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续闻

陈魏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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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q行刑时大声疾呼:“再过二十年又是一个”这精神胜利法感动了玉皇大帝,还魂于阿q,使之又做起好汉来。

    劫后余生,阿q认真地吸取教训:一是不革命,这玩意儿不好惹,喊一声“造反”也会带来杀身之祸;二是再不去赵太爷府中,更不想见那吴大妈。伊假正经,害人害物,口是心非,为顾全自己面子,竟甘心出卖挚友,至今阿q尝了赵太爷一顿大竹杠,又被逼签下屈辱条约,身败名裂。

    他回到上谷祠,以捡破烂为生。如今经济繁荣,人们挥“物”如土,破烂比比皆是。他也不觉得这职业不光彩,比教师低不了多少。识写四种“回”字的孔乙己医治好了跛腿,也不做教师,而捡起破烂来,并且很快还清了咸亨酒店掌柜十九文钱的陈年老帐呢。

    阿q正正经经,勤勤恳恳,节衣缩食,终于有了积蓄。在穷困透顶的未庄,可说是先富了起来的人。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名声,就跟当年从城里带回许多细软一般“从浅闺传到了深闺”首先是赵太爷的儿子赵秀才,主动唤住阿q问道:“阿q,最近我查过赵氏族谱,证实你我是本家,算起来你应该是我的叔公呢。如今落实政策,你应该到派出所改正你的姓名。”

    阿q记起赵太爷的大竹杠,深恶痛绝,但转念一想,老子归老子,儿子归儿子,总不能“老子反动儿子混蛋”吧?

    阿q很高兴,因为他从来未被人这样尊敬过。但落实政策后,又回到鲁镇储蓄所工作了,小小也算是个干部。

    “有何贵干?”阿q故作文雅问道。

    “哦,哦,是这样,”赵秀才毫不掩饰“我想跟你合股做生意。你没有正当职业,容易领牌照,你又有两千元存款”

    阿q想,原来叫他正名是为了领牌照。他说:“也好,那你合资多少?”

    赵秀才说道:“我出技术力量。工商所、税务所我都有熟人,食杂、百货批发部也常常跟我打交道,还有,我老婆退休在家,可以做掌柜”

    阿q虽曾一闪念:牌照是我的名下,资本又是我出,这怎么叫合资呀?但赵秀才不准他想下去,打岔道:“叔公,有道是‘穷则思变’,就要有拼搏精神;要是畏缩不前,何有发大财的一天?你总不能一辈子住土谷祠,一辈子打光棍。有一天,咱们的小店发展成为一个公司,你就是大老板咱们是本家,一切都可放心,都包在我身上,不用你操劳,你是董事长,一切听你的”

    起大屋,娶老婆,还做什么“长”阿q飘飘然了。是呀,既是本家,就不用斤斤计较。他索性把存折交给了侄孙,因为他在储蓄所工作省着自己填写提款单以及排队,点钞票的“操劳”

    到年底,阿q分得50元的红利,外加20元的董事长补贴,可见做生意的好处,做“长”的好处。

    第二年底,赵秀才把帐簿在董事长眼皮下一摊,要他赎身。天呀,他每天做着老板梦,朝寻晚吃,哪里有积蓄可以赎身。如同当年害怕赵太爷的大竹杠,阿q双手捂着光秃逃回土谷祠去。

    小d大抱不平,向阿q戳穿赵秀才的诡计,怂恿阿q去打官司。此时的阿q才知自己上当受骗,心里不忿,但深怕赵秀才又有知交在经济法庭里做事,说不定还招来一个诬告罪,再去坐班房。因为已往发生类似的事“总是阿q吃亏的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便又“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

    他想:“侄子侄子,自己没子,侄便是子;何况还是侄孙,就等于是儿子的儿子了。”想到这里,阿q更得意了“得得锵锵”唱起歌来:“牛耕田,马吃谷,老父寻钱仔享福。天经地义!”

    他自诩是“第一个”跟儿子的儿子合资做生意的人,即使是亏光了本,也是得胜者,因为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小d算什么东西?虫豹,挑拨咱赵氏宗亲!?你看,那小店货物琳琅满目,生意兴隆。算我提早一点给儿子继承就是了。”

    阿q于是又心满意足的得了胜,愉快的投入捡破烂的战斗,并且比前干劲倍增,收入不减,这不能不由衷感激本家侄孙,祝愿赵门发扬光大。

    得豆腐西施的介绍,阿q认识了s女。

    s女生得漂亮透顶:冰肌玉骨,亭亭玉立;明眸皓齿,芙蓉如面。阿q自然一见钟情,神魂颠倒。

    阿q带s女逛街,自然不进土里土气、不伦不类的咸亨酒店,而登上空调、地毯的宾馆大雅之堂。

    此时此际的阿q,真是飘飘然了!伊吴妈和小尼姑们,不识抬举,如今真不瞧伊们一眼!孔乙己虽饱读诗书,却没有阿q的艳福!

