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子姑娘

春草轩主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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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轮落日垂到了河岸的大堤上,把清幽的河面映出了万点金辉。大运河的水,碧波浩淼,黄昏时分宛若一片从上苍倾泻下的天波,来沉涤尘世的喧嚣。很快夕阳就落下去了,流水清寂,烟树迷离,一片宁静。有几只水鸟,拍打着翅膀从水面掠过,飞向苍茫的远天去了。

    菱子看看太阳沉没了,便把船划到岸边,用缆绳系牢了,提着鱼篓走回家去。她的家就在河岸大堤上,堤下有一个小村子。她的爸爸生性喜水,捕鱼种藕采菱为业,便从村子里迁出来,在大堤上临河建了一所小院,三间正室,两间配房,一家人住着十分清静宽敞。菱子推门进屋,拿出水盆,把鱼篓往里一倒,居然有半盆的鱼。爸爸正在和一位来客说着话,她便蹲着看盆中的鱼,不走到爸爸身边去。

    她的爸爸,本名伍程禺,因擅长游水,外号唤作飞鱼。他瘦挑个儿,微黑的皮肤,深沉的眼神,穿着件半旧的白衬衫,趿着拖鞋,手中擎着一支烟管,送到嘴边,深吸一口,沉默良久方说:

    “嘉山并没有多大的年龄哩。”

    那来客应道:

    “可不,比我还小两岁。真是人生难料。”

    菱子听到来客的话,心中格登了一下子,急忙问道:

    “爸爸,嘉山叔叔怎么了?听你们刚才的话音,好像他遇到了麻烦似的。”

    爸爸忧伤地回答说:

    “你嘉山叔叔的麻烦大得不得了。他到外面打工,回来时被人盯上了,歹徒向他索钱,他死活不给,便挨了几刀,不治身亡了。”

    菱子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半天不言语。

    爸爸说:

    “真是人生无常。我活了半辈子了,近来常常有种底气不足的感觉,这人生和时光就像运河里的流水似的,我现在无力把握,无可奈何了。”

    菱子道:

    “爸爸不要这样说,爸爸水里的功夫是最好的,对付流水,对付流水样的人生,永远都是好样的。”

    来客细细端详菱子,说:

    “菱子姑娘真像个大人了,见识不俗,又极通人情。”

    菱子听到来客对她的赞美,有些拘束,转而问道:

    “爸爸,清江哥哥知道他爸爸出事了吗?”

    “知道了。他行将考大学了,真担心他受不住打击,影响了考试。都说我们村子里今年要出一个状元,想想除了他没有别的人选,几个读高中的孩子只有他出类拔萃。现在他家发生这样悲惨的事,真是天不佑人。”

    菱子独自思忖道:

    “他会考上的,他答应过我。”

    来客起身告辞,爸爸陪客人走出房外,一直送到堤下去。他折身回来,站在大堤上,沉默无言地向运河望去。他想着,若不是一千五百年前的那个风流皇帝,下旨修这么一条运河,就不会有两岸成千上万居民现在的这种生活样式,没有了河水的滋润与萦绕,生命便缺少灵性,人生也无曲折之美与氤氲之意了。

    河水漠漠地向远方流着。不远处有一个岔口,水流在那里冲击出一片汪洋,宛若一个湖泊,中间耸立着一座小沙渚,花草芳菲,平常翔集了许多羽毛美丽的水鸟。此时在月光下,沙渚宛若天上的一只大鸟在水面上映出的一片生命的暗影,漂流于河水之上,后面追逐着万点星辉。

    菱子走到爸爸身边,看到爸爸一脸的沉默,说:

    “近来,爸爸常常夜间看着河水出神。”

    “你长大后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爸爸一辈子看不够运河水,命里注定有水的流淌和颜色。”

    “我想妈妈了。”

    “你外祖母的病一好,妈妈就会回来了。”

    “妈妈离家到今天为止整整三十天了。我晚上常常梦到她,还梦到外祖母,她翘着小脚摘树上的石榴给我吃,还拿出她出嫁时佩戴的金钗银簪给我看。而现在她老了。有一天我也会变老。”

    爸爸笑道:

    “嫌时光过得快吗?爸爸明天给你找一个婆家好不好?”

