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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姚是我曾共事的一位老同志,已年过八十。现在我称他姚老,我早就想写写他的故事,但又很犹豫。前两天,与好友娟通了个长长的电话,娟鼓励我写,写出姚老的真实故事。我终于拿起笔。将这位奇特的老人,也是我和娟一直与其保持联系的老人,展现在朋友们面前。
我七八年十一月调到科研所工作。
那是七九年元旦后,一天下午,所长告诉我和大连外语学院毕业的娟,我们情报室调来一位搞俄语的老同志,姓姚,做我们的主任。我和娟都挺高兴,我们愿意和老同志一起工作。我们还都年青,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和老同志在一起共事,会学到很多东西。
第二天我和娟到办公室时,老姚正在打扫卫生。娟慌不迭地抢过老姚手中的拖把,我也赶紧拿抹布擦桌子。一阵忙乱后,打扫干净了办公室,我们才彼此做了自我介绍。
从介绍中得知,老姚五十二岁,是从辽宁西北一所农村中学调来的。老姚看起来不止五十二岁,面庞清瘦,白发要比黑发多得多。虽是农村来的,但带着一副眼睛,穿的干净利落,透着儒雅之气,仍然象一位老知识分子。
老姚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我和娟在他面前有点拘束。我们三人三个语种,老姚俄语,娟日语,我是英语。老姚虽是领导,但业务上各人翻译各自的资料,除了组织政治学习,他不太过问我和娟的工作。我和娟虽对老姚的经历有点好奇,但老姚不说,我们也就矜持着,不问不打听。
一日下班前,老姚的爱人来了,我和娟称她杨姨。杨姨的性格极开朗,一会就把我和娟说得与老姚拉近了距离。杨姨说,老姚五七年被发配到农村,先是干了几年农活,后又在小学中学当老师。你们可不知道,老姚一个人在那穷乡僻壤,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杨姨说的眼圈都红了。调回来前,我去帮他收拾东西,他还在给学生上课。杨姨还说,老姚这个人有很多毛病,你们在一起工作,可要多担待啊。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和娟都为老姚的遭遇而难过,同时也议论着,五七年发配到农村,那一定是右派,右派可都是大知识分子,我们可得虚心向他学点什么。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老姚对我和娟说:“我们家老杨嘴爱说,人可是个难寻的好女人。你们别看她现在象个家庭妇女,其实她是中专毕业,当年也是个漂亮姑娘。我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她不离不弃,一直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在沈阳过,真难啊。文化大革命,因我的问题她也受了牵连,干部当不成,被弄到一个小邮局当邮递员。”还未等我和娟搭话,老姚又苦笑着说:“我算啥右派啊,没写过大字报,没给谁提意见,更没过激言论,我是被选上的右派!又冤枉又糊涂,在农村呆了二十多年。”老姚话刚落音,办公室小曹开门伸进头来说“老姚,所长让你去开会。”
老姚拿个本子走了。我和娟互相看看,都在琢磨着“选上的右派?”
第二天,娟看老姚坐那抽烟,就说:“老姚,你昨天”还未等娟说完,老姚就说“过去的事不提了。”一句话弄得娟很尴尬,我在一边等着听下文的也觉不得劲,赶紧低下头看资料。
和老姚在一起工作时间长了,我们逐渐了解到,老姚是哈尔滨人,家是书香门弟。在大学学的俄语专业。毕业后先在黑龙江省交际处工作,后又调到辽宁省交际处当翻译,兼给苏联专家当中文老师。老姚的俄文和中文都非常棒。虽然语种不同,我和娟都从他翻译的中文文字中学到了很多东西。
老姚不太爱与人交往,但工作上非常勤勉,每有政治学习极其认真。一次党员开支部会,书记讲,老姚调到所里后,就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而且经常写思想汇报,比年轻人还积极要求进步。
与老姚相处久了,慢慢体会到杨姨所说的“老姚这个人有很多毛病,你们在一起工作,可要多担待啊。”还真不是顺口客气。单是他的讲卫生,就让人受不了,简直就是洁癖。因他是老同志又是我们的领导,我和娟早上都是先到办公室打扫卫生。可是不论我们打扫的多干净,他来了以后都要挑出很多毛病,然后自己又擦又拖的。打好的开水,他也常常倒掉重打,怕我们没有把隔夜的水倒干净。天气不好,我和娟一从外面走进办公室,他必先看我们的脚,弄得我们俩退出门外,在走廊里跺来蹭去,确认脚上没有土了,再进办公室。气得我和娟也不愿早去打扫卫生了。雨雪天无奈地带块抹布,在办公室门前把鞋底擦干净再进去。我和娟常常背后嘀咕,有这么多怪毛病,在农村二十多年怎么过的呢?
