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梨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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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寒衣不多时,几日东风恶,无绪倦寻芳,闲却秋千索,玉减翠裙衣,病怯罗衣薄,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朱淑真生查子

    那年,她记得是宣统元年,她正年满十二岁。

    袁府后花园,不知外围动荡岁月的他们,正嘻闹捉着蝴蝶,此时已是春尚好,微风来,冰肌胜雪梨花开。头插梨花钗,云发披肩头,两汪桃花泪,已是如清幽。

    踩着花盘底鞋,一脸稚气的她跟在大哥克定,二哥克文的身后,看蝴蝶绕舞,梨花飞落,眸里秋水微盈,已醉了他人。

    “咳咳”一阵微咳声刹时惊醒了他们,也惊飞了花中的蝴蝶。回过头,她的眸里含满笑,望着庭外的爹爹,盈盈上前:“阿玛!”

    身材粗胖,满眼精锐的袁世凯,望着他最疼爱的三女儿淑祯,眉目才稍显微展。十五岁的苏尘雪一身青衫,毕恭毕敬的跟在老爷身后,只是两汪深潭早已映下倩影无数。

    自东华门遇险一事之后,已是内阁总理大臣的袁世凯早已退朝归府。眼看长子克定初露锋芒,颇有当年之勇,不免心生之意,再看三女淑祯,乃有亲母金氏之容,十二岁光景,正当微红。于是眉目散开,拍拍女儿的肩,早已溢开了笑容。

    一旁的苏尘雪眼望那个娇小的倩影隐没院落,似梨花清香弥漫了心头。

    二

    清如阁

    阳光斜斜袭来,微风抚过,阁内雾影袅袅,檀香微散。

    趴在桌案上,她无聊着写写画画,纸上梨花飞落,而她却了无兴致。托着腮,看琉璃碧瓦,雕栏玉彻,默默数着阿玛回府的时辰。想着早晨给额娘请安时,她正黯然拭泪,两汪桃花泪早已微湿盈盈。

    她不懂,是阿玛欺负额娘了吗?可在她心里,阿玛是最疼淑祯的,不仅请师傅教她满汉文字,诗词曲赋,琴棋书画,而且还让她去英租界教会学堂学习西方文化。每逢过年过节的,阿玛还赏赐这赏赐那的,就连大哥二哥都曾羡慕不已。

    还记得那年她十二岁的生辰,阿玛送了她一支梨花钗,玉翠如花,看着阿玛笑意吟吟替她插上发髻,她的脸上泛起一层光,灿若朝霞。

    “祯儿,快到阿玛身边来!”爹爹的声音穿越庭院,悄然入耳。盈盈一笑,跑上前望着她所敬爱的爹爹,眼眸清澈透明。

    不想,身旁的侍女太监已跪在她身前:“奴才给三格格请安,祝格格千岁千岁千千岁!”

    多年后,她还记得那日庭院梨花飞落,散如雪花,正是民国元年。

    三

    凌波微步,已入陈王赋,薄命谁怜愁似雾,恼乱灯前无数,樱桃红雨难禁,梨花白雪空吟,落得春风消瘦,断肠泪滴瑶琴。——沈宜修清平乐

    灰暗的天,树头的昏鸦吱吱叫着,梨花早已飞落零散,一片凄迷。

    她扬起眸,面容如散落梨花般苍白无颜,红肿的眼,眸里的水,早已让立在一旁的苏尘雪暗怀怜爱,不忍见她这般。怜玉颜,眸雾起,娇羞楚楚,仿若荷中仙,他的心宛如荷叶里的露珠滚落水面,涟漪片片。

    袁府灵堂内,纬幕层白,白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跪在火盆前,娥眉低首,眸水如静,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幽幽抬眼,望过去,阿玛平躺在漆木棺材里,那身金色龙袍也遮掩不了他的面容。

    颜面抽搐。

    夜半,辗转间依然睡不着觉,没惊醒一旁的侍女,轻声下床,秋眸掠过冷月,只觉一夜朦胧。

    丛林间轻声一响,她惊吓开口:“谁?”不见其人,只有一抹灰影隐约若现,再望过去,依然是夜色朦胧,幽静无声。借着一丝月光,她看见丛林间赫然落下一块翠玉,宛如铜钱。微移双足,弯下身,拾起那块翠玉,微热的余温已让她温暖一身。

    那一夜,让她明白了何为天上人间,做了整整八十三天的格格终究是卸了腮红,白衣素面。

    四

    南京的夜晚,是酒醉微香的嫣红。

    市区的百合舞厅今夜挂上了白梨花的头牌,月历海报上,一裹白色旗袍外披粉色长衫坎肩,发髻微拢脑后,插一支白色梨花钗,汪秋眸早已流转万千。

    他立于海报前,单薄青衣,围巾披肩,看那痴念的人儿,眸里仍是浓浓爱恋,剪不断,理还乱。买了票,走上二楼,楼内迷离翠红,莺燕双飞,台上的白梨花一裹粉色旗袍,玉肤柳骨,幽静如兰。

