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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有载,当今帝王清皇,俊美无俦,龙御天下,天纵英明,高山仰止,胸怀日月江河万里,所思所虑,非凡人所能及。
阮阿童看着龙榻之上,那个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一手持大内秘制春宫画卷,一手抛花生边仰头张嘴接住,和“威仪”两字差距十万八千里远,同“英明”一词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妖艳男子。
果然,史官,乃是世上最睁眼说瞎话的一门高技术性行业啊!
她还未来得及发出千古一叹,那冶艳帝王已然瞥见了她,瞬间眸光潋滟流转,笑得丽色无双,迅速奔跃而来,热烈地挽住她的手。
“阿童!快来瞧好玩意儿,最新热腾腾出炉的迷情艳记十八宫,据说内容影射参照本朝某宫某苑艳情史,你来帮忙猜猜究竟是出自哪一宫?”
一如往常,她熟练抽回白皙小巧却微布指茧的手,放在腰间福了个身。“禀皇上,文相大人等您商议政事,此刻已在上书房。”
“不去。”清皇玄清凤俊脸一沉,随即慢吞吞地蹭回龙榻,意兴阑珊。
皇上永远是对的,皇上永远是对的
阮阿童深吸了一口长气,缓缓吐出,这才低眉顺眼地再行了个礼。“是,奴婢知道了,这就回文相大人。”
玄清凤眼角余光瞄了瞄那抹正要退出寝殿的青色衣影,见她脚步沉重,头垂得低低,登时冲动地唤了一声:“且慢!”
她一脚已跨出高高门坎,另一脚犹停留在寝殿内,回过头来。“皇上?”
他颇为不舍地瞥了一眼榻上翻开的春宫画卷,再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她,内心激烈交战了几个弹指的辰光,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乖乖走上前,修长优雅的手“皇恩浩荡”地搭在她的手背上,叹了一口气。
“阿童,那今晚你欠朕三个烤白薯。”
不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
换句话说,这天下都是皇帝的,所以国家的事就是皇帝家的事。那明明本就是他该做的事,怎么反倒是她欠了他人情?
她小嘴微张,彷佛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认分的闭上。
基于帝权无疆,势大如天的原则下,万年宫女阮阿童十二年如一日地低头称是:“奴婢遵旨。”
皇帝是“英明”的,而现实是残酷的。唉。
犹记初见小荷尖尖才露角,蜻蜓儿落,水珠儿摇
阮阿童第一次看见那时仍是太子的清皇,是她六岁进宫那一年。
她被分配到太子宫中之前,只受了短短不到七天的奴婢基础训练,听说那时宫中很缺人,所以只要长得平头整面、听得懂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奴才,就得立刻派上用场,分送至各宫去服侍大大小小主子。
那是一个春风习习的午后,阮阿童记得很清楚,就在她害怕得手脚发抖,肩头微颤地低头伏在殿内时,鼻端闻到了随着暖风越发蒸腾得浓郁惑人的花香,眼前不禁眩惑起来,然后一个清新好听的男孩嗓音自头顶响起。
“抬起头来。”
她紧张得反应不过,是身旁的大宫女以肘重重地顶了她腰际一下,她疼得微微一缩,猛然抬头──
只此一眼,她就傻掉了。
阮阿童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比眼前更加白皙俊秀、清润美丽得像小玉人儿的男孩。
他看起来约莫十岁大,面若桃花,粉雕玉琢,笑吟吟的俊俏小脸上稚气犹存;乌发束着一顶紫玉冠,一袭银色月牙滚金边的华贵袍子,足蹬宫制鹿皮靴,端的是宝光璀璨,气度非凡。
尤其是那一双笑眼哪,流光艳艳,清澈中带着一丝温润暖意,轻易就能消融了铁石,呵化了冰雪。
在很久很久,当她长到很大之后,才知道太美太反常的东西都是最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让人连魂儿都不剩。
难怪后来人称史上最清俊儒雅、玉树临风、满腹经纶的青年宰相文无瑕,常常在看到她时,眼神似笑非笑,无比同情地叹口气。
“反常即是妖啊!”他还不忘补一句:“阿童姑娘,辛苦你了。”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此为后话。
但在当时,六岁的阮阿童只觉得满心对陌生未知的巨大恐惧,剎那间在这一双温暖亲切得像灿烂朝阳的含笑眸光里,冰销雪融,烟消云散。
“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童,阮阿童。”
“好名字。”桃花眼笑得好欢欣,对她眨了一眨。“阿童,往后本宫就拜托你了。”
“是,阿童──奴、奴婢遵命。”六岁的小爆女受宠若惊,晕晕傻傻的重重叩下头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转眼间,十二年一晃而过。
今天午后,也有这样暖暖的春风袭来,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殿内那几盆南方进贡的桂花又开了,清甜香气缭绕鼻端,阮阿童神思恍惚间,竟似又跌回了六岁时的那抹记忆里。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那些年的那些事,更不明白这到底有否什么特殊含意?
她就是,突然恍神了。
“阿童姑姑,皇上刚刚命人来说,想吃你亲手熬的红枣粥。”一个小爆女清脆恭敬的嗓音唤醒了她。
她回过神来。“欸?”
拜过去一度曾动荡过的宫闱历史所赐,今年十八岁的阮阿童,在这皇廷内苑里已可算得上是资格老、辈分高,又是自小伺候太子龙潜于东宫,亲眼见证他一路登基为清皇的,所以能够荣升为今日清皇最为倚重的心腹大宫女,也算得上是实至名归了。
“皇上特别交代,让阿童姑姑只做一份即可,不用准备文宰相的。”
尊贵无匹的清皇,今年真的已经二十有二了吗?