    “我才不要。”

    菱子红着脸跑进房里睡觉去了。然而她睡不着,睁开眼是窗外的月光星光,闭上眼是他的模样

    第二天,菱子瞒着父亲抽身到何清江的家中去。房里房外推推搡搡全是人。何清江泪眼婆娑的,在人群中瞥见菱子的身影,站起身走到她的身旁,毫不顾忌旁人,抱住菱子,声泪俱下。菱子再三劝慰,众人把他扶到房中去。

    因为何嘉山英年早逝,便不举行盛大的发丧仪式,上午火化后,下午就由几个村民抬着他的骨灰匣子埋葬去了,埋在河湾他自家的田地里。看着他的骨灰埋到土里去,他的独生子何清江哭得晕厥了过去。很快河湾平坦的土地上,就耸立出一抔鼓鼓的坟土了,在空旷的天地间使人生出很突兀凄凉的感觉。而湾里的河水,只寂寂地流去。

    何清江正在县城一所高中读书,还有两三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不料家中出现这样大的变故,心情极度沉落,悲伤难遣,无法学习,便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整日望着妈妈的泪眼,想着爸爸的音容,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他觉得他的人生在黯淡,生命在枯萎。他回忆起过去快乐的时光,和爸爸一块去帮菱子家采莲蓬,菱子划着小船,几个人在荷花荡里穿行,低头采莲子,莲子清如水。然而现在,物是人非,如梦一场。

    “清江哥哥在家吗?”

    是菱子在房外问着。

    何清江用毛巾擦拭一下眼角,应声道:

    “在家,是菱子吗?”

    话音未落,菱子已经站到他的面前。她依然像从前那样美丽,那样可爱,微黑的面颊,浅浅的酒窝;最忘不了那一双眼睛,宛若是被大运河的水日日夜夜流洗出来的清澈。只是现在他用一种凄厉的心情看着她,那美便觉得像一种徒劳了。

    “清江哥哥,我爸爸新近置备了一只木船,很玲珑别致,我们去看看好吗?”

    “好吧。”

    菱子十分高兴,拉起他的手。他很希望这一次出行,能减却他忧伤的心情,说:

    “菱子,真的很感谢你。每当我遭逢挫折时,你总是想方设法使我快乐,伴我度过忧郁的情感沼泽。这一次,我想我无力且无须向前方走去了。”

    菱子拉着他的手,向外走去,走至门外大树下,定睛望着树,同时让他看,说:

    “人应当像一棵树,风摇雷击之后,依然站立,哪怕枝催叶落,也要怀有希望,明年再发新叶。”

    何清江点点头。二人向运河走去。

    走至河边,菱子解开缚系小船的缆绳,两人跳上船,菱子荡起桨,小船一摇一摆地向河中心划去。近来落了几场雨,河水涨了,很匆遽地向远方流去。何清江望着匆匆流逝的河水,十分忧伤。他探身船舷之外,掬起一把水。河水清澈极了,看得见许多鱼儿在水底自由自在地游着。

    菱子把小船摇向河中那片小沙渚。

    “清江哥哥,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总喜欢从岸边一直游到这片小沙渚上来。”

    “那时你像个男孩子,风风火火的。”

    “这片小沙渚想来真奇怪,宛若一个世外桃源,神仙幽居之所,让我寄托了很多梦想与希望,仿佛天堂之门就在这里开着似的。”

    “因为小沙渚面积小,发大水的时候便会被淹没,所以村子里没有人愿意开采它。也许这就是圣人说的以不材而独全的道理,它的无可用处却使它一直保持着原始自然的风貌。它可以带给我们孤寂和宁静。”

    只听“呯”的一声,小船碰在沙渚边的泥石上。两人跳下船,用缆绳把船缚系好。

    沙渚有半亩地大小,呈鹅蛋形。正值初夏之季,草木葳蕤,野花很烂漫地开着。芦苇生发得十分葱翠,苇丛中栖着一只白鹭,看到他们来了,扑楞楞向河堤飞去。菱子目送白鹭飞走,一直望到它落在堤上的树林里,深为他们两个不速之客惊走了这只美丽的鸟儿感到歉意。

    他们在一片平坦的沙地上坐下。沙渚上的美丽与宁静很适合何清江此时孤寂而哀伤的心境。他对身旁的菱子心存一片感念之情,说:

    “菱子,我死之后埋在这片沙渚之上,你说好不好?”