    “三月杨柳花儿开,心爱的人儿入梦来,哦,跟我来,跟我来,浓情蜜意与君在”

    台上的她仍唱着江南小调,可在他苏尘雪看来,依然遥不可及。只是他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悲哀,那个让他高不可攀的袁府三格格如今已是唱着小曲,搏人一笑的歌女。

    默默苦笑,不忍再看那抹嫣红,如江南温风离开了软玉温香的怀抱。

    卸了妆,云髻微疏,正待换装,却看侍女手捧一束百合推门而来。

    “白小姐,卢公子送来百合一束,邀小姐过府一叙。”“放着吧,你先出去。”侍女微鞠,转身退了下去。

    卢筱嘉,不过是“民国四公子”一大公子哥,她漠然一笑,不当回事。

    不由抚过胸前的那枚翠玉,余温在手,仿佛如阿玛那抹疼爱之目轻撩全身,泪已汩汩落下。想起适才那般熟悉的身影已让她惊了眼,乱了心,依然一袭青衫坐于台下,一折绢扇轻掩于前,眼眶微红,歌调不成曲。

    她还记得,阿玛去世的那一夜,丛林间的翠玉赫然刻下了他的名字。

    苏尘雪。

    三个字已让她乱了心弦,如梨花般染上双眸,添了容颜。

    五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胜把银烛照,犹恐相逢在梦中。——晏几道鹧鹄天

    乱岗杂草,一府孤坟立在前。

    一袭白色旗袍的她,眸里泛起了一层水雾,无言看着这堆旧坟,心苦若悲。阿玛去了,众人是百口称快。可她呢,又为谁而活?当年备受宠爱的袁府三格格,如今已是南京城里舞醉歌红的残花。

    坟上的杂草丛生,当年袁府的门庭若市如今已是荒无一人。额娘早已先逝了,就连大哥二哥都弃她不顾去了上海,继续做他们的“太子”梦。起了身,看了一眼土坟,苦苦一笑,便离去了。只剩下满天钱纸飞纷,化为灰烬。

    脚步不停向上走,看郊外已是残草枯叶,落木萧条,望过去,淑祯停住了双足,那是一座小学学堂,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让她泪眼模糊。

    不知觉中,双足踏进了学堂,寻着读书声脚步悄然停留在一间破旧的教室前,透过窗户,那袭青衫依然夺目,温文清爽。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波清波。”

    那声声略带童音的儿歌,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师傅教她诗词曲赋,想起了阿玛和额娘,想着那些逝去的年华,不由一笑,宛若梨花。好痛!她攸地弯下身,心头似一股绞痛,朦胧间,那袭青衫飘然于前,她已坠入梦头。

    醒来,看那抹青色依旧立于前,眸里只有病容玉颜,只是那抹担忧让她娥眉轻扬,不由轻声开口:“如今的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格格,你也不再是我家的侍从,不值得你这样做的!”说话间,她神态平和,一脸倦容。

    苏尘雪看着那抹花容,已痴了颜色,定定的望着她,目光一片柔和,终于开了口:“值得。”

    倾刻间,她早已泪语凝噎,痴望着他,仍是一袭青衫,目光温和,便入了她的眼。

    六

    船头,江流奔腾,阳光照影。

    卸去了歌女的身份,一袭白衫似梨花轻轻飞扬,伴着一丝凉风,素脸容颜,白衫轻摆,清幽如旧。她提着木箱,秋眸越过人群,似望眼欲穿,想起那声“值得”让她卸了腮红,便跟了他。

    抬起手腕,看着洋表,时针已指向了午时一刻,已到了约定的时间,再看涌动的人群,并无那袭青衫,眼眸掠过人影,容颜上泛起了担忧。

    此时,船头响起了卖报人的吆喝声:“卖报!卖报!今日头版新闻,张勋带着辫子军进京,清王朝复辟了!”那声声吆喝让人群涌起了一阵骚动,议论纷纷。

    她立在船头边,听着人群里的碎碎细语,不由一笑,阿玛夺走了那个小皇帝的龙椅,如今又还回去了,只是不知最后的结局会怎样呢?摇了摇头,毕竟不关她的事,又何必多作操心。

    “雪儿!”熟悉的声音已入了她的双耳,回头,那袭青衫依然夺目。

    上前,迎上他温和疼爱的目光,盈盈一笑,如清泉般入了她的心。

    那年,正是民国六年,她已改名袁静雪,从此便跟随了他入了天涯。

    一炉檀香,温了香红,看梨花飞落,正是凄迷。挽发髻,插珠钗,醉了颜红。再看前尘旧梦,已是浮云掠影。眸中泪,点点滴,一缕相思,总是含情意。

    后记:袁静雪原名袁淑祯,是民国总统袁世凯的三女儿,母亲是袁世凯之三姨太金氏。袁世凯几十个儿女中,袁静雪备受父亲宠爱。袁世凯死后,她曾写一部我的父亲袁世凯一书而备受关注。结局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