三不五时便这般的幼稚记仇,这样真的好吗?
“知道了。”她抑下叹息的冲动,将散落在龙榻上的花生收拾妥当,并熟门熟路地将那册春宫画卷“没收”锁回床底下的檀木箱里,拍了拍手,抖抖衣角,这才往皇帝寝宫的专属小厨房方向走去。
在跨出殿外的当儿,她不忘叮咛一干宫女,把皇上喜欢的零嘴儿备好,皇上喜闻的龙涎香提前在鎏金熏笼里燃了,还有看看皇上心爱的雪隼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记得喂上一块上好生牛肉。
阮阿童在小厨房里卷起了袖子,仔细地洗净双手,然后专心地淘米洗米熬粥,放入一把顶级的鸡心枣,一个时辰后,熬得甜稠细烂的红枣粥香味扑鼻,盛入了鹅黄瓷盅内,配上一笼小包子,两碟酸脆爽口小菜,小心翼翼端了起来。
“阿圆,把另外那笼小包子再配上两个菜,一碗鸡汤,你端着跟我来。”她微侧首吩咐“到上书房后,交给文相大人的随从,他便知道怎么做了。”
虽口口声声说不用给文相准备,可清皇素来厚宠朝中栋梁,哪怕是嘴上巴拉巴拉地嚷得再无赖,她也不敢错揣君意,当真这样胡里胡涂就把相爷大人无视过去。身为首席大宫女,她该帮皇上注意的,还是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是,阿童姑姑。”宫女阿圆连忙捧起了另一只托盘。
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穿过繁花争相盛放的御花园、美丽典雅的亭台楼阁,出了内苑,踏进了金殿巍峨的上书房。
戍守护卫在上书房门外的御林军一见到她,微微颔首,正要扬声禀报──
“真是狠心的小阿童,怎么才来?”那个慵懒幽怨的嗓音已然传来。“快饿死朕了!”
说这话的人明明在两个时辰前才喝光了一碗当归鱼汤、吃了一碟蟹黄卷和两盘豌豆黄、驴打滚,并且在看春宫画卷时嗑掉了半钵的五香花生,这样还会饿死,那才真叫见鬼了。
可是谁教阮阿童就是那“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万年认命宫女呢?就算听了再多睁眼说瞎话的浑话,她还是始终如一地低头认错,奉上点心。
“奴婢该死。”
见她这般伏低做小,上书房里的妖艳天子斜飞浓眉一挑,剎那间,四周气氛不知怎的变得冰寒刺骨,服侍在侧的太监和宫女们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面色如土,噤若寒蝉。
唯一没有被这波冰冽寒意冻僵的,好像只有闲适玉立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扬,眸底掠过一丝无奈之色的年轻宰相文无瑕。
果然是当朝宠臣,有那么两把刷子,这才稍稍顶得住天子庞大可怕的气场。
阮阿童想了想,决定自己也该属于害怕龙颜大怒的那一区。“皇上息怒,奴婢知错了。”
“哦,那你倒是说说自己错在哪儿?”玄清凤还是笑得那般惊艳夺目,懒洋洋的声调底下藏着一缕压抑的怒气。
“奴婢送膳来迟,惹皇上不快,罪该万死。”她向来平静的白净脸庞闪过了一丝异样,只不过低垂着头,无人得见。
然而阮阿童此话一出,四周再度陷入一片不祥的安静。
“端走端走!”玄清凤一拂袖,修长挺拔身形背过身去。“朕不吃了!”
“是,奴婢遵命。”阮阿童毫无二话,捧起沉重托盘,默默退出上书房。
他藏于袖中的手一紧,偏偏还是倨傲地抬高下巴,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消失远去。
上书房里静得像是针落可闻,而某人却正呕得半死。
“咳!”文无瑕的咳嗽声听起来像憋笑。
满腹怒火无处发泄的玄清凤顿时逮着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修长玉指几乎戳至文无瑕鼻头去“文爱卿!你身为朕的股肱重臣,竟连一个小小路州水患都解决不了,还好意思拿到上书房来惊扰圣驾,细想想你对得起朕吗?”
“微臣有罪。”文无瑕从善如流,脸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惭疚。
“哼。”玄清凤面色稍稍好看些,又恢复了妖艳慵懒本色,负手往门外方向走去。“既然知错便好,朕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便胡乱苛责下臣的昏君,哪,就罚你今晚留在上书房把这事儿全给理了,做完才准回府,如何?”
“谢皇上恩准微臣将功折罪。”文无瑕嘴角上扬的笑意依然。“微臣自当竭尽全力,为皇上办好差事。”
“年轻人,好好干,朕挺你。”玄清凤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一抬脚就毫不客气地晃走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古人诚不欺我。”文无瑕自言自语。
阮阿童面无表情地将托盘上的食物原封不动送回了小厨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之中,淡淡地吩咐:“把粥温着,其他的都新做了,待会皇上会再宣食的。”
负责御膳小厨房的王御厨犹豫了一下,上前亲自接下托盘,陪笑道:“阿童姑姑,这些有小的做便行了,你是万岁爷面前的金贵人儿,怎么好又劳你费神呢?”
她迅速敛下眸光,嗓音更加低沉冷淡了几分“王御厨说什么呢?主仆有别,奴婢就是奴婢,哪个敢在皇上面前称金贵人儿?像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往后千万莫说了,否则你我包括这小厨房所有人,全都得掉脑袋!”
“是是是”王御厨面色惨白,慌乱得点头如捣蒜。
相较于小厨房里诸人战战兢兢,如临大敌,阮阿童这一番训斥责己的话,却把悄悄在窗外听壁角的万岁爷气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