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陈迹三蕉

陈魏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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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奀的蕉林分外特别,孤零零地长在一大片稻田中间,乍一看,确比周围的稻田夺目,但仔细一看,就会叫人觉得不爽快。一大片油腻腻的土地上,却长出那样难看的香蕉来:皮黄骨瘦,零零落落,东歪西倒的。因为泥土坚硬,蕉根扎不下去,全露在地上;好像这蕉不是长在土里,而是浮生在地皮上,若是有人一碰,就会倒的。

    众人把“七奀”的“奀”字拆开来,叫做“不大”用“不大”这两个字来称呼他的蕉。有些好说好笑的人还开玩笑地说:“七奀的蕉是‘模范蕉’”

    七奀是个贫农出身的翻身户,为人很老实。他共种了三亩糖蔗,四亩禾田和三分菜地。夏秋有谷子收,平日蔬菜又不愁。一到秋末冬初,糖厂工作组就来了;七奀一见工作组的人,就眉开眼笑。一亩蔗能产八十担,除了麸粪肥料等,每担能得一万块钱(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人民币一万元后来换算为一元)的好处。三亩蔗,每年准能收个二百几十万,有这些钱,就能过一个大肥年了。

    他数着五万十万的票子,心里高兴得噗噗直跳,把钱往袋里一装,挑着箩就往城里百货公司去买东西:买四尺花布给小娃做裙子,买个镜子给自己女人,再买个热水壶。热水壶可真便利,里面装满开水,过了一夜还是热腾腾的,半夜要是小娃要水喝,就不用费事现烧;把它带到田里,渴了也能有一杯暖水喝。一个热水壶,顶多不过一两万元,只要自己在生产上加把力,增产三五担糖蔗就可以了。他拣着自己心爱的东西,直到心满意足。

    “人心不足蛇吞象”七奀是这样的人,他还没参加本村的农业生产合作社。

    那年,华南土特产展览会开过以后,香蕉打开了销路,上海、北京等地,都大量购买。价钱也比以前高了些,每担能卖到六万元。

    当年,富农李日松种了三亩香蕉,收了八九十担,卖了五百多万元。七奀见了真是眼热。他遇到日松就满口称赞地说:“你真行啊,一下子就弄到几百万。”

    日松咧着嘴,露出他那老鼠牙似的尖牙说:“耕种好比赌钱,不是输就是赢。现今种蕉挺走运,不下这一着,还走哪条路?”

    七奀听了这话,打了个冷颤,心想:赌钱?那不是有倾家荡产的危险麻!于是说:“我不敢走这条路,还是种糖蔗稳当。”

    日松笑道:“你真是••••••你看人家农业生产合作社,眨眼工夫便种下十几亩。他们想学我日松。哼!他们能跟我比?”农业生产合作社在崩沙岗下开了十几亩荒地,种上了香蕉,七奀有些眼红,自己也想试试看,可是觉得人力单薄,又怕开不成。他对日松说:“我单人匹马,怎能学人家合作社来得爽快利落••••••”

    日松打岔说:“老实说,若不是好朋友,我这赚钱的门路是不会轻易告诉他的。”日松每说一句话,七奀就点一点头,替他斟一斟茶。

    “我拨个算盘你看看。”日松撕了半边肉包子塞进嘴里,接着说:“每亩地能种一百二十棵蕉,每棵至少要出产二十五斤香蕉;四棵一担,一担少说也能卖上五万元。老弟你给我算算吧!”

    “那我能种多少呢?”

    “越多越好!”

    “哎哟,我要是把三亩蕉地改种了蕉,那明年我就能盖大屋了。”

    日松露着黄牙说:“你要是肯听我的话,走这步棋,莫说三亩,就是把你的地全都种蕉,也决不会错。”

    以前,七奀也不知道种香蕉是个好门路,只是自己没本钱,解放以后,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种的糖蔗又连年丰收,这就使他心痒了。再加上日松这么一说,他就立时种下二亩,跟着又种下一亩。他盘算过:种什么也不如种香蕉赚钱多。他的心窍被钱迷住了。

    “要是把禾田全都改种香蕉,那赚钱会更多哩。”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也会这样想过:如果把所有的田都种上香蕉,花的本钱可就大了,到六月时,生活难免会吃紧。但种香蕉的事动了他的心,使他什么都忘了。他又想起两年前,土地改革刚分了田,因为家底薄,分的余粮刚够吃的,可是不够开耕,那回他还没有提出,信用合作社就贷给他款子。

