?谁叫你这样调皮呢!”说的个个都瞪着眼睛,有的怕自己也给安上一个“花名”(绰号),只是远远地抿着嘴笑,不敢走近新娘。他们都很不服气,也想给新娘安上一个绰号,可是新娘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她拖着两条乌黑的辫子,两只眼睛又光又精灵,鼻子端端正正的,还有一排雪白的牙齿,尖尖的下巴,浅红色的脸儿,白白嫩嫩的耳朵,就连穿的花布衣裳,也是整整齐齐的。
孩子们没有办法给新娘安上一个绰号,有一个调皮的孩子撒野地报复说:“新郎跟新娘睡觉!”顺兰不肯让步:“难道你做了新郎,就跟母猪睡觉么?好的,我们社有三条猪,我告诉李主任去,叫他留一条给你。”
这话引得孩子们全都笑了,那个调皮的孩子更羞的躲起来。他们知道她并不象别的新媳妇那么容易欺负,这个新媳妇是不好惹的。
好管闲事的全兴婆听见了。第二天,见顺兰出田去了,便在大明娘的面前搬弄起是非来:“你那新媳妇的嘴好尖,一进门就跟孩子们顶起嘴来了。”
大明娘一听,也诉起顺兰的不是来:“不是么,你见过这样的新媳妇没有?头一天,便上街;第二天,就闹着要下地。我家大明也不管管她。今早我劝她,她就说:‘新媳妇一过门就下地,这才好呢。我们不要再守着那老例规了。’怎么可以不守例规呢?噢,她死硬要去,就由她去吧,反正我也管不着。多争几个工分也是好的。”
傍晚,儿子媳妇一双儿回来了。大明娘躲在房间里,装作不知道,好让媳妇在开饭时搞出点乱子,挑剔她的不是。可是顺兰挺精明,手脚又灵巧,一下子便摆好了饭菜,连筷子也摆的齐齐整整的,象在自己家里时一样,一点也不象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她摆弄好了,便小声的叫道:“娘,吃饭了!”大明娘出来一看,找不到半点错处,就连她平日喜欢用哪个碟子盛哪样菜,新媳妇都知道了,就象摸到自己的心。她暗自欢喜,心想:“算是个挺好的儿媳妇!”
吃饭时,她想把些家杂告诉新媳妇。依照惯例,这件事该在过门的第二天就做的,可是新媳妇下地去了,就只得在这会儿交代了。她的家杂并不多,只是她的心象针眼儿那么小,说起来可就多的不行了。比如那个瓮载的是什么豆子,针线放在什么地方,煮什么菜该放蒜头,等等。
“我觉得我们队排工排的不好,”婆婆正想开口,新媳妇却先对丈夫说起话来了。“为什么不分配一部分人去拔秧,害得莳田的人来来去去的走着。”
“有什么办法呢,”大明苦着脸解释说“谁都不愿去拔秧,他们嫌干拔秧活工分少。”
“那为什么不把拔秧的工分提高一点呢?”
“这是社里规定了的,我们队怎能更改呢?”
新媳妇谈的竟不是家务,这使做婆婆的很不满意。还有,新媳妇太不自量,不想想丈夫是个队长,自己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就谈起丈夫的不是来。她想起全兴婆对儿媳妇的评论,觉得一点也不错。
“社里的章程不也是你们订出来的吗?”顺兰继续说“要是行不通,就该提议社委会••••••”
大明娘忍心不住了,不满地说:“我们这里是这样子的,你刚过门,不懂就不要多嘴!”
