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绿痕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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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年仲春,京中传来消息,纪蓉被杀了。

    这回得手的还是沁王,纪非很确定她的身份已经暴露,因近来造访这座山头的刺客一日多过一日,虽然他们全都被皇甫迟的结界给挡在山下,始终不得其法上山。

    “我借了她俩十一年的命,我得还。”纪非定定地道。

    皇甫迟站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看着她,感觉她似乎又长大了点,不只是外表更像个青春正妍的少女,就连内在也变了些。

    她没像上回杀了人时一样,噙着眼泪跟他说她难受,她只是沉默了一下午,就又把自个儿关进书房内,写了大批送往京中的密函,准备开始清除朝中政敌。

    伸手抽走案上几封她已写好的密函,其中一封给太子的,里头写着几座铁矿盐矿这一季的获利,以及这一大笔钱又该如何运用在她所拟定的计划里。

    在另一封她写给她爹的书信中,她回覆她爹该如何由沁王的门人下手,最好的法子就是前年的科举舞弊,因沁王前年这一捞可捞得不少,另外还可自沁王妻舅方面下手,那全仗着自家妹子是王妃的京中纨绔,几年前买了个小辟,然后凭藉着沁王的声势一路爬进了朝堂里,去年,皇帝颁旨修堤时,他在沁王党的举荐下,进了户部负责编算修堤银款

    一些他看不太懂的朝廷官名与罪名,在接下来的几张纸上反覆出现,皇甫迟将信搁回书案上,却见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已许久。

    “是不是难以想像这是我会做之事?”

    他摇首“不,你仍是你。”

    “我得活着。”她收妥案上书信,洁白的指尖与以往并无二致“我的性命很珍贵,因这是他人给的,我知道我该背负的责任是什么。”

    “人间之人都似你这般?”怎么他就不见其他凡人像她这样认命负责?

    “哪来这么好的事呢?若真有,这纪非还不早早让给他们当了?”她莞尔轻笑“这座人间里,有人贪生怕死,有人贪图安逸,有人恬静过日,有人汲汲营营,为权为名也为利凡人的心里盛载着各种贪欲与私心,这世上没有谁与谁是相同的。”

    “真麻烦。”以往他只管生死,可从没管过那些众生的头皮底下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麻烦。”她点点头,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怎么办,我染黑了你”经过这些年后,他不再像初时的一张白纸,怎么想她都觉得自个儿罪恶深重,可现在才说,会不会太迟了?

    皇甫迟没当一回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早晚都会明白的。”

    “眼下你最不明白的是什么?”

    “七情六欲。”他想也不想就答出全修罗道都不懂的大问题。

    她一点也不意外“修罗道没有?”就连个喜欢也能难倒他,更别说那些更会让他头疼的了。

    “无。”他一脸恳切“告诉我,爱是什么?”打从那个子问提起后,这问题已经困扰他几千年了。

    “当你懂得什么是割舍、什么是忍耐、什么是无怨无悔、什么是一生一世,你就明白什么是爱了。”

    他直皱着眉“我该如何才能懂?”以往她的答案不都很简单让他一听就明白吗?怎么这回模模糊糊的?

    “你得亲自走一遭。”她没给他捷径。

    “”太麻烦了。

    纪非在他脸上明显写着不满时,来到书柜前开始进行打包的工作,边状似不经意地道。

    “对了,三日后,我将离开此地。”

    他不明所以“上哪?”

    “回京。”她回过头看他,眼眸中无丝毫波澜“皇上已下旨让我与太子提前成亲,我得进宫去谢恩。”不只是纪家,就连皇帝也再等不下去了。

    她要嫁人了?

    她不是才十六吗?

    皇甫迟脑中有片刻的空白,措手不及的离别,让他微张着嘴一时之间忘了要说什么?

    他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表情还是平平淡淡,没有惊喜亦无激动,说得就像是件平日已安排好的工作似的。

    可人间的凡人不是常说,婚嫁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吗?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表情,他弄不明白这是她一心所盼,还是又是所谓的义无反顾,只是,他也没有在她的脸上看见开心。

    若是要嫁人,那么,她也不会继续留在这山顶上了,她那一大家子族人都望穿秋水地等着她回去,她当然会离开这儿回到需要她的族人身边,再也不需要他陪伴也再不会留在他的身边。

    她就这样,把他扔在一边了?

    心房好像突然被一只无名的手给攥紧了,一松一握间,有些疼,他一手抚着胸坎,思绪来回滚了好几翻,明明就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可他,怎么就是觉得不舒服呢?

    或许是因为,她在说这话时,面上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不是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她已许了人吗?怎么今日忽然把这事提到他的面前,他就有种不是滋味,打从心底顽固地想要抗拒的感觉?而这抗拒的感觉一旦升起,它就像滔滔奔流的大江,怎么也克制不了。

    但他甚至连个原因理由都没有,他凭什么拦着她不让她回去成亲?就算这件婚事其实是皇家与纪家的稳固结盟,而非一场单纯的婚事,他也没有理由不让她回去帮那个什么太子是不是?

    那他这又是怎么了?

