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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孩子,干嘛非逼得我把这些丑话都说出来?”望着云莙含笑的脸庞,包夫人拿出手绢不断拭泪“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大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明知丞相府是我女儿国所有机构中人事关系最复杂、派系争斗最赤luoluo的地方,连最长袖善舞的前任丞相都因此而心力交瘁地提早退休,可大姑娘她却挑了你这所有姑娘里最怕麻烦的懒丫头,让你去接最难处理的烂摊子!”
“瞧瞧你,六姨,多典型的护犊子心态啊!”云莙望着她呵呵一笑“大姊之所以会这么做,自是想在这个任命谁当丞相都只会成为箭靶的非常时期,让身为皇家吉祥物、不学无术的我,给大伙儿演示演示何谓无为而治啊!”“什么无为而治?你根本是无动于衷!”听着云莙的说辞,包夫人终于破涕为笑“可我还是担心──”
“总算笑了啊!真不容易。”望着包夫人的笑颜,云莙一边笑,一边轻轻打断她的话“放心,没事的。”
“可是”
“没有可是,六姨,反正你也明白,无论别人如何看待我,我全不在意,也不知如何在意起,十七年来,唯一会困扰我的只有一件事。”徐徐放下手中的茶碗,云莙拍了拍包夫人的手背,笑容温柔,眼底澄静、清澈“那就是长久以来一直无条件深爱着我的你们,快不快乐?”
是的,快不快乐,无论她是否能体会到他们体会到的快乐。
在世人眼中,只在娘亲腹中待了七个月便提早来到人间的云莙聪颖异常,慧黠无双,三岁能文,五岁能诗,举一反三,闻一知十,但除了她最亲爱的家人与挚友外,很少人知道,她对于情感的感知能力比一般人来得迟钝,对于他人的情绪,更存在着天生的接收障碍。
小时候,当别的姊妹不经思索便扑入双亲怀中时,她总是最后,并且行动最僵硬的一个,因为她虽明白这是爱的表达,也知道自己应该要这样表达,但在扑向双亲怀中前,她总必须在脑子里出现“双亲──孺慕──应该──如此表达”的思绪后,身子才能做出回应。
她的回应与行动,依据的是知识与经验法则,不是心的直觉。
她不是无心,只是她的心,就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厚墙牢牢裹住一般,由于感知不到外界,所以便一直沉睡。
但穆尔特家族从不在乎这颗沉睡的心能否醒来,有否回应,他们只是给予她无条件且毫不间断的爱,然后在十年后,在她心中那堵无形厚墙被长时间堆叠的爱与关怀彻底融蚀,而她终于体会到何谓发自内心的情感时,与她含泪拥抱。
在总算明白心为何物的那一刻,云莙也同时领悟,自己这一生真情流露的机会不会太多,因为她的这颗心虽一经开窍就再不会阖上,但在开窍之前所必须花费的时间与心力,这世间,在那漫长等待中能甘之如饴,除了她的家人外,大概再没人做得到。
正因如此,她格外珍惜这群这样多年来无怨无悔、不求回报爱着她的家人们,而这其中,也包括包夫人。
所以,无论左壐洸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他是包夫人在意、关心、喜欢的人,那么,她就会尽己所能,在意、关心他。
“六姑娘,我就是担心你这点啊!”望着云莙绝美小脸上的诚挚与执着,包夫人的眼圈更红了“自小敏走后,你对我简直是有求必应”
“六姨,再说就见外了啊!由你给我哺第一口奶,将我夜夜抱在怀中的那日起,我对你所有的有求必应,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更何况你瞧瞧,我的其他姊妹们对她们的奶娘,哪个不有求必应了?”
听及包夫人提起了四年前过世的女儿,忆起那与自己一同长大,曾待她如亲姊的青梅竹马,云莙明白自己应该要难过,但她着实无法体会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所以她只能让自己笑,笑望着眼前这名自小代替着娘亲哺育、陪伴、疼爱她,却从不恃宠而骄,更自律甚严,而今却丧夫丧女,独自一人生活的忠诚奶娘。
“六姨,十七年了,我们还不明白彼此吗?”