“娘,她不是多嘴,她提的意见可对。”儿子解释说。
“不管对不对,媳妇总要规规矩矩的。”大明娘板起脸孔说“我们村子里,谁都是这样的,我不想人家说我家的闲话。”
顺兰忍着嘴。她本想也向婆婆解释解释,可是觉得婆婆不是个容易开窍的人,多解释,反增添误会。以后,她有什么意见,都没有当着婆婆的面提出来,留到睡觉时才说。
她白天下地,晚上一回家,就忙着料理家务。大明娘见她一回来就手不停脚不歇,倒没有说她什么。有时见她疲惫不堪,还要去开会,深夜回来还要替丈夫洗衣服,自己也有点过意不去。以后见她忙不过来,便趁她夜里去开会时,替她洗了自己儿子的衣服,也一起洗了顺兰的。
日子久了,顺兰当然不是什么新媳妇了。她在生产队里很快就混熟了,象在她娘家的生产队里那样。她喜欢笑,有着姑娘的稚气。她的两条辫子上总是结着红色的丝绸,结的象蝴蝶;当和风吹过,她头上就象有两只蝶儿在飞舞。她跟队员们个个都谈得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跟她都很要好。她特别跟翠容嫂要好,这是困为她常常帮翠容嫂的忙。翠容嫂有两个孩子,一个吃奶,一个才会走路。当托儿组一到,顺兰总要抱抱她的孩子,逗孩子们笑。翠容嫂因为要带两个孩子忙不过来,常常埋怨有孩子的冤孽。可是当她看见顺兰是这样的喜欢孩子,心里也说乐了。
有时,顺兰的秧莳完了,翠容嫂还有好几扎没莳下去,天又快黑了,她就帮翠容嫂莳。“这怎么行,”翠容嫂难为情地说“我自己要完成自己的定额,要是这样,还说什么个人计件制?”顺兰关心的说:“可是孩子要吃奶了,你先回去吧。我回到家里,也比你清闲,晚一点回去不要紧。你还是先回去吧。”她怎么样也要把翠容嫂赶走,然后自己留下来,使翠容嫂当天能挣得一个劳动日。
大明娘见儿子先回来,总是要问:“为什么人人都回来了,她还不回来?她老是不知时日的。”
“娘,”大明就瞒着说“我有点活没做完,交给她去做了。”
这样,大明娘就很喜欢了。她是个挺吝啬又爱唠叨的婆婆。在大明还没跟顺兰闹恋爱前,她就在村子里替儿子物色对象。可是姑娘们都怕她,又讨厌她。她们都说:“大明是个好小子,我喜欢;就是他的娘••••••”只有顺兰才能顺她的意,跟她合得来。
顺兰跟她合得来,不是怕她,只是觉得一些家庭小事,还是迁就她算了。这就迁就得做婆婆的找不到唠叨的把柄。
顺兰过去当的是生产队副队长,过门以后,除了大明之外,谁也不知道。可是有一天,这个秘密给社主任揭穿了。
这是在收割时,社里买了两部双轮双铧犁,配了一部给大明的生产队。不用说,这是该由使牛的才能去使用。可是他一见这家伙,便皱起眉头,满口怨言。试用那天,他都着嘴,说什么这家伙又笨又重,搬不动。结尾还是大明跟另一个青年队员志念把这双铧犁搬到田里去的。其实论力气,众人里要算钱伯最好的了,只是他不肯卖力。
“我不会使用!”他胡乱弄一弄,就丢下了。“你给我排别的工吧!”
在旁边的社主任小声地问:“技术员不是教过你的么?”
“会又怎么样,我搬不动!”
大明急坏了。他想,怎么办呢?我们队就指望他了。
“难道把它搁起来么,你想想?”他哀求似地说。
“换给别队使唤吧!”
社主任说:“你不肯使唤,难道别的队也不会推搪么?”
队员们都丢下活过来看热闹,有的替队长苦恼,有的却吡着牙笑。
顺兰看到这情景,心里很难过,想到以前她的生产队也使用过双轮双铧犁,可是却没有队员一开头就拒绝使唤。
“会操纵它,是不会搬不动的。”她鼓起勇气说。“开初我们村用这家伙,也有点怕它”
“你倒会说,”钱伯光火道“你说得那么容易,去试试看。”
顺兰的心砰砰地跳,她懊悔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冒失。但她又沉不住气,觉得钱伯小看女人了。“我们很多女人确是不会使那家伙,可是,要是我们肯学,又怎么学不会呢?”她想着,看了看社主任。社主任也正在看着她,那眼睛好象是在鼓励她说:“顺兰,要是你有些把握就去试试吧!”
顺兰没开口,跑过去握着手柄,吆喝起牲口来。她全身冒汗,脸青青的,出尽力气在搬弄那家伙。那家伙虽没有翻倒过来,但也够她吃力的了。
众人瞪着眼在看她。他们不知道顺兰在当队长时是稍稍学过这玩意儿的。
“犁的不错!”有人赞叹着,走到犁坑里,抓起一把润湿的泥土,又用手量一量“好深啊!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大姑娘翻的。”
“一个大姑娘能使得了双铧犁,”矮腿的吉旺讽刺说“一个大汉子却使不动,真是笑话!”