    阿q本是个吝啬鬼,他为了悭俭五分钱,从未庄到鲁镇五个站都是步行。他惊人的勤奋,起早摸黑夜以继日捡碎玻璃,十指都划破了,捡到一千斤,每斤只两分钱,共卖得二十元钱,却非常慷慨地请s女吃了十八元一小碗的燕窝汤。结帐余下和五角钱,阿q买了五斤番薯回土谷祠煲汤,滋滋地吃一顿饱,他断定其甜味不会亚于燕窝汤。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阿q的真挚之情,教s女感激涕零。要是维纳斯和观世音得知也会动情。s女为报答阿q,写了一首赠诗献给他,可惜阿q读不通——虽然他参加过扫盲识字班学了一些字。他不甘拜孔乙己的下风,怕孔乙己妒忌,宁愿低声下气去求那个曾用“哭丧棍”打过他、使他深恶痛绝的假洋鬼子。因为他想:大概,假洋鬼子改造好了,人们都叫他做“钱同志”了。

    钱同志很热心,用吟古诗的平仄调把全诗念给他听。阿q眼不眨,张着嘴,屏息地听着。虽然许多诗句都不解其意,但其中有几句是很浅显的,那就是:

    “爱是可发不可收

    你是可爱到永远。

    我是真心舍不得你走

    有日让你倚在深秋”

    阿q把诗揣在怀里,浑身暖烘烘,心里甜滋滋,甜得跟蜂蜜比,蜂蜜便成了淡水。

    阿q干劲倍增,把鲁镇的大小玻璃片捡光。幸好吃冰琪琳的人多起来,扔得满街都是纸片,弯腰一百次可换来一分钱的价值。荀子有云:“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莫小看一分钱,不出三月,便可买到一只金戒指,余数还可买一顶时髦的毡帽,用以遮盖在他头皮上的恼人的癞疮疤。

    现时交通电讯发达。阿q在未庄打了个电话给s女,约她在鲁镇公园相会,然后兴高采烈地坐上公共汽车前往。看哪,他又象前生阿q那样“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他自诩又一次得胜,总结了前生的经验:革命要砍头,太危险;恋爱可安全,没有了赵太爷的大竹杠,也不用在厨房里向女人跪下。你看那一对对,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在众目睽睽的车厢里,搂着抱着。

    月落星稀,s女依时赴约,是日正好立冬,但天公作美,施以融融暖气,有如阳春三月。

    二人同坐在一条水磨石凳上。阿q耿耿于心的第一件事是拉过s女的纤纤玉手。s女也没有拒绝,但她戴上金戒指后便慢慢缩了回去。

    阿q全不芥蒂。

    他把身子倚近伊,伊便把身子移远一点。

    “你怎么样啦?”阿q不解。

    “你的身上有一股烟味。”

    是呀,自己不抽烟,又谁叫自己在公共汽车上坐在抽烟老头的旁边?阿q自疚地想。

    这样静,这样静

    还是s女打破缄默:“有很多蚊子咬我的小腿!”

    “不要紧,”阿q脱下毡帽(须知黑夜里伊见不着他的癞疮疤)“我帮你搧蚊子。”

    “不好,我感到很冷,”s女说“夜太深了!”

    “不深不深!我们刚刚坐下,商店还没有关门呢!”阿q抢着说,急得满额大汗。“我给你的手暖和暖和”说完要捉伊的手。

    “不行!你的手”

    阿q愕然:“我的手怎么啦?”

    “你的手因为你的手十个指头都长短不一。”

    是的,谁叫自己捡玻璃,十个指头都划得面目全非呢?即便原来整整齐齐,到如今,也会长短不一了——阿q无话可说。

    “不要难过,”s女安慰道“我再给你赠一首诗。”

    阿q想起诗,心里甜滋滋,笑道:“太感谢你啦!”

    s女得意地说:“好,我念给你听: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这首诗很有意思,蕴含着一种‘纯静的美’。”

    阿q摸着自己的癞疮疤,不知所云。他到底老实,坦然说:“我听不懂,这到底是什么诗呀?”

    s女嫣然一笑:“这叫‘朦胧诗’,你怎么解释都可以。”

    是的,朦朦胧胧的。阿q朦朦胧胧的离开s女,朦朦胧胧的回土谷祠,躺在在床上,看到s女朦朦胧胧的影子,离他很近很近,咫尺之近;但一会儿离他很远很远,天涯之远。总之,似乎很近,却是很远。阿q“无师自通”地明白说出一句从来不会说的话:“这不是貌合神离吗?”