    菱子对他的话深感意外,笑道:

    “但是要在充分地过完你的一生之后,使人生无遗憾可言,方能安息到这里。”

    “那时我就变成一个邋遢的老头了,埋在这里,不糟蹋了这片美丽的土地吗?只有一个青春美丽的生命,才配埋于此地。”

    “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是我们全村人的希望,大家都希望你能带着这条苍老的运河的深情飞到外面的世界去。不要轻易说死去那样的话,你要对得起嘉山叔叔,对得起面前这条河。这片小沙渚,只要我活一天,就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它,等到你在外面奔波累了,叶落归根,就用它来安置你疲惫的身体。”

    何清江听到菱子的话,十分激动,握着菱子的手,把它往自己的脸上摩挲。他想,面前的女孩值得用一生来爱她,人生就像河水,会很匆遽地流去,只有带着对一个人的深情,才能流入永恒之境。时光匆匆的,已经带走了他的一个亲人,谁知到日后出现何种情况,他可禁不起时光的捉弄。

    “菱子,你爱我吗?”

    菱子第一次听到何清江问她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

    “爱,很爱很爱你。”

    对面前的男孩,菱子涌现出无限的热情。她已经暗恋他很久,但自从他考上高中之后,她便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爱将是一片徒劳。可是任性地受着情感的牵引,她固执地对他怀有爱恋。每次看到他从县城放假回来从渡船上过河的身影,总要注目很久。

    菱子忧伤地说:

    “你以后考上大学,还会回来看我吗?”

    “会,当然会。而且我要把你带到外面精彩的世界去,你愿不愿意?”

    “要离开河吗?要离开船吗?”

    “当然。难不成你把运河搬到城里去?”

    “我有这种信念。我这个人情感是很固执的。”

    菱子很开心。她站起身,在沙渚上四处走动,捡几块鹅卵石,摘几朵野花,或在沙泥上寻找藏有乌龟蛋的洞穴。何清江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影。

    很快天就黄昏了。几只水鸟飞落在沙渚上的苇丛里。水边几片睡莲,合拢了白天绽放的黄色与白色的花,沉静地漂流于清水之上。落日的霞光,照于沙渚之上,恍如梦幻。沙渚之外,是淙淙流水,与宁静的河湾。

    打鱼的人都收了网,摇船归家。一种歌声,随着船桨的起落,在河面上飘荡:

    俺家住在运河边

    运河共有五道湾

    一道湾里放麻鸭

    二道湾里养白莲

    三道湾里下鱼箔

    四道湾里好开船

    五道湾上摆罾台

    俺们打鱼赛神仙。

    这关于河湾的歌谣,十分柔和动听。菱子听了,生起无名的相思。暮色苍茫里,她与何清江摇船离开了沙渚。

    第二天何清江上学去了。菱子的生活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时光很匆遽地过去了三个月。

    何清江考上省外一所著名大学,开学的时候,他的一个堂叔送他到大海边的那座繁华的大都市去。他的背包里装着妈妈给他缝制的几件新衣,和菱子送他的一大包菱角与莲子,他就这样拎着个大背包,离开曾经流绕于他的童年生活的古老运河,很朴素很简单地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了。

    何清江一走,菱子感觉生活一时空荡起来,便一门心思投入在劳动上。她家种在河边水荡里的莲藕、荸荠,长势很好,她每天摇着小船去巡视,拔除水草,驱逐各种水虫子。她经常把船停在荷叶深处,躺在里面睡觉,宽大的荷叶遮蔽了阳光,船下是悠悠的河水。她听大人说,运河水就是从江南流过来的,她固执地相信运河流经何清江读书所在的那座城市。恍惚中她觉得河水里给她流来了何清江的影子,与他的清脆的嗓音,宛若流水淙淙之声。

    “菱子,菱子。”

    “嗯。”

    “快醒一醒呀,我是清江哥哥。”

    菱子坐起身,四下里寻觅。只见何清江从莲叶丛中探出头来,轻飘飘走至她的船上,坐在她的身旁。

    “离开这么久,想我了吗?”

