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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朝开皇九年,南北朝的陈国最后被隋所灭。隋军进入陈国京师时,陈后族少年陈明善正轻车简从在兰陵一带游历,便成了漏网之鱼。隋文帝下令四处搜捕陈国皇族后裔,以斩草除根。
幸亏陈明善的几名亲信随从中,有一名是兰陵人,对兰陵的地方情形非常熟悉,自告奋勇,为主人作了一番筹谋。他请陈明善拿出所有盘缠,在近郊买了一块地,以种菜养鸡为生。从此以后,陈明善便改名换姓,过着隐居的日子。
春去秋来,他在这个小耕地上,居然打发了漫长平淡的岁月,隐居了十个寒暑。但日子长了,大家对这位风度翩翩的年青人渐渐引起怀疑,有的说他长得潇洒,象个贵族子弟;有的说他已三十出头,何以不聘娶妻室;有的又说他十多年来,何以没有亲朋来往?陈明善知道,他已不能再在这地方久呆下去。为了自身的安全,只有另找一个陌生的地方栖身。
此时又盛传隋炀帝要到江都来巡游,江南一带,处处戒备森严。这时期,各地臣民,因隋炀帝纵淫喜功,政苛刑暴,时有起来造反的。隋皇朝唯恐意外事件发生,令各府县对可疑人物,都预先搜捕。风声越来越紧。仓促之间,陈明善带了那个兰陵忠仆,驾着一叶小舟,驶进太湖,向西南方向进发。却不料隋炀帝下扬州看琼花后,沿运河继续南下,路过太湖,对水上的戒备,比陆地更加严密。湖面上到处都是兵船,因此陈明善的那只小船,必须随时逃避兵船的巡逻,日夜不停地行驶,不敢靠岸。为了节省有限的柴米油盐,只好半饥不饱的捱日子。
一天,陈明善为了补充粮食用品,将小船停泊在太湖的口岸清风镇。他差遣随从去镇上备料,自己躲在船舱里不敢动弹。随从回到船上时,已是入黑时分。两人都疲劳,便打算就地歇一夜,待天明才继续起航。
深夜,忽闻岸上狗吠声四起,接着出现许多官兵,声言要搜查可疑分子。主仆二人,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那随从有祖有宗,即使抓去也不怕,于是反仆为主,着陈明善赶快躲藏,自己走出船头打掩护。天啊,船小舱浅,一览无遗,哪里能躲藏;他爬到船尾,准备不得已时,便投水自尽。正当他叫苦不迭之时,突然从左侧一艘大船上伸下一条大竹竿,他抬头一望,黑乎乎的有个人影,好象是向他招手。他一时难以判断凶吉,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刻,他只得攀着大竹竿,吃力地爬上大船。惊魂未定,只听那黑影急促地唤道:“快,跟我来!”那声音却十分娇柔,一听便知是个女子,而且听得出是出于善意。他失魂落魄地跟着那女子沿着船舷急急走去。走到船尾,那女子打开舱板,叫他钻进去,并且嘱咐他千万不能有半点动静!
那舱底的位置比棺材还狭小,盖板几乎压着鼻子,下面又有水,莫说不能转身,连呼吸也难,躺缩在其中,有如受刑。他来不及多想,便听到甲板上一阵橐橐的响声,接着便是喝问:“打开舱板检查!”
果然在旁边有揭板的声音,随即听到女音说道:“请官老爷看看,这样浅窄的舱底也能藏人吗?你们如要逐格检查,请高抬贵手自便吧!”
“如果搜出人来你该当何罪?!”
女音镇静而严肃地说:“官老爷,你可知道这艘是官船,我丈夫小小也是个朝庭命官,怎敢窝藏钦犯。如果搜出人来,便处我五马分尸;就算你们不处死我,我丈夫也会说我私通男人,把我杀死!”