    “到六月生活困难,可以向信用合作社借••••••还有左邻右舍,都能借到。只要挨到秋末冬初,那就不愁了。”他异想天开地唠叨着,心里高兴得不禁叫了起来:“我的荷包可肥了!‘耕地好比赌钱,不是输,就是赢。’日松的话一点不错。我赢了!哈哈。”

    当时,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生产委员李好劝他不要把禾田改种香蕉,更不要种得太多,但这些七奀都没听进去。李好说:“今年计划收购粮食,我们种谷子,也得有个计划啊••••••”

    七奀一心要种香蕉,不管李好怎样劝说,他还是不愿改变自己的主意。

    有一次,李好又劝七奀,七奀却说:“合作社不是也种很多香蕉吗?你先说服他们去,然后再来开导我。”

    李好说:“政府正在鼓励大家开荒地种经济作物,合作社是开荒地种蕉,这有什么不好?”七奀火了:“地是我的,我喜欢种什么就种什么,你们当干部的管不着!”接着他还把日松那儿听来的几句话搬来:“多种香蕉有什么不好,能跟外国换机器,••••••要是毛主席知道我种了这么多的香蕉,还会派我当个‘模范’哩。”李好气得扭身走了。

    就这样,七奀把全部田地都改种了香蕉。

    二

    当年六月,五谷丰登,家家户户谷满仓,七奀却望着空箩。虽说去年种的蔗丰收了,但改种蕉以后,什么都要买。先是买蕉秧、买肥料;香蕉吃肥最厉害,七奀种的蕉多,买上三五担麸是不济事的。又要买粪;粪要沤,就得买缸。还得买两把锹和两把蕉刀••••••光是买这些东西,就得花很多钱。经后蕉长大了,要防风,就得买蕉栋撑,七奀家种了千多棵蕉,哪能买得起千多条蕉栋呀。

    目前,七奀家没口粮,又没钱买肥料,他就想到信用合作社去借几个钱;他还没去借以前,就在旁人跟前先透个风声。大家一听七奀要向信用合作社借钱,都非常有意见。有的说:“我们信用合作社,是帮助贫困户解决困难的,好叫大家走集体富裕的路,不是叫他拿来作本钱做生意的。”有的说:“若是从信用合作社借钱,能拿来作本钱,那谁不会借!”有的还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是跟富农走的。”

    七奀听了这些话,脸发烧了。他想,过去自己遇着的困难也不止一次,那时只要大家手头有点剩余,便想尽一切办法来帮助他。可是这回,大家竟会这样批评他,使他不由地打起寒颤来。他也知道,这一两年来,都是风调雨顺,没有什么灾祸。再说,自己有田有地,农具齐全,又有劳动力••••••再向人家信用合作社借钱,大家不说,自己也会脸红。

    “那怎么办呢?”七奀焦虑地想着。不能再等了,迟一天追肥,香蕉就要欠收,蕉树就要变色了。

    这样一来,七奀就不敢向信用合作社借钱了,也不敢向左邻右舍借。他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去跟富农日松商量。不用说,日松还是那个样,朋友长,朋友短的。他说:“反正向谁借都要利息。信用合作社借不着,我可以给你想法子。好朋友嘛,理应互相接济。”七奀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好极了,哪利息是多少呀?”

    日松笑道:“放心吧,不会多要你的。”

    七奀是不放心,还是问:“人情是人情,数目要分明。”

    日松说道:“对!我们是老交情,老朋友,就算你——三分吧!”七奀一听这数,打了一个寒颤。他心里想:哎唷!这还了得,他想吃人的骨头啊!可是,眼前等钱用,他只好咬着牙向日松借了一百万元。

    “三分就三分吧,若是香蕉丰收了,三、五十万元利息算不了什么。”他拿着钱走着说着。

    三、五十万元算不了什么,可是一百万也顶不了什么,买了几担麸,再抽出一点买口粮,所剩的钱也就不多了。

    香蕉饿得像个面黄肌瘦的病人一样,一点点麸怎能医治得好!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七奀想来想去,什么法子都想到了,还是不行,这真叫他灰心丧气。这回,他心里微微觉得自己走的那步棋有点不对头,但他还始终觉得走这条路是有希望的。

    “耕种好比赌钱,不是输,就是赢。”他想着日松说过的话。“运道好,还不会赢?”他从此就听天由命了。

    过了不多天,他又向日松借了五十万元,还要请他到饭馆子吃一顿好的。这样,就无形中又去了一万五千元,只实得四十八万五千元。

    过了几天,农业生产合作社知道了七奀向富农日松借钱的事,生产委员李好就来问七奀是不是自愿向他借的。七奀干脆地回答说:“不是他,还有谁?全靠他帮助哩!”