    “我以为你走了就把我忘记了,没想到你还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当然会。我要用一生来爱你,我的青春是在运河水里长养的,我要把它献给运河的姑娘。”

    “运河姑娘有什么好的,只会捕鱼,种藕,采莲子。”

    “还会用她如水的深情爱男人。”

    “你愿意吻我一下吗?”

    “求之不得。”

    菱子正等何清江吻她时,突然冒出一只水蛇,跳上他们的船。她急忙抽出船桨打蛇,水蛇窜进荷叶丛里去了。可是何清江同时失掉踪影。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她正纳着闷,猛然头碰在船舷上,她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她把船从荷叶丛中划出来,看看天色还早,便摇船到一片风平浪静的河湾里,张开网撒鱼。连撒几次网,所得的不过是些小鱼和虾子。她很丧气,兀自坐在船头发呆,看流云在蓝空中飘翔。周围静极了,连流水也毫无声息,一堆惆怅与孤寂笼上她的心头。她想冲着天空喊几声,冲着流水和远处水边的小村子喊几声,把它们都喊碎了,把自己喊碎了,落在水里,向远方流去。

    她正想摇船归家,猛然发现河湾上的田地里突兀着一堆泥土,她知道那下面埋的是谁,她想清江哥哥在远方每时都会想起那抔泥土。思及如此,觉出人生的苍凉,与变幻无常。那堆泥土显得太寂寞了,她禁受不住,划起小船匆忙离去。

    天渐渐地凉了。秋风吹着运河,水波粼粼,宛似落了一地树叶。收获莲藕之后,菱子便闲了下来,长日无事。她有时坐到河堤上树林里,听德顺爷爷讲那些早已逝去的人的故事。德顺爷爷年逾古稀,平时爱读些史书与隋唐演义之类的小说,尤其对隋末唐初那一段时光深思悼往。他在大运河边度过一生,死后还要埋到河边泥土里,伴那悠悠流水。

    堤上树林,落尽春夏时的葳蕤繁华,显出萧索的情致。杨柳,白桦,梧桐,一棵棵,宛若古时修挖运河的万千军民的化身似的,伫立岸上,带着哀伤的情意望着河水的流逝。

    德顺爷爷就坐在树林里,用他的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为那些闲而无事的村人讲故事。望着河水,恍若他的记忆被流水带入往古之时,道:

    “话说当年,隋文帝杨坚平定江南,天下一统。他革除弊政,勤俭治国,自己布衣粗食,以致财物富庶,国泰民安。”

    一个青年打断老人的话问道:

    “作为皇帝,听说他一生只娶过一个女人,果真有此事吗?他怕老婆吗?”

    德顺爷爷白了一眼那青年,只答了一句“圣人有言,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便继续讲道:

    “后来他的儿子杨广即位,便是隋炀帝。这位皇帝天赋极高,好为创造,只是为人骄淫,穷兵黩武。当年率百万大军征伐高丽国,也就是今日的朝鲜。结果久攻不克,最后秋季潦雨来临,不得不开始撤退,无功而返。”

    菱子仰着头问道:

    “德顺爷爷,我爸爸说这条运河就是他修的。我想他是个好皇帝,挖了这样一条我们谁也离不开的河,河里那么多的鱼,还可以种莲藕,采菱角。”

    德顺爷爷眯着眼睛笑说:

    “傻丫头,你知道当年挖这条河死了多少人吗?这河底埋的全是累死的人的骨头。”

    “我不信。”

    “你可以游到河底摸一摸。”

    菱子想想有些可怕,默不言语。

    德顺爷爷把隋炀帝的故事讲下去:

    “这个皇帝可真会玩,派万千军民修挖运河,他便坐了龙船到江南去,巡幸扬州。隋炀帝到达江南之后,就无心归去。当时兵叛民反,他自知来日无多,便顾镜自照,黯然伤神。最后终于众叛亲离,死于非命,做了亡国之君。但公允而论,这条运河的确方便了两岸人民。”

    德顺爷爷讲完,叹道:

    “一个皇帝,一条运河,功过得失间,真想不出这历史到底是一副什么面目。”

    菱子暗自伤神,想着假若没有那个皇帝,她现在的生活将是一种什么样子。然而历史就像运河中的逝水,不容许人想那么多,一眨眼人便老去了。菱子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还没有看够秋水波光,运河就结上一层冰,天空大把大把撒着雪花了。

    很快何清江便从大学放寒假回了家。

    他第二天跑去找菱子,把他在外面的世界讨了半年的生活,绘声绘色讲给菱子听。菱子怀着比听德顺爷爷讲故事更迫切更好奇的心情,听他把话讲下去。末了,她牵着他的手,站到房外大堤上。她深情地望着他,他变了,比从前更显英气,更潇洒,眼神里不再藏有忧郁的阴影,而是炯炯有神,闪烁生命之光。

    菱子第一句话便问道:

    “你还爱我吗?”

    何清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深沉地道:

    “运河水的漂流,时光的流逝,并不能使我的情感迁移。我知道自己应当固执地坚守着那一份植根于生命之中的东西,这样在异地他乡才能禁受得住流浪漂泊之感的折磨。”

    菱子对他的话不甚了然,又不好意思深问。她眺望河中那片小沙渚,已被雪完全封住了,说:

    “清江哥哥,你看,小沙渚上全是雪。”

    何清江极目望去,运河上结着一层冰,闪烁寒冷的白光。小沙渚一片雪白,前两天下的雪,厚厚地积在上面,完全融化掉会需要很长一段时光,想想春夏时的蓊郁之景,他诧异地问道:

    “春华秋实都到哪里去了?一场繁华,一场梦而已。”

    菱子不以为然,说:

    “小沙渚年年都会被雪封一次,春来了,雪化了,又是一番葱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你不觉得这兴衰际会,使人的感情凄凉吗?”

    菱子担心这个话题持续下去,又会牵扯进他刚去世的父亲,转而说道:

    “城市里比我们这儿繁华多了吧?”

    “虽然感觉城市有些陌生,但生活半年之后,发现还是城里好。”

    “城里的姑娘漂亮,打扮得花红柳绿的。”

    何清江笑道:

    “哪儿的姑娘,也比不上我们运河上的菱子姑娘,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菱子脸儿红红的,转过身望着堤下的小村子,在空旷的天底下,显得十分萧条荒凉。她止不住流下了眼泪。何清江急忙掏出手巾帮她擦拭泪痕,问:

    “怎么了?”

    “在寒风中立久了,风吹得眼睛疼。”

    “这里太苍凉了,我们下去吧,到我家去坐一坐,看看我从城里买来的新奇东西。”

    何清江牵着菱子的手,小心地从斜坡小路上走下河堤。

    菱子回家时天已黄昏了。她推开门,发现妈妈回来了,正忙着在灶间做饭,就飞似的跑过去抱住妈妈,快乐地道:

    “妈妈,你终于回来了,外祖母的病好了吗?”

    “还是老样子。快过新年了,她老人家非让我回家不可。”

    “你走之后,我们村子里出了很多变故。嘉山叔叔在夏天死了,清江哥哥考上了大学。”

    “我听说了。”

    妈妈叹息着,想起何嘉山儿时对她说的要娶她做媳妇的话,而自己如今已嫁作他人妇,他也已逝去,心中十分凄凉,眼角潮潮的。

    菱子跑进她的房间,拎出一口大瓷坛子,对妈妈道:

    “妈妈,我做了很多的干鱼,足够我们吃到明年春天。”

    “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妈妈就是日后不在你的身边,也放得下心了。”

