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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的一个黄昏。
那时的小村子,很有小国寡民的情致,鸡犬之音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一切是那样宁静和幽美,尤其到了黄昏。十五年的一个黄昏,那景象依然清晰地保留到我的记忆里,恍若发生在昨日。我对它的印象之所以如此深刻,不仅在于黄昏之美,更在于美的破碎。
刚刚放了学,学生从校门口蜂拥而出,各自归家。
学校位于村子最南边,校门外便是一望无垠的田地。黄灿如金的油菜花,碧绿的麦苗,枯萎的玉米叶,随着时节的变化,田地中呈现一片生命颜色的神奇之美。田地上空是很高很蓝的天,仿佛在那里沉淀了亘古至今的时光,所以才会如此的深邃莫测。
我和如忆、若恒,一同走出校门,沿学校围墙外的小路走着。学校后面是一片树林,那里曾是一片坟地。出于我们儿童无法理解的理由,村民们把坟地拆挖得一片狼藉,一个坑一个坑的,下了雨,坑里积满水,就像池塘。有时还可以发现被遗留下的一段腿骨,或者一颗骷髅头,半掩在泥土里。后来种上树,变作为树林,每到夏天,一片蓊郁之景。
我们三人从树林小径走过。落日的霞光照在林间,有种凄凉。
马上走进村子,我问道:“若恒,我们按原路走呢,还是绕道而行?”
若恒不假思索地说:“绕道太远了,今天我着急回家,不能耽误时间。而且这么晚了,那个老怪物可能已经回家。”
如忆怯怯地说:“我还是有点害怕。我真害怕他那一双眼睛,像里面住着妖魔,还有那两只粗糙的大手,被他摸着我的脸和胸脯,真难受,全身皮肤就像鱼被刮去一层鳞似的,疼痛极了。”
若恒是我们之中最胆大的,他道:“怕什么,我们三个人呢。在书包里装满石块,看见他,我们一起砸,砸得他落荒而逃。”
如忆并不看好行将发生的一场战争的前景,而且他长得清瘦矮小,动作一点不麻利,他被那个老怪物捉住的次数最多,受害最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他被咬了不止一次,他压低声音,咕咕哝哝地说:“你们走原路好了,我宁愿绕远道。”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就剩下我与若恒两人。
若恒带着可怜的神气,问我说:“那么,你也绕远道吗?”
“你真的打算走远路?”
“嗯。”
“我陪你。”
“谢谢你。”
“你曾经从老怪物手里解救我一次。我不能知恩不报。”
“你是我的好哥们。”
“我们开始捡石块吧。”
在树林里,我们很快收罗了一大堆石块,把书包装得满满当当,背在身上沉甸甸的。若恒还要把从草丛里扒出来的一颗骷髅头带上,被我制止了。一看到那个青灰色的玩意,我就觉得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路上很安静。村子里静悄悄的,很多下地劳作的村民还没有回来,只有那些老婆婆坐在长街上说闲话,然而此时她们回家做饭去了。炊烟从厨房顶上冒出来,慢慢扩散,弥漫着村庄的上空。
若恒笑说:“我早就说过,今天不会有事的,那老怪物肯定回家吃完饭去了。”
“嗯。但愿如此。”
我的话音未落,猛然一个人影从路旁柴草堆里窜出来,说:“我的小乖乖,我趴在柴草堆里等你们半天了,怎么现在才来,想死我了。”
我与若恒见状,急忙从书包中掏出石块,狂乱地向他掷去,边掷边跑。他的头被砸破了,汩汩地流着血,然而他并不觉疼,依旧追我们不止。
“小乖乖,别砸我呀。今天我准备了很多糖块和梨给你们吃,很甜,很好吃。”
他的嘴里不停地嘟嚷着。
我跑得快一些,若恒只顾砸他,落在后面。很快若恒就被老怪物逮住了,若恒狂扭的身躯被他蹂躏在怀里。我停住脚,四下里叫人,然而小村里寂静如死,没有一个人影。
若恒绝望地喊道:“快去回家叫我爸爸。”
我眼看着老怪物心满意得地把他的小猎物抱进小胡同隐蔽的角落里,无奈地拔腿离开。
我跑到若恒家,把情况告诉他的父母。这样的情况村子里发生过很多次了,因为大家都是邻居,有些大人以为老怪物不过是逗小孩玩玩,所以并不放在心上;另一些父母虽然对老怪物有怨言,但是惧怕他的两个凶猛的儿子,不得不忍气吞声。尤其是他的大儿子,整日游手好闲,拉帮结伙,经常在乡间寻滋生事。
若恒的爸爸听完我的讲诉,冲冠一怒,顺手拎起一根木棍,便让我为他带路。若恒的妈妈在后面跟着。
我把他们带至若恒出事的那条小胡同。老怪物正抱住若恒蹲在角落里,用那张胡子拉碴的老嘴在若恒白嫩的小脸蛋上亲着,咬着。
若恒的妈妈首先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家里有媳妇,有女儿,她们身上都长着一张x,你不去xx,反而折腾我的小孩。你这个该天打雷劈的!”