    李好摇了摇头,说:“你就不算算,借一百五十万按三分利,该有多少钱啊!光利息就得四十五万元。四十五万元能买多少谷子?能买六、七担谷子,够你一家子吃上几个月哩!

    七奀什么话也不跟李好说,只是低着头,好像是怕见李好。

    “要是我的香蕉丰收了,三、五十万元算什么。“他虽是这样想,可是现今离收成还有一段时间呀!蕉还没放蕾,就白白丢了四十五万元,细细想一下,他真有些心疼。

    李好又说:“唉,看你种的蕉瘦的那个样子,当初我劝你不要种的太多,你硬要种••••••”

    七奀一听这话冷了半截,不是李好吓他,而是他自己有些慌了。他知道,要是自己的香蕉不合规格,供销合作社怎么会收购呢?而且,他也听到别人的冷言冷语,称他的蕉为“奀”蕉。就算是供销合作社收购吧,若只给他评为丙级,又能卖几个钱呢?连本钱也捞不上呀!

    他愁眉苦脸,想起种香蕉那回,日松当时对他说的话,以及那时自己打的小算盘,再看看今天这般田地,心中不由地难过起来了。

    他的心顿时觉得非常沉重,好象被谁用铁箍紧紧地箍了起来。他狠狠地舒了一口气,说:“当初我也盘算过——”

    “那你为什么把田地全种上香蕉?”

    七奀的脸红到脖子。李好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就说:“条条大路都通向社会主义,你就是不走,偏偏要跟富农日松走。他走的是资本主义的老路,这条路不知害了多少人!旧社会那辛酸苦辣的日子你还没过够?一下子你就被富农剥去了几十万元,这不是跟从前地主放高利贷一样么?”

    七奀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李好也没看他,只顾自己说:“日松别做那发财的梦啦,剥削人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三

    这次,生产委员李好来找七奀,是想叫他整好那些蕉地,免得损害生产,影响生活。若是七奀实在困难,就帮他向信用合作社借几个钱。虽说大家都对七奀不满,但是他已经做错了,不能看着他在泥坑里越陷越深,还得设法拉他一把。

    李好帮他在信用合作社借了五十万元,只厘半利息,这跟日松的利息比,真是天地相差。七奀心里一高兴,就滚出两滴泪珠。他想起向日松借钱的利息,心里又是一阵像刀绞一样的痛。就在这回,他像是看见了日松那副嘴脸,露着牙,满口“好朋友”一提到吃喝,笑的见牙不见眼。

    “好朋友,好个屁!”七奀狠狠地说了一句。“三分利息他还嫌少哩。”

    有时他碰到日松,日松问起他的香蕉来,他也不愿和日松多说一句话,好像日松身上有屎,站到哪儿臭到哪儿。

    从此以后,七奀就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就象他的蕉地一样,四周都跟他合不来。他不愿接近日松,但也不愿接近农业生产合作社。

    这次他向信用合作社借来的五十万元,全买了麸下在蕉地里。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信用合作社这次借给我钱,算赏了面子,哪还能再向人家伸手?他又担心以后的困难会比现今更多,那又该怎样打算呢?他想了又想,想得头昏脑胀,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可是越想越使他难过,好像谁都不会理他,谁都看不起他。但他又觉得不会是那样子,李好来劝过他,信用合作社也借钱给他,这不是大家都在帮助自己吗?