    阳光很是灿烂,运河上的冰融化得毫无踪影了。菱子站在岸边,看着一河春水潺缓流去。河中那片小沙渚,被河水浸透,宛若漂流在水中的一隅沼泽地,泛着幽幽的深黛色,遥看过去恍如一片萌生的春草,其实草儿萌芽还需要在这一段寒气料峭的时期过去之后。她的内心生出一片寒冷,清江哥哥来了匆匆地又走了,虽然身外的春天蹁跹而至,然而她心中的春日却来得那样蹒跚缓慢,仿佛被何清江带到了远方似的。

    “菱子,菱子。”

    是爸爸站在河堤上喊她。

    菱子转头道:

    “有事吗?我马上回去。”

    菱子踏着湿滑的泥坡小路走上河堤,随爸爸走进房门。她看见一个小伙子恭敬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迎候她,她顿感局促不安,要转身走出房外,被爸爸连推带搡地拥到小伙子身边坐下。爸爸笑道:

    “菱子,这是你康杰叔叔的长公子,名唤康城。还记得吗,去年夏天一个傍晚我们家来了一位客人,还夸赞了你,那位便是康杰叔叔。”

    菱子咕哝一句道:

    “不记得了。”

    然而那个黄昏,她一生都难以忘记。

    康城笑说:

    “我长年在外打工,所以一直没有来拜访过。去年过新年回家来,便打算不再出去了,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怪辛苦的,不如在家中找个适当的营生。听爸爸说,伯伯家开春后种藕养鱼挺繁忙的,就过来帮一下手。”

    菱子怯怯地望一眼康城,只见他生的眉宇轩昂,身材魁梧,比起清江哥哥的眉清目秀来,是另一种粗枝大叶的美。发现康城正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望她,她心中生起一阵惶恐,宛若惊弓之鸟,说:

    “爸爸,我出去看一下昨天未补完挂在树桠上的渔网,被风吹走了没有。你和康城哥哥好好聊一聊吧。”

    她不等爸爸回答便急忙走出房外了。只听着爸爸在房内对康城笑说:

    “这个孩子,小时候很开朗,越大越腼腆了,见着生人就躲得远远的。”

    菱子从树桠上取下那张旧渔网,坐在院中补着。她想着一个问题“他来干什么?”便用心听着爸爸和他在房内的谈话。他们的话题很广博,从外面城市的繁兴说到乡村遭受的变动,还谈到这条古老运河两岸发生的人事哀乐。最后话题转移至菱子身上,康城问到菱子是否有了婆家,并表达了对她的爱慕。菱子听到这儿,心中很凌乱,她放下渔网,走下河堤去了。

    菱子在冷风里茫然地摇着小船。摇到小沙渚旁边,看看沙渚上泥土太湿不能登陆,便任性地把小船向远方划去。划过两道河湾,前方的水域已感到很陌生了,四野无人,阒无声息,她掉转船头。回到家,天已昏黑了。

    家中只有爸爸一个人,坐在昏黄灯光下补渔网。菱子问道:

    “他呢?”

    “走了。人家等你半天,你一直不回来,就先回家去了。他过几天还要来。”

    菱子因为他过几天还要来,仿佛要遭遇一场战争似的,感觉很不自在。她说:

    “我们家并不是忙得不可开交,他大可不必跑那么远的路来帮我们。你也真是的,不谢绝人家。”

    爸爸听着菱子的话,心想:“你不愿意吗?我看小伙子可以做个好姑爷,不但长的标志,而且通达人情。”便笑道:

    “人家是来看看我们的运河水的。运河的流风余韵比得上任何一条河,它可是我们的先辈用一双双的手挖出来的。”

    菱子想想爸爸的话颇有道理,而且要发生的事情个人无法阻止,就沉默无言地走进自己房间去了。

    阳光变得很灿烂。树木抽出新叶,草儿长出嫩芽,有燕子从南方飞来,掠着河水翩跹飞过。河水碧波荡漾,鱼儿开始产卵。遥望小沙渚,一片青青的春意,芦苇生发得十分葱茏,而且有不少大小汽船,接连而过。菱子从来未见过运河上如此繁忙的景象,便问爸爸,可是爸爸也说不明白。