老怪物看到我们三人在胡同口站着,来势汹汹,他意犹未尽地放下若恒,诞着脸皮说:“大妹子不要生气,我只不过同他玩玩。小孩嘛,挺可爱的,小家伙真讨人喜欢。”
“你娘的x,更可爱,更讨人喜欢。”
“大妹子不要张口就骂人,我像那种任人辱骂的人吗?我家的大虎更不是省油的灯。你说话不要太难听了,日后在村子里走路仔细者点,我可不是吓唬你。”
若恒的妈妈冷笑道:“我从小不是吓着长大的,今天骂了你又怎么着了?我骂的就是你这个老怪物,天天折腾人家的小孩,村子里的人谁不咒你早点死。也不知道你娘长的是一张什么样的x,竟生出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若恒见到父母,哭哭啼啼走到他们身边。他的一张小脸被老怪物弄得红通通的,胳膊上生出一片紫红色的斑痕,像被扭的。他的爸爸一怒之下,抡起木棍便朝老怪物打去。老怪物自知不是对手,拔腿就跑。他很快被追上,若恒的爸爸对他先来一顿拳打脚踢。
老怪物瘫倒在地,哀求说:“别打了,这样会要了我的命。”
若恒的爸爸骂道:“打的就是你!”
“我一大把年纪了,我老了,经不住打。”
“你像个老人吗?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道你是那个恶魔托生的,打死你!”
“我家大虎饶不了你。他会带着他的一大帮弟兄宰了你全家。”
“我就是豁出一条命,也要为村子里除掉那个祸害。”
若恒的爸爸虽然话说得很威风,然而心中委实害怕,便停下手。老怪物在地上早已是一把鼻子一把泪,浑身粘满泥尘,邋遢极了。
若恒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邪乎劲,跑到爸爸身边,夺过爸爸手中的木棍,对着老怪物的腿上死死地打去。只听老怪物发出一声惨叫,仿佛一切都完了,太阳沉没了,凄凉的夜色笼罩一切,该结束都结束了。
若恒的爸爸一时怔住了。若恒拉着妈妈的衣角,说:“妈妈,回家吧。”
妈妈忧愁道:“大虎找到我们家可怎么办?”
爸爸叹气说:“事情既已发生,就听天由命吧。”
“爸爸说得对。”
“好儿子,我们回家。”
等到我们走出胡同,我急忙拦住他们道:“大叔,你们呆在家中很危险,不如先到我家避一避,同我爸爸商量一下对策。”
若恒的爸爸点头同意,说:“你的话很有道理。”
若恒的妈妈问道:“那个老怪物怎么办?他这样在胡同里躺一夜,流血过多,会死去的。”
“没事。再过一会秋菊的爸爸就下班回家了,自会发现躺在他家门口的老怪物。”
我们趁着夜色走路,风吹得很凄惶。
走进我家,爸爸看到若恒一家人沮丧着脸,十分诧异,问:“祥子老弟,发生了什么事情?”
若恒的爸爸沉默无言。
我把事情的原委讲给爸爸听。爸爸叹口气,把他们让进房中坐下。妈妈走到院门口向胡同里探探头,清冷无人,便匆忙把门掩上。
若恒一家人在我家随便吃了一些晚餐,大家都没有胃口,都担心行将有一幕悲剧要发生。没有心思睡觉,我们便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今天本来有一个很美的黄昏,宁静的田野,诡秘的树林,落日的霞光,以及梦幻般对于未来人生的遐想。然而不幸的,美丽的黄昏被打碎了,说不出的伤痕,无法隐忍。对于悲剧的恐惧,以及忧伤的阴影,完全把黄昏笼罩了,人心惨淡。
然而今晚的月亮很圆,像个大银盘,苍凉地挂在空中。天空中没有云翳,星星很稀疏,淡淡地闪烁光辉。
第二天,村子里寂静如常,没有发生大事故的迹象。只是到了傍晚时,村子里流通着一个传言,说老怪物被人打得奄奄一息,快要死了。
爸爸亲自去打听了一下,回来说道:“据说老怪物的儿子这几天到外地作案去了,还不知道老怪物的事情。我们还有几天安宁的日子可过。”
若恒的妈妈忧愁道:“他回来之后怎么办?”
若恒的爸爸振作勇气说:“大虎回来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招揽一批人马,同他决一死战。”
爸爸沉思道:“一切从长计议。和他硬拼,我们吃亏的可能大。到时候你们先到外乡的亲戚家去躲一躲。”
日子过得短暂而漫长。对于时光流逝的恐惧,与悲剧的行将发生,在每个人的心中像块石头似的沉重地压着。
一个星期后,大虎没有回来。
半个月后,村子里盛传一条爆炸性新闻,大虎在外面抢劫,捅死一个看门的老头子,被抓住了,马上执行枪决。若恒一家人被这个消息怔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像是从前在极度的紧张恐惧里打发日子,现在骤然转为平安,惊喜过度,一时接受不了。
后来大虎真的被枪毙了。二虎把他哥哥的尸身从二十里外的刑场拉回村子,埋在一片荒山的草坡上。
很长时间老怪物都没在村子里抛头露面。等到我们再见到他时,他苍老得面目全非了,拖着一条跛腿,走到村外荒僻的大树下坐着,看天空发呆,见到小孩子也无动于衷了。他也许在思念他的儿子,也许在回忆他过去的被村民们嗤之以鼻的人生。总之,这是他应得的局面,大家谁也不为他难过。他的人生注定了只能在世人的无可理解中沉沦于自我的世界,并为此抑郁而终。
我们碰到他时,不再像从前那样惊慌逃窜,而是大胆地放肆地走到他的面前做鬼脸,或者往他身上投掷石块。还编出一首歌谣骂他:
老怪物
猪狗不如
死了儿子瘸了腿
趴在地上肯泥土
十五年过去了。
十五年前的那个破碎的黄昏过去了。
老怪物早已死了。然而他像一个噩梦,会一直笼罩着一群天真儿童的心影,直到他们老去。如今,我把这样一个带着几分阴暗色彩的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并不是为了耸人视听,以此来浪得虚名。只是很多人,很多故事,不是因为他们带着晦暗寒冷的阴影,我们便可以一厢情愿地将其扫入遗忘的角落,相反,把他们放在阳光之下来融化,以此镜鉴生活,则是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