老姚对一些小事的计较,有时也令人不舒服。我们系统是管农村经济,调拨计划物资的,单位福利搞的很好,在那需要各种票劵的年代,经常分鸡鸭鱼肉和农副产品。分东西时,每次我和娟从办公室将东西领回来,老姚都不满意,说我们没挑,拿的不好,可是我们不好意思,也不应该,也没谁在那挑挑拣拣哪。后来,再有此类事情,我和娟异口同声地说:“老姚,你去领吧。”
八零年,记不清几月份了,所里调工资的比例是百分之三十,我们情报室三个人分到了一个指标,所长说我们占了便宜。虽然一般女同志在一起事多,但我和娟是不隔心的朋友。我们俩背后嘀咕嘀咕,就决定把指标让给老姚,在农村呆了二十多年多不容易啊。娟告诉老姚我们的想法时,老姚没吱声,但从他的表情,我们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感激。我怕老姚不好意思,就拿纸写了名单送到办公室。小曹说:“你们怎么这么快啊,我们还得酝酿几天才评选呢。”
调工资结束后,一天上午,老姚对我和娟说:“今天中午我请你们俩吃饭。”(八十年代请吃饭就是在食堂买几个好菜,或是在家里做饭。)我和娟虽未雀跃,但心里也美滋滋的。
中午,我们三个人早一点到了食堂,找了靠边的一个僻静点的桌子。老姚让我占着桌子,他和娟去买菜。一会,老姚和娟端了两个托盘过来了,一盘是一碟大马哈咸鱼和三碗酸辣汤,一盘是三碗米饭。把鱼,汤和饭摆到桌子上,我和娟以为还会去取些什么菜来,老姚推了推眼镜,很正式地说:“这次调工资,你们俩把指标让给了我,我很感激,请你们吃一顿饭,表示我的感激心情。”我和娟看着鱼,汤和饭,面面相觑,随即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来。
吃过饭后,我和娟先回办公室。进屋,娟拿起杯子就喝水,又噗哧一声笑出来,看着我说:“潮汐,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想什么?”“再有一次运动选右派,我还选老姚!”“我也有此恶毒念头!”我们俩会心地大笑起来,直笑得肚子疼。
八一年三月份,在老姚来所二年多的时候,一天,书记叫我和机械室的老张去他的办公室,让我们去省交际处搞一下老姚的外调。因老姚一直积极要求入党,组织上想对他考核一下。
第二天我和老张到了省交际处。交际处接待我们的女同志姓齐,是副处长,不到五十岁,不是交际处的老人,对五七年那段历史情况不了解。她与处长商量后告诉我们,等两天他们找几个当时的老同志了解一下情况,再通知我们过去。
过了有一个星期,我们接到了齐处长的电话,让我们第二天下午到交际处去。
第二天下午一点半,我和老张到了交际处,齐处长在办公室等我们,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同志。齐处长向我们介绍说,他是刘局长,已经退休了,五七年时,他是交际处副处长,比较了解当时的情况。让刘局长给你们介绍一下老姚当时的情况吧。我和老张首先向刘局长表示了感谢,又介绍了一下老姚现在的情况。
刘局长沉吟了一会说,老姚能落实政策,安排到你们科研所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交际处当时有三人被打成右派,据我所知,到目前都落实了政策。但是没有回原单位的,老姚的工作安排的是比较理想的。
刘局长看看我,又说,这位同志年轻,只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对五七年的反右斗争可能不了解,怎么说呢,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运动搞得也是很残酷的。当时,交际处知识分子多,是省里反右斗争的重点单位之一。那时抓右派也是有指标的,我们交际处有三个指标。有两个被打成右派的,当时确实有一些过激言论,给党组织提了意见,还写了大字报,所以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被带上右派帽子,也不算冤枉。还剩下一个指标,就不知道定谁好了,又不能不报。后来当时的领导研究决定,让群众选。老姚这个人工作还是不错的,业务能力也很强,是个不太关心政治的人。但是,他这个人有一些特性,有时表现的有些自私小气,很多人不太待见他,群众关系不好,所以一让群众选,大家就把他选上了。
把老姚发配到农村,我们也感到心里不安,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老姚不冤枉,也有别人要冤枉,就是那些提了意见,写了大字报的人,又怎能说是不冤枉呢?关键是我们国家的一场场政治运动,使上自国家主席,下至老百姓都不同程度地承受了苦难。只有不再搞政治运动,我们才能国泰民安,才能不再有冤假错案。
从交际处出来,一路上我和老张都没说话,我们都在默默地思索着
八二年七八月份。一天,老姚兴高采烈地走进办公室,拿出一包糖,放在桌子上,告诉我和娟,今天他特别高兴,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了沈阳,分到了设计院。“你们知道为什么我儿子分配的这么好吗?”“你托到接洽人了?”我问“没有,我到哪儿找接洽人,是今年分配有一条政策,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子女,毕业分配给予优先照顾,我这二十一年的右派没白当!”我剥开一块糖,放进嘴里,糖甜甜的,心里酸酸的,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一年,这代价太大了!
八四年我调离了科研所。八六年老姚退休。在退休前,老姚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加入了中国*。
退休后,老姚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期。中国和俄罗斯的边境贸易,给了老姚发挥余热的机遇。好多贸易公司聘请老姚做俄语翻译,老姚多次赴俄罗斯参加贸易谈判,把自己的业务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家庭生活也提前进入了小康水平,杨姨终于跟老姚过上了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