陈明善感觉到自己身上好象被千斤大石压着。他很害怕,但已不再是害怕自己的性命,倒是担忧冒险救他的那女子的生死安危,如果一旦败露,牵连到那女子,自己死了也难赎罪。因此,他忍受着不能动弹的痛苦,连气也不敢透一透。
正当陈明善闷得快要窒息的时候,舱板揭开了,还是那女子轻细的声音:“你悄悄爬起来,先换过地方躲藏。”女子拉着他就往内舱走,天色黝黑得只能用手摸着舱壁走。原来官船把船身的主体分成大大小小的房间,供眷属奴婢分住。走到一处,那女子推开一扇门,叫他躲进去。陈明善又感激,又难过,连忙说:“夫人,我留在这里,恐怕会连累你,还是让我离开这里吧!”
女子道:“现在危险未过,你走出去,九死一生。”
陈明善道:“我离开这里是我一个人危险;留在这里,便使你受过,我不能这样。夫人,你放心吧,即使我成了刀下鬼,我同样感激你的救命之恩!”
“这些等过了危险再说吧!”说完把他一推关上房门。
万籁俱寂,陈明善在房门后站得倦了,便在黑古隆冬的房中摸到一张床,躺下来歇息一下,连日来过度疲劳,一倒下便不由自主的睡着了。
陈明善在朦胧中感到船身一晃,惊醒起来。睁眼一看,天大白了,从船舱望出去,只见河岸后移,便知船在航行着。他惊疑未定,房门打开了,走进一位华装艳服的女子。从昨夜黑影的轮廓忖度,便知她就是救命恩人。陈明善连忙跪下,感恩戴德地谢道:“承蒙救命之恩,永世难忘,生死相报!”那女子道:“相公请起,奴受不起你的大礼!”
陈明善十分尴尬,不知怎样称呼她好。昨晚称她“夫人”是因为听她对隋兵说自己是“朝庭命官”的眷属,但眼前的这位女子,风姿绰约,朱唇皓齿,完全不象已结过婚的女人,但又不敢打听,只是再三的道谢,说:“昨夜恩人救了我的命,我已是感激万分。我在此久留,恐怕累及恩人。还是请恩人着船靠岸,让我及早逃离好。再说,我还有个同伴在小船上,他会急死的。”女子道:“相公,昨夜隋兵搜查你那小船时,你的同伴已逃离了。隋兵见没人,把那小船押解去了。”
陈明善听到这里,不禁失声叫道:“苦啊,真是天绝我也!叫我如何是好?”
女子正色道:“你现在上岸,人生路不熟,有如自投罗网!”
陈明善无法可想,只得说东道西:“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女子笑道:“你一定是陈朝的后裔。”
陈明善惊问:“你怎么知道的?”
女子道:“如果不是,你绝不会这样慌张。昨晚,我见你在船上的情形,便猜想到了,所以在你最危急的时候,伸一条竹篙给你••••••”
陈明善再一次感谢女子搭救之恩,随即又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诉说出来。末了问:“我不明白,你明知我是个陈朝后裔,还冒险救我?”
这一问,激起那女子满腔怒火:“可恨那隋炀帝荒淫无道,残害百姓,令人切齿啊!”接着也把自己被隋炀帝害得家破人亡的悲惨身世告诉陈明善。
原来她姓刘名玉英,丈夫是兰陵一名姓徐的酿酒官,他酿的酒又醇又香,成了兰陵地方进贡隋炀帝享用的特产贡品,不幸一次失误,酿出的酒不够香醇,隋炀帝大怒,说要追究酿酒官的责任,晴天霹雳,徐官人被打入死牢,含恨而逝。她原籍乌程县,父母早已亡故,现寡居在外,身世飘零,只好投靠堂叔父。
陈明善听着听着,抑制着眼眶里涌出的泪水,喟然长叹道:“唉,老天怎么如此不公平,好心的人总是时乖命蹇?”
刘玉英道:“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但不管怎样,你万万不能中途离船上岸。乌程到底隔了个太湖,地处偏僻,比较安全。你到了那里,继续埋名隐姓••••••”
陈明善说道:“我已万念俱灰,生死在所不惜,只是担心,此去乌程,尚有几天路程,若再遇上隋兵搜查,我们该如何办?”