“六姑娘”望着云莙无条件的信赖神情,包夫人也含泪轻轻笑了。
“明儿下午就让他到我六姑娘府报到去,别忘了啊!好,就这样了,别送,我还得赶回去给人瞧上一眼,省得大伙儿真以为我今儿个又逃班了。”
仔细凝望着包夫人的含泪笑颜,半晌后,云莙终于由躺椅中优雅坐起,伸了个懒腰,迳自向厅外走去。
“唉这天真好啊不过这春川江的整治工程还是缺了点什么,回去后得再琢磨琢磨才行”
微阳的午后,春阳由窗外斜斜照入六姑娘府书房,书房东角的梁柱旁,摆放着一张柔软舒适的躺椅,躺椅上斜卧着一名睡得正酣,嘴角挂着一抹浅笑的娇人儿。
娇人儿的身旁,散落着许多书册,她的手中,也握着一卷书册,一卷因反复多次翻阅而略略有些破损的书册。
突然,书房大门,徐徐被人推开了,一名面无表情的男子冷冷环视书房一圈后,缓缓走至躺椅旁,低下头,将目光定在那张精致绝美的小脸上。
躺椅上的娇人儿,依然睡得甜酣,许久许久后,男子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眼底似乎隐隐带了点薄怒,但当男子将目光移向她手中握着的老旧书册时,他眼底的怒意微微化开了些,可神情依旧冷然。
半晌后,男子突然转身走出书房,再出现时,手中多了一床薄被。
将薄被覆于女子身上后,男子又蹲下身将地上的书册一一拾起,按册目整齐排放于书架上,两个时辰后,缓缓关上门,头也不回地静静离去。
“哎呀!又睡过点了”
傍晚时分,终于大梦初醒的云莙,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睁开依然睡意浓浓的双眸环视了一下自己的书房,云莙立即发现了那股“不太对劲”因何而来──
她原本凌乱不堪的书房,已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跌落在她身旁的书册,全被分门别类归至了架上,案桌上原本堆成一叠的高高文牒,按照日期与部会摆放成了整齐的六小叠,以及一叠特急件;墨,已磨好,笔,已洗净,笔洗里的水那样清澈;彻夜未掩的窗户,依然没有阖上,让她一抬眼便看得见屋外春景,而她的身上,覆有一床薄被。
“这家伙手脚很利落啊!”轻轻打了个呵欠,云莙伸手拉了拉躺椅旁的垂铃“小十一,人呢?”
“若姑娘问的是那个穿得跟画里走出来的古板教书先生,一脸面无表情,然后脸上又有块让人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的大黑渍那人,他走啦!”当一个小小的身影闪进屋内,一串连珠炮似的清脆嗓音也同时响起。
“走了?”
听到这话后,云莙起身走至案桌旁,然后在望见桌上那封署名“左壐洸”的信柬时,心跳难得漏了一拍。
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不过此刻她也懒得思考,只是望着那三字署名兀自喃喃“这手字写得够美、够大气的啊”无怪云莙发出如此感叹了,因为未正式担任女儿国丞相一职前便在丞相、尚书处四处走动的她,看尽了多少文牒,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朗、俊拔又笔力苍劲的字迹与笔触。
举重若轻的笔锋,庄重内敛间不失飘逸;行云流水般的笔顺,看似孤傲,但孤傲中却又透着一抹淡淡细腻。
在看到这手字后,云莙几乎立刻就被折服了,那股原本因必须再度拥有一个陌生参事而感到困扰的心情,霎时烟消云散。
不过这短暂的好心情,只出现在看信前,看完信后的云莙,难得陷入了苦恼中。
因为这位字写得很美、很大气,手脚很利落的“左壐洸”竟在信柬中列举出了她的三大罪状,然后在那优美、精确又毫不客套的用字遣辞之中,谢绝了她的“好”意──
一,身为丞相却如此晏起,不仅错过早朝,耽误公事,更在外人进入书房时完全无所警觉,严重怠忽职守;二,书房过于凌乱,睡姿过于率性,完全没有慎独之思,操守有亏;三,身为女儿国最位高权重之人竟以公谋私,德行有失。
“是啊!在您书房东摸摸西整整了两个时辰后,走啦!”听及云莙的回答后,小十一点了点头,在发现她望着那封信柬半天无语之时,好奇地问道:“六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想御史院的李大人应该会相当欣赏他。”将手中信柬递给小十一,云莙又窝回躺椅中,抬头凝望着房顶。
“能让瞧谁都不顺眼的李大人欣赏,这样的人,世上可不多见呢咦?这家伙过去是活在哪门子年代、哪门子国度里啊?另一个女儿国吗?架子会不会太大了啊?”
接过云莙递过来的信,小十一本是有些佩服地说道,但在望清信中文字后,忍不住哇哇叫着──
“第一,谁人都知道六姑娘您从来不早朝的,而他之所以能自由出入您书房,自是因为您昨晚吩咐过他今日午后会来报到,再加上他又是搭包夫人府上的马车前来,所以大伙儿当然不会挡他啊!第二,他管您书房凌不凌乱,睡姿率不率性,他是来当参事,又不是来当您奶娘或管家的;第三,您找的是您的个人参事,就算他正直到完全不想靠裙带关系谋差,但这私人职位与以公谋私四字有什么关系啊?”
“小十一,听你说话真是种享受,完全不必我费心思猜你说这话时,心中是否存在别的含意。”转头望向小十一,云莙笑得开怀“这世上的人要都能像你,麻烦事肯定少掉一大堆。”
“六姑娘,您别老这么夸我,我会当真的。”听到云莙的话后,小十一脸微微一红,可眼眸却那样欢喜“您要出门?”
“我瞧瞧他去。”云莙一边说,一边由躺椅上懒洋洋起身。
是的,瞧瞧左壐洸去,因为无论他是因自觉不受重视而在使性子,还是当真不想接这差,但只要能让包夫人开心、放心,她就会尽全力将他弄到自己身旁当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