    好不容易才盼到香蕉放蕾,七奀的心,就和蕉蕾一样,心花开放了。他那一大堆的苦恼,也随着烟消云散。

    “••••••每棵二十五斤,四棵是一担••••••每担能卖五万元••••••五得五,五五二十五——唔,这回真的捉了一只大肥鹅啦!”七奀有什么不高兴呢?他一心盘算着收成多少,往城里买些什么。他想:收下蕉来,就坐架车子去百货公司买些家用东西;再到供销合作社买几把好劈刀;还向“木记”定做一把蕉梯。蕉梯多高、多宽、多大,听从自己的心意;有了蕉梯,以后下蕉,才干脆利落哩。

    七奀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他自己走的是什么路。他看不见村里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他一心一意要种香蕉。有时他在蕉地里,望见饱满满的蕉蕾,便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蕉树肥大了,青绿绿的一大片,蕉叶像门板那样大。他亦会想到:这是怎样得来的,还不亏李好的帮助,信用合作社的照顾。正因为这个,七奀就担心起来了,要是李好来叫他入社,该怎么说才好呢?其实,李好并未叫他入社,这只是他见到自己的香蕉放蕾,心中又在左顾右虑罢了。

    他等着等着,越等越高兴。他早晨晚上都在蕉林里,全副心神都用在他那蕉上。蕉儿快成熟了。

    四

    那天晚上,乡里接到电话,说台风明早就要到来;乡里就马上通知了各村。

    大家一听要来台风,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时,天色已经入黑,伸手不见五指。村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从广播台上传来的广播声,打破了村中的宁静。

    “明——朝——有——台风——到呀!大家准备呀!种蕉的快快插蕉栋呀!”

    这正是香蕉快要成熟的时候,不料要来一场台风,吓的七奀魂飞魄散。

    村里人都跑到街上来,狗吠着,大家又议论着,都说台风真害死人。七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哪来蕉栋呢,就是马上能买来,自己一个人又怎能插下这样多的蕉栋?

    他的脑袋好像给人槌了一下。

    “不成,”七奀捏了一把冷汗,说:“要是真的一了一场台风,把我的香蕉扫光,我可是倾家荡产了。”他几乎要哭出来。

    以前,他为别的事情也曾经焦急过,可从没有像这回焦急得这样厉害。他眼看这块大肥肉到了自己的嘴唇边,又叫给抢走了,他哪会不焦急呢?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日松,想起了李好,想起了农业生产合作社。他竟会想起日松家里放着的五百条杉木蕉栋。日松家暂且用不着它,正好借来支撑支撑。但是他一想到日松这个人,他的心就冷了。

    “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吝啬鬼,是个贪心汉。‘马死落地行’,我就只好走这一步了。我可先对他说:我用不了多久,只要挨过这场风,便马上折回送还你,总有多少烟钱酬谢你的。不,不!他哪里会借,他不会喜欢一些烟钱,他准会搬出他那套把戏来:‘看朋友脸上,就这样吧,每根一千元租子。’噢,那我倒不如把蕉全都送给他哩。”

    七奀全懂得日松那一套,不愿再上他的当;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看见人家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们,排了长队,扛着蕉栋,一股劲往蕉地里跑。七奀见人家那种气势,眼也红了,从心底里羡慕人家;再看看自己,单枪匹马,动弹不得,又怨恨不已。怨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社员们扛着蕉栋从他面前走过,都会撩起他内心的不安。虽然现今台风还没来到,但他却好像感到台风排山倒海似的扑了过来,把他的蕉树全都扫倒,自己也像那蕉树一样,倒了下来。以前想过卖了蕉怎样怎样,这时也成了空想了。

    现今,他又想起农业生产合作社来了;如果自己是个社员,就不愁这次台风了。他甚至想到,倘若农业生产合作社替他救了这批香蕉,他可真要入社了。他像发誓一样想着。

    他慌慌张张地找着社长,劈头就叫:“我要入社呀,社长,社长!我要••••••入•••••”社长懂得他的心事,便向他说:“入社的事以后慢慢来谈,如今我们先要摆布好那些蕉地••••••”七奀惊得几乎要哭起来:“哎呀!社长,你收我入社吧!我吃粥吃饭,全指望农业生产合作社哩;答应我入社吧,答应吧!”

    社长笑微微地说:“就算我准你入社吧,也要在社员大会上通过的呀,我怎能即刻就答复你呢!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叫你吃粥的。刚才李好和我商量过,我们决定派两个生产队帮你忙;李好已替你找蕉栋去啦。”

    七奀听了社长的那些话,感动得流出了泪水。

    五

    避过了这场风,香蕉成熟了,七奀的收成倒算不错。这回,他又好像是忘记了入社的事;说忘记,又不见得,他是在肚里敲小鼓哩。他几次遇见社长,社长都叫住他,同他谈谈社里的生产,不过都没有提及入社的事。牛不喝水,怎能压得牛低头呢!