    阿q朦朦胧胧地睡到第二天傍晚,突然刮起了大北风,是冷空气南下。阿q很高兴,庆幸昨夜里约会时的良辰美景,不然要冷坏s女。

    他记起昨夜约会时,见到鲁镇公园内内外外,扔得满地都是软罐瓶壳,有可口可乐的,有青岛啤、生力啤的,每个收购两分钱,比起捡玻璃片和冰琪淋包装要胜十倍,发现了这个新大陆是昨夜的最大收获,怎不令人愉快。但是万万不能让孔乙己知道,不然他要来抢生意。所以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才好行事。

    阿q愉快地来到鲁镇公园时,园门已关闭,这无关系,围墙外有的是。

    寒风凛冽,吹去了百分之八十五的月华,剩下一弯月牙。两分钱,四分钱越捡越心雄志壮。浑身发热,气温降到零下也冷不坏他。

    好景不长,突然“噗”的一声,前边围墙上跳下个汉子来。阿q不假思索,便断然肯定这是个小偷,而且是肯定他是个非同小可的小偷,因为全世界都知道,在鲁镇公园有个鲁迅博物馆,陈列着有关鲁迅先生的许许多多手迹物品,那是国宝。如果抓到这样一个小偷,必轰动全镇,报纸表扬,颁发巨奖,名利双收,何愁s女不钦佩爱慕。

    他正想入非非,突然又从围墙现出个人影来。在月牙的微光中,那玲珑浮凸的曲线清晰可辨,加上有一反象s女一样的长发,便知那是个女人。那女的不敢跳,汉子便张开双臂。只见她象轻燕般不偏不倚飘落在男的怀抱。

    “原来是一对狗男女。”阿q失望地想,象是被人抢走了到手的奖金。“天这么冷,夜这么深,敢情是女的念了一本厚厚的扣人心弦,暖入肺腑的诗集,以至关了园门也不知道。要是s女跟我也”他望着一男一女搂着远去,又羡慕,又嫉妒。

    “那是什么?”他走上跳墙落脚的地方“但愿它是一张百元大钞!”

    他捡起来,打开微型手电一照——啊,原来是一首诗,写在一个暗影着雪梅的精致的咭片上,那相熟的字迹跳进他的眼帘:

    “爱是可发不可收

    你是可爱到永远。

    我是真心舍不得你走

    有日让你倚在深秋

    ——赠孔乙己挚友”

    阿q不看犹可,一看,秃脑壳上“轰”的一声响,如给当年赵太爷的大竹杠重重敲了一下。以后,便不知自己是何物。一大麻包的软罐壳也不要了,咭片诗连同揣在怀里的诗也不要了,只捧回自己的脑壳,踉踉跄跄直奔回未庄土谷祠去。

    “也好,”阿q托着后脑斜靠在床被上,用惯常的克服怒敌之妙法为s女开脱。“她总比小尼姑和吴妈好。小尼姑骂我断子绝孙,吴妈跑到赵太爷跟前告发我,她俩都不是真正的女人。不信么?有字为证:‘姑’多了个‘古’,‘妈’加了匹‘马’,只有s女才独占‘女’字。再有,昌孔乙己不好,他自恃老祖孔老二如今受人尊崇,便到处招摇撞骗,勾引良家女子”

    然而,这一回,他无论如何心心不忿,失掉了克敌制胜的本能。他终于扭转了自己的看法:恋爱比革命更危险,更可怕,更痛苦。如今,要解脱这种不能自拔的痛苦,惟有再来一次“大团圆”的结局!

    他又自觉得意:无须“把总”悬二十千的赏擒他,无须“老头子”两次问他“你还有什么话么”也无须在法场上浪费一颗子弹。

    他不是“手执钢鞭”而是挥起钢刀“唰”的一声割下自己的脑瓜!

    脑瓜在地上滚了几滚,站定了,眨巴着眼说道:“好快的刀!咱是英雄!——但是,英雄难过美人关!s女万岁!”

    脑瓜还清清楚楚听见从邻舍传来的香港流行曲的录音:“爱是可发不可收,你是可爱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