钱伯羞的象是给人刮掉了胡子。大家的嘴顶多,说个没完,他只好硬着头皮向顺兰要回来自己犁。双铧犁一到他手里,马上就说明完全不是不会使,更不是没力气,只是他的思想保守就是了。
“做了队长的老婆,大姑娘也变成了汉子。”末后还有人半赞叹,半开玩笑地说。
“她原来还是一个队长呢!”社主任帮腔说。
顺兰的脸像热了的龙虾,她斜着眼看着社主任,好象是埋怨他似的。她不晓得社主任怎会知道她做过队长,更不知道社主任是别有用意的。
不久,第三生产队搞的一团糟,那个队长不负负责任,社委会便调顺兰去做这个队的队长了。这件事,大明娘很有意见。土改时,大明出来做了分田小组长,她也成天唠叨,不同意大明出来替众人办事。现在儿媳妇居然当起队长,于是她更不满意了。
“她怎么能当队长,你真没眼光!”当天她就走到社主任跟前说起顺兰的坏话,好使社主任来得及改变主意。“她是一个女人,她什么也不行,连喂鸡也要人教;烧火呢,尽会浪费柴火。她只会牙尖嘴利
“以前她是当队长的。”社主任解释说。
“以前她是队长,可是现在是做媳妇呀。”
“媳妇也可以当队长,副主任杏甜不也是一个媳妇么?”
大明娘固执地说:“可是杏甜比她强得多!”
“顺兰以前是个好队长,”社主任耐心地说“人家社里还不愿意她出嫁哩。我上个月在县里开会,碰见她们村的社主任,他一把拉着我,说:‘你有运道,赚了个好姑娘,可怜我们却少了个好队长。’我故意笑他:‘那你就拉住她吧,反正我们村也有好姑娘。’他说:‘你还说风凉话!你以为我不想拉住她么,可是婚姻自由啦,我这个当主任的能拦阻么?他最后叹气说:‘就给你们沾了光吧,天下农民一家亲,我才不这样狭隘哩。’你想想,大明娘,人家嘀咕着少了一个好队长,我们却能把一个好队长闲搁着吗?”
大明娘再说不出什么话,农业社有农业社的章程,不象在家里;社主任要提拔一个媳妇,有什么话好说。
“这还了得,”好得心地想“她做了队长,升了官,还会把婆婆放在眼内?她对我的儿子也是这样,管着他,一点也不关心他。这样像一个媳妇么?她当了队长,更会把他管得厉害唉,把他踩在泥地里了。”
这一天,顺兰特别晚回来,这更惹起婆婆的“肝火”“我想的一点也不差,她恃着做队长,指望婆婆侍奉她了。可是老娘一点也不怕你!”她不等儿媳妇回来,早早把饭吃了。这是反常的。以前不管顺兰怎样晚回来,她也等齐了一起吃的。今天,她吃过饭,碗也不洗,就回房里去了。她泼辣地想:要是顺兰回来,见到这情景,有半点不满,就趁势骂她个痛快,让街坊邻里知道,丢她这个队长的脸。
顺兰摸进屋里,点上灯,轻手轻脚的摆好饭菜碗筷,照例叫一声:“娘,吃饭了!”大明娘撒赖说:“你没有眼睛,看不到我吃过的碗筷?!”她以为儿媳就会顶撞过来。可是顺兰只小声地说:“我怕你还没吃饱哩。”顺兰吃过饭,洗好碗筷,回房去了。大明娘听不到动静,以为她又是开会去了,心里很气:“连婆婆也不告诉一声,又走了。”
她气冲冲的走出来,看关好门没有。却见到顺兰房中有灯火,她又不满了:“人走了还点灯,浪费火油。”
她探头往里瞧瞧,只见顺兰盘腿坐在床上,在她面前摆着一大堆破旧衣裤。顺兰正在聚精会神地在拣着什么,突然看见有个人影,便抬起头望望,见是婆婆。
“娘,有浅蓝色的碎布么?”
“你要来干吗?”大明娘明白了几分,故意问。
“大明这件衫破了几个小洞;他那双蓝袜子也破了。”
大明娘的心忽的软了下来。“倒也象个媳妇。”她暗暗的想,心里的气平息了。
“你放着吧,我会补的。”她说,心里有点儿难过起来“你的活儿顶多你放着,开会去吧!”
顺兰笑着说:“今晚没会开。娘,你早点休息吧。”
夜深了,大明回来了。他在房里兴奋的说着话,有时还发出笑声来。大明娘想着心事,这会儿还没睡着,她听见儿媳房里的说笑声,便侧着耳静听。
“你当了队长,要好好帮助我了。”
“你更要多多帮助我呢;还有你娘,也要她帮助我,多教我。”
“你猜娘知道你当了队长会怎么样呢?”
“她一定也会喜欢的。”
大明娘暗自笑了,心想:“怪不得人人夸赞她,她真是个好媳妇。”2006/7/25
(1957年12月选入广东人民出版社小说集1958年辽宁画报改编为连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