刘玉英忽然哑口无言。她再三思忖,欲言又止,沉默良久,到底还是鼓起勇气说了:“那我们只好冒认作夫妻吧!”
“这个••••••”陈明善反而羞红了脸。“要是艄公揭发出来••••••”
“你放心,我昨夜便关照过了。”刘玉英镇定自若地说“就是我不关照,他也不会讲的,隋朝刑法厉害,百姓见多了冤案子。讲不清楚时,还说不定招来杀身之祸。”
无计可施,两人就这样默契了!
乌程在望,三天三夜的提心吊胆,总算平安无事了。起初,刘玉英巴不得早日抵达乌程,但是,越近乌程,她的心越沉重。
这天,本可在入夜前到达乌程,但是刘玉英在旁晚时候便叫艄公在江心抛锚。
月朗星稀,江水溶溶,远处乌程城灯火疏落。陈明善和刘玉英不约而同的踱到甲板上,对着江面的波光,各自怀着重重心事。
刘玉英忍不住开口了:“相公,你在乌程上岸之后,又作何打算?”
“世事茫茫难以自料,”陈明善感叹道“我也没有周密考虑,还是日前讲过的,见一步,走一步吧。”
刘玉英担心道:“难道你没有想过你还是个亡命之人?即使你继续隐姓埋名,瞒得过隋军,但你又何以为生?”
陈明善茫然答道:“这个我也顾不得了。即使被隋军捕杀,或是饿死,都是我命中注定,无话可说。所遗憾的是无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刘玉英眼波瞟着他,羞笑着问道:“比如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使你既可逃避隋军的追捕,又能找到出路,不知相公能否接纳?”
“能能能——”
陈明善答得那样爽脆,反而使刘玉英难以启齿。
“夫人,请你指教!”
“我••••••”
“你怎么啦?”
她娇羞地低下了头:“你叫我小名吧!”
“啊!”陈明善领悟了,嘴唇震颤起来。
“怎么样?••••••嫌弃我••••••配不上你?••••••”
陈明善只听到她一阵阵低微的泣怨,看到她的汪汪泪水在月光中闪动着,他忽觉心潮如沸,刹然间全部忘却了船外的一切,情不自禁地捉住她的手,低声唤道:
“玉英!”
她轻柔地把头埋在他怀里,用他的胸脯抹去她孤寂的眼泪。
月色太浓了,所有的星星都好象睁着眼盯着他俩;夜太静了,几乎能听到后舱艄公的微微的鼾声。
“我一生一世服侍你,报答你的恩德!”
刘玉英赧然道:“我不要你报恩••••••我只要你••••••永远••••••不离开我!”
提起分离,陈明善一怔:“你不怕吗?”
刘玉英断然道:“只要你爱着我,我愿跟着你去死!”
陈明善仿佛身子突然多负了千斤重担。喟然叹道:“我们能躲到哪里去啊?”
刘玉英把自己周密考虑好的谋划和盘托出:“你不用忧心,我的堂叔没有见过我的前夫,也不知道他冤死在狱中。你何不来过冒名顶替,从此改用我前夫的名字——徐百坚,我想是万无一失的。即使有人怀疑,也不敢声张,因为我堂叔在乌程有些权势。万一我堂叔真的知道底蕴,也不会治死你我的,因为我堂叔没有女儿,自小把我当作亲女一样,很疼爱我。”
“啊,你真好!真好!”陈明善簌簌滚下感激的泪水“你一切都为了我。日后••••••我若有半点负心••••••天地不容!”
刘玉英嫣然一笑,柔声说道:“我俩既成了夫妻,就不用讲这些了。”
说完,拉他陪自己回房中,从箱中翻出徐官人死后她留作纪念的官服,教他穿戴,又把徐官人家乡的情况和亲友的姓名、住址、相貌等等一一告诉他,叫他谙记,以防万一。
是夜,他俩虽无喜乐拜堂,也无彩带花烛,却跟新婚洞房无异,无限缱绻,无限缠绵!