    在这个时候,康城来到菱子家。对他的到来,菱子不知道应该用一种如何心情来接待,只得顺其自然发展下去。康城帮着菱子一家料理农事,里里外外,十分勤劳。最重要的是他晚上在菱子家东边厢房里住下,朝夕相处几日,菱子对他的那种隔绝陌生之感消失了,宛若朋友,黄昏之时一同坐在河堤上看运河景致。

    康城对运河风光由衷赞叹,说:

    “运河真美。”

    菱子道:

    “美吗?”

    “可能你与它朝夕相处,看得多了,便不以为然。”

    “我并不认为它如何的美,但心中觉得离不开它,一生离不开它。”

    菱子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忧伤的美。康城想说几句“运河水里长养出来的人更美丽”这样赞美她的话,又怕唐突了她,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便望着河水发呆。发现远处河中那片小沙渚,问菱子道:

    “那片小沙渚一定很漂亮,有时间可以带我去登陆一下吗?”

    那片小沙渚使菱子记忆起一些事,一些人,她不希望外人打扰了沙渚上的宁静,说:

    “但是那上面让人感觉很凄凉,还是不去为好。”

    康城振作勇气,问道:

    “菱子,你觉得我好吗?”

    菱子对他的问话很感诧异,只是说:

    “在我心里,天底下没有坏人。”

    康城以为菱子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进一步说:

    “我的意思是说,你日后如若和我这样一个人共同生活,不会觉得讨厌吧?”

    “我--”

    “我很喜欢你,很希望你可以做我的新娘。”

    菱子沉默无言。

    康城说: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复,青春就像流逝的河水,是不等待人的。”

    菱子望着河水,想起远方的那个人“他值得天长地久地等待吗?”她问着自己,没有答案,她想让河水告诉她应该做如何选择,然而河水只悠悠地逝去。黄昏暮景,给她一片苍凉无告的感觉,说:

    “我并没有打算日后要做谁的新娘,我只想在运河边,看着河水,让时光过去。”

    “一个人生活是寂寞的。”

    “有爸爸,有妈妈。”

    “他们终有一天要老去。”

    “我陪他们一起老。”

    “你真傻。”

    “我很感激你,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去等待是不值得的,希望你能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

    黄昏很凄凉,落日很凄惶。

    第二天,康城走了,再没有来过。

    菱子像往常一样,把日子打发过去,只是多了一份等待,一份寂寞。后来何清江给她寄来一封信,她欣喜若狂,展开信读着:

    菱子:

    分别多日,最近还好吧?我现在学业繁忙,未能及时写信给你。莲藕、菱角都种上了吗?天各一方,我不能像往常那样去帮你了。

    将近一年的大学时光,我并没有白白地浪费,而是读了许多的书,知晓了很多道理。人生是短暂的,犹如昙花一现,不要为了去等待那些无谓的人和去做那些无谓的事情而白白浪费掉,你说是吧?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永远怀念你。

    。。清江

    菱子把信一遍又一遍读着,她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有些凄凉。但是她想不明白,还不到半年的时间清江哥哥怎么就突然变了呢?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就忘了这里的运河?以前说的那些话风消云散了吗?她感觉出一种寒冷的陌生与隔膜,横亘在她与何清江的情感之间,也许他说的是对的,为了去等待那些无谓的人和去做那些无谓的事情而把时间白白浪费掉,是不值得的。从前他们之间是坚信无猜的,然而现在,他有了她所无法接受和理解的生活,而她的生活也是他只能作为记忆去回味,不能再与她共同度过了。一时间想到这么多事情,使她难以入眠。到晚上深夜之后,她悄悄起床,伏在昏暗灯光下给何清江写回信:

    清江哥哥:

    我这里一切都好,婶婶也很好,不必挂念。

    家乡还是一副老样子,运河像往常一样地流着。只是小沙渚仿佛比去年增大了一些,今年还会开出很多的花,很希望夏天能和你一起,再去坐到那上面,去看苇丛中美丽的白鹭。

    你愿意回来吗?