    纪非不知他心底在剧烈翻涌些什么,在一边淡淡地道:“当然,前提是我要能活着回去。”

    不只是她,锐王与沁王深知,这是他们下手的最后良机,因此她返京的路程注定了不会平稳,不过幸好纪家方面也有所准备,长年派驻在边关的小叔抚远将军纪尚义,早已请旨回京,大约会在三日后亲率一支阵容庞大的纪家私军,为她回京的路途护航。

    三日后,听闻她要离开这儿回京,小镇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想要为他们送行,就连住在邻山的大小和尚也都到了。

    派了一整支私军前来迎接纪非的纪尚义,手底下的人马将整座宅邸团团围了个严实,甭说是送行的人,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当然更不可能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纪非了,于是人们只好站在宅邸外边,隔着身形魁梧的军人们远远的看着。

    当身着华服的纪非一手扶着春嬷嬷步出宅邸大门时,原本高声哗谈的人们倏地静了下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几年前大年夜时醉酒的邻家女孩,是个气质雍容、神态凛然的少女,不是他们这等寻常百姓可轻易碰触的。

    在纪非登上马车前,拖着去雁老和尚一块儿前来送行的小百草,站在人群里高声唤着她,说是要给她临别赠礼。

    纪非看着那个虽是长大不少,但还是缺了两颗门牙的孩子,被兰总管领着来到她的面前,犹未听见他说些什么,一柄藏在他袖下的匕首倒是窜了出来,直刺向她的胸坎。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她没能来得及躲开,但其实也不需躲,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皇甫迟已一手握住那柄匕首,另一手化为手刀贯穿了小百草的胸口,毫无慈悲与犹豫。

    皇甫迟抽回沾满鲜血的手,小百草便软软地瘫倒在地。“我也不想的”

    他的嘴角涎着鲜血,目光一如往日的清纯天真“可我爹娘,在他们手里”

    纪非轻轻推开犹护在她面前的皇甫迟,并抬起一掌要一边见状奔来的纪尚义冷静点。

    她低首看着血泊中的孩子,恐怕这孩子至死都不知道,她在春嬷嬷头一回告诉她,这孩子是突然来到邻山要求去雁老和尚收养他时,她就对他存有戒心了,只是她没有证据,也不想对个孩子做些什么,所以就一直容着他在邻山监视。

    看来皇甫迟的结界,真的是让束手无策的锐王给伤透了脑筋,因此在她临走前,锐王说什么都要小百草拚命一搏。

    她轻声说着“放心走吧,你爹娘不会有事。”

    小百草听后咧开了嘴角,满足地对她笑,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去雁老和尚,看着皇甫迟那还滴着血的指尖,眼中有阵掩不住的失望。

    纪非再次抬起头来时,去雁老和尚已转过身子,衣袂飘飘地走了,她定眼细看,这才发现在璀璨洒落的日光下,她没见看老和尚他身后的影子。

    身旁的军人开始驱赶围在四周的人群,深怕再有什么意外,纪尚义半点情面也不留,同时他转过身叫纪非快些上车起程。

    “关于我的事,日后,你不要再出手。”纪非站在马车边,一手按着皇甫迟已拭净血迹的手“既然你的承诺是守护这座人间,你就好好看着这座人间,救你该救之人、做你该做之事,朝廷中的政争不是你的责任,是我的。”

    皇甫迟扶着她上车“你也给过承诺?”

    “是的。”

    “你的承诺是什么?”

    “守护天下所有的百姓。”她笑了笑,任由兰总管走过来关上他俩之间的马车门扇。

    一片小小的门扇,转眼间隔开了两个世界,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道远远触不着对岸的鸿沟,皇甫迟伸出手,一时之间也不知,自个儿究竟是想替她拉上窗畔的车帘,还是想拆了这扇车门将她拉出车外。

    车轮转动前,纪非深深凝视着他“这些年,谢谢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纪非?”

    马车车帘被里头的春嬷嬷放下,再看不见她的容颇,马车前四匹高大壮硕的马儿在马夫扬鞭后离开了宅邸前,在前头骑兵的开道下,一整队佩刀的军人,骑着马前后左右护在马车四周,按着计划往山下前行,留下大批民众,也留下了站在原地的皇甫迟。

    当车队消失在山道拐弯处时,皇甫迟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转身走回宅子,没过多久,正要下山的人们忽然听见疾行的马蹄声,回首一看,方才那名身着银袍的男子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飞快朝前头的车队急奔而去。

    兰总管费了好大的功夫,这才让护送的纪大将军相信,这个十万火急追来,还一路阴魂不散跟在纪非车旁的神仙大人,真的不是哪家王爷派来的刺客,更不是什么小姐私定终身的情郎虽然说,皇甫迟一直骑马跟在车边,两眼瞅着车里纪非侧脸不放的这个举动,看起来是挺让人误解的。

    回京的路上,不出所料他们又遇袭了几回,且来者阵容比以往来得更加盛大,但在纪家军强势的武力镇压下,纪非一行人没动用到皇甫迟神奇的结界,在一个月后,平安地抵达了皇城。

    马车笔直地驶进了纪非已经睽违多年的纪府里,没过多久,皇甫迟被纪将军与兰总管两人联手客气地请出了府门外。

    皇甫迟站在纪府大门外头看着下了马车的纪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过来亲昵地拉着他的手邀他一道进去,她甚至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说,她只是视他如路人般地转身而去,任由府门在她的身后重重掩上。

    他不解地望着纪府高大的门扉,在门外家卫刺探的目光下,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离开。

    这一路上,看着纪非面无表情的侧脸,看着他俩之间一下子隔出了好远的距离,皇甫迟察觉到,以往曾在她身上所获得的那些平静与安宁,开始逐渐崩毁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