刘玉英十分聪明机智,五更过后,便招雇一艘过往渔船,来个金蝉脱壳之计,加赠几两银子给那知情艄公,打发他速速离去,靠岸时,又再三叮嘱贴身侍婢,不许胡言乱语。
果然一切非常顺利,刘玉英编造的一套来龙去脉听来头头是道,堂叔听说姪女婿原来是个酿酒官,十分高兴,连连说:“好,好!我们乌程没有会酿酒的,你就在我们这里开个酿酒坊吧!”
陈明善慌了手脚,结结巴巴道:“这••••••恐怕••••••“
刘玉英赶忙接上去说:“叔父,他积蓄不多,恐怕不够本钱。”
堂叔笑道:“这有何难?你就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资助你们就是了!”
回到房中,陈明善愁眉苦脸,因为他对酿酒一窍不通,岂不是立时败露马脚吗?
刘玉英劝慰道:“官人请放心!你不会酿酒也不用怕,只要我俩合力试酿,定能成功!”
原来徐酿酒官在世之日,每逢新酿起一批酒,总喜欢约她同去品评,偶尔她也到酒坊走动,每次品酒,丈夫又总是滔滔不绝向她介绍这些酒的酿造方法。当时,她只为免徐官人过于扫兴,才勉强静心听他讲述。听多了,她也能讲得出来。想不到这些无心装载的言词,今天却成了救命符。她一点不漏地把自己所知传授给这位假酿酒官。而且非常凑巧,刘玉英又在徐酿酒官的遗物里,无意中找到一些制酒的酒种。
正是因为酿酒的成败同他们的命运攸关,所以他们非常认真去试酿。经过几次的失败,他们的好运终于来临了:酿出一种色香味都超出兰陵酒的好酒来。
堂叔品尝了这种好酒,大加赞赏,立即呈献给官府。乌程县令是一位酒仙,很会鉴别酒的好劣。他一饮,便啧啧称赞道:“我平生从没饮过这样醇美的酒!”他立即召见陈明善,询问他何以在乌程酿制的酒比在兰陵酿制的酒更醇美。
陈明善福至心灵,一时急中生智,回禀道:“这定是由于地理的关系,因为兰陵的气候和水质远远不及乌程。”县令又高兴又信服,便封他做乌程县的酿酒官。
隋皇朝规定,大凡各地有出色特产,都必须向皇帝进贡,乌程酒既然醇美无比,自然应入进贡之列。隋炀帝饮到这种酒,更加赞赏,特地下了一道圣旨,命令乌程县府大量增产。又过了十多年,乌程酒远近驰名。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刘玉英的堂叔在县令面前夸耀姪女婿原来就是兰陵县的酿酒官。消息传到兰陵,兰陵人莫明其妙,到处查问是怎么一回事。
明善夫妇听到风声,大惊失色。要逃走么,又有何处可栖身?不走么,事情早晚定会败露,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只有坐而待毙。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在此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忽然传来隋皇朝覆灭的大喜讯。新立唐皇李渊比较开明,减轻赋税,缓刑薄罚,释放囚徒,自然是不会搜捕陈朝后裔了。于是,陈明善便公开自己的身份,恢复原来姓氏。听了夫人的劝告,他辞去了酿酒官之职,夫妇二人在乌程郊外创办了一间大型的酿酒厂,酿制的酒越来越好,畅销全国,不久便成了大富翁。夫妻二人,相恩相爱,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后来,大约是武则天当政时期,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路过乌程,在陈明善后裔开设的酒店里开怀畅饮,越饮越兴。酒后,便挥笔在墙壁上大书了“天下第一乌程酒”七个大字;回到客舍,又以他的生花妙笔,将陈明善这段奇缘,写了一篇传记。因此,乌程酒更身价百倍,尽人皆知。
正如兰陵酒变成乌程酒一样,据说乌程酒后来演变成绍兴酒,这样说来,乌程酒实际并未失传,也许是陈明善的子孙后代把它迁移到绍兴制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