    我很想念你。

    。。菱子

    写完信,菱子熄灯入睡。但是她辗转难眠,睁开眼,窗外昏黑一片,星星都被云遮没了,她感觉出行将有一种长远的寂寞袭笼她未来的人生。

    很快就夏天了。连下几场大雨,把人锁在屋中发愁。骤雨初歇,菱子跑出房外。她想看看种的莲藕被水冲坏了没有,登上小船,向河湾摇去。

    摇进荷花荡里,荷叶被打得零乱歪斜,有水滴流转在荷叶上,宛若珍珠,晶莹剔透。不少荷叶被大风刮折了,向远方漂流而去。她捞起一片荷叶,青翠依依,湿漉漉的,滴着水珠。她有些伤情,宛若自己的青春一片,付诸东流。她耐心地把那些歪斜的荷叶扶正。

    回到家,正好邮递员给她送来一封信--

    菱子:

    你的信已收到。

    我听妈妈说,前一段时间有人向你提亲,被你拒绝了。妈妈说那年轻人不但长得标致,而且吃苦耐劳。为何拒绝人家,你真是个傻妹妹。古人说:“易求无价宝,难觅有心郎。”有些人错过去了就一辈子等不来了。

    人长大了,总要成家立业的,祝愿你找一个知心的爱人。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我永远感念你。从前的生活,太凄凉了,我想忘掉过去,家乡的运河是美丽的,然而它总使那些悲伤的往事萦绕于我的心头。我不想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很想和你去到小沙渚上看白鹭,最后一次。

    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清江

    读完信,菱子止不住泪如泉涌。就这样结束了吗,她感到生命在枯萎凋零。难道人生就是如此的苍凉?是应当当作一场儿戏混混地过去?还是执着以求?抬头仰望,上苍无语。只有大滴的水珠落下来,又要下雨了。风雷骤至,她急忙走进屋去,房里空无一人。

    透过窗子,她望着风雨飘摇中的运河,水流急湍,浪涛拍岸。天空中一片沉郁的迷蒙。她感到身上有点儿冷,就关上窗子躺到床上去。

    外面雷声滚滚,只有她一人在家中,十分寂寞冷清,忍不住哭了起来。后来就睡着了。

    醒来后雨已停了。菱子正要起床,忽然听到房外有人吵嚷着走将过来。她匆忙跑去开门,只见几个村人抬着爸爸,爸爸没有一点声息,全身上下湿透了。几个人把爸爸放到床上,菱子哭着喊道: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恍若听到菱子的喊声,眼角沁出几颗泪珠。过了很久,他缓缓地睁开眼,断续地说:

    “刚才,下雨时,我看到小船,你没有系牢,被风吹离了--岸,就下去捞它,没想到,被水淹了。”

    众人说:

    “刚才雨停后,我们到河湾里,去看看庄稼被水冲坏了没有,发现你爸爸在水边漂着。”

    菱子哭道:

    “都是我粗心大意。爸爸,是我害了你。”

    爸爸忧伤地说:

    “爸爸老了,不中用了。”

    一个中年人说道:

    “年纪大了,就不要去玩水了,风险大着呢,万一有个闪失,撇下菱子,叫她日后如何生活。”

    爸爸握着菱子的手,说:

    “爸爸并不怕死,只想在死之前,能看见你有个稳稳当当的着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菱子道:

    “我懂得爸爸的意思。”

    菱子说完泪如雨下。

    众人忙劝说:

    “菱子,你爸爸休息一下就好了,没有什么大碍,不必如此伤心。”

    爸爸闭上眼,像是睡着了。众人便要各自归家,菱子把他们送到房外。众人走后,菱子在河堤上伫立。极目望去,猛然发现河中那片小沙渚,被水淹没了,只有一些芦苇还露着一段顶梢,像落水之人绝望中求救时伸出的手臂。仿佛淹没了她的一片青春的梦,她心中难过极了,转身走进房里。

    不久,菱子在德顺爷爷的介绍下,订婚了,是十里外运河边的一户人家,十月里就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