    他盘算过,总觉着日松那笔利息太过分。四十五万,要白白拿出这么多的钱,就好像挖他的心一样。他惋惜地想:“水瓜打狗不见了一截。还说什么好朋友,好个屁!”他还钱时,不由地骂了日松一句:“你跟明火打劫是一个样。”

    日松露出了黄牙,嘻皮笑脸地说:“真是——嘻嘻,不是好朋友,我还不借给你哩••••••哦,明火打劫?哪里话,你自己来借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话使七奀气得几乎呕血。

    “谁还愿上你的钩!“他狠狠地骂道:”你这贪钱鬼!你自己往死路走,还想拖别人陪葬去!你那葫芦里卖什么药,我还不知道!你说你是个好朋友,叫我把禾田全都改种香蕉,原来你是自有用意的!“七奀骂到这里,真是恨透了日松。由于过分地发怒、激动,使他的脚手都发起抖来。

    日松见他气成那个样子,真有些害怕,就不敢再用风凉话来惹他,而扭身溜走了。但七奀还不断的骂着:“你这个狠心鬼,你叫我种香蕉,原来为的是想叫我买你的蕉秧!光是蕉秧你就赚了我够买六担谷子的钱。••••••还口口声声说你是好朋友呢,屁!你剥削得好!”

    这时,七奀才感觉到自己的路走错了,走到独木桥上去啦。

    “唉唉!”他痛苦地想“谁叫我种香蕉的,种蔗、种谷子,收入不都是很好吗?我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都怨日松那个坏家伙,都怪我有资本主义思想,怪我听信他的话,该死!‘他走资本主义的路,是跟富农走的!’大家骂的对。”

    在以前,这些话他是听不进的,就是听了也会把他气得什么似的。如今,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独木桥,是条非常危险的路。过去,因为听信了富农日松的话,想发财,想侥幸走那条桥,希望能像现在的日松那样,田地多,钱财多,谁也比不上自己。这次真的像赌钱赢了一样。如今他上了当,差点从独木桥上摔了下来,掉到泥坑里。

    七奀越想越气,心里直打寒颤:“要不是农业生产合作社和信用合作社帮助我,如今我得喝西北风哩!”

    一阵甜蜜的回忆,又使他惭愧起来。去年在这个时候,他带着自己的女人和女儿到百货公司去买东西。他买个热水瓶;女人和女儿要买个什么就买什么,都使她们称心如意。按理说,今年也该添置很多家用东西。比如,他女儿的鞋子早就破了,六月里就向他要了好几次,每次他都这样答应:“乖,爸爸手头紧,等到年尾,收了香蕉,爸爸给你买双新皮鞋。”现在他的香蕉是收了,但除了还债,再买了几担麸,剩下的顶多能吃到明年夏季前后,如果再买皮鞋,那明年就得饿肚皮。

    “爸爸,买双鞋给我,要花的!”他女儿举起赤着的脚说。“收了香蕉就买,这是你亲口说的。”

    “乖•••••”他的话停住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下子湧进他的心里。他想对女儿说“爸爸走错了路”又觉得很难开口,只好答道:“今年庄稼不好,来年再说吧,来年我一定给你买双皮鞋,再扯上几尺花布。”

    这些天,他看到亚牛给女儿做了一件小红袄,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滋味,他想:亚牛以前怎能跟自己比?他凭着入了社,社里增了产,分的红多,生活就改善了。亚牛都能替女儿买上一件小红袄。女儿向自己要一双鞋,也并不过分。可是自己就是买不起。自己走错了路,连女儿也跟着受苦。他想到这里,心不由已地酸痛起来。

    “人家农业生产合作社禾田还是种禾,开了荒地种香蕉,收成哪会不好!”他想到合作社里今年的收成,真是羡慕。

    他望着自己的一大片蕉地,想着以后该怎么办:继续种蕉吧,缺麸、缺粪、缺工具;借钱买吧,不成,信用合作社又不是自己的聚宝盆;今后如果在生产上遇着困难又怎么办呢?去求农业生产合作社帮忙吧,自己也不好意思这样做。

    “自己经营,吃够苦头啦!”他喘了一口气说。“独木桥难走呀,我一个人有再大的力气也不行啊!••••••不如拆了这条害人的独木桥,倒干手净脚。”他说着就“唿”地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就到农业生产合作社去找社长,要求参加合作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