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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凤本来还懒散地靠在窗框外,闻言登时一口气堵在喉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好呀,这狠心的小阿童,是越来越会给他这个皇帝甩脸子看了,若再不给她几分颜色瞧瞧,她还记得他是谁吗?
正在愤慨之际,他乍然听见一声轻轻低叹。
“厨房里还有白薯吗?挑几个巴掌大,个头肥厚点的给我吧。”
他眼睛一亮,瞬间眉开眼笑。
就知道小阿童不会这般无情,心里果然还是惦记着他的。唔,甚好甚好。
玄清凤满心欢喜,笑吟吟地看着她拎了一篮子白薯走出小厨房,兴冲冲地尾随了上去。
待到繁花绿柳无人之处,他自后头仿似大鹏展翅地扑了上去,蹭在她颈项处,既天真又哀怨地嚷嚷了起来“阿童,你刚刚害朕好生伤心。说!要怎么补偿朕?”
“皇上?”阮阿童先是一惊,待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包围上来,心一跳,声音却绷得紧紧的“皇上万金之体,还请自重。”
“除非你先跟朕道歉,否则朕就这么赖着你,有本事你拖着朕走吧!”他哼了一声,好似还万分委屈。
每到这种时候,阮阿童就十分后悔平日没有向禁卫军总教头范雷霆学几招防身术,真是大大失策。
但话说回来,谁人敢当真把当今天子摔个狗吃屎的?
她暗暗吁了口气,尽量维持心情的镇定和平静,努力不把颈项处那阵幽幽轻吐、酥麻温暖的呼息当一回事,在心底念了几番佛号后,毅然坚定地转过身来,勇敢迎视上他的目光。
玄清凤比她高很多,却是体贴屈就地微微弯腰俯头,一双晶亮流转、流彩四溢的凤眸专心地瞅着她,似有说不出的千言万语。
饶是看多了,无奈惊心动魄的妖艳美色在前,她心里还是怦怦乱跳了好一阵之后,方重拾理智,恢复冷静。
“皇上,奴婢记得今晚要烤三枚白薯的事。”
他眼神剎那间水汪汪了起来。“朕也记得。”
深夜时分,红袖添香,烤白薯的甜甜滋味
“皇上心思缜密,日理万机,金口一开,言出必行。”她顿了顿,又道:“想必已和文相大人议完政事了?”
他啊了一声,脸色古怪,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呃,这个”
阮阿童也没有催促,只是恭恭敬敬地望着他。
“朕现下回上书房就是了。”
“恭送皇上。”她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往上扬。
他瞥来一记华丽丽幽怨的眼光,垂头丧气地掉头离开。
直见那明黄色的挺拔身影消失在花影柳荫之后,她眼神有一丝恍惚,怔然望着远方良久后,轻摇了摇头。
“想什么呢?”
午后春日迟迟,轻暖微风中隐约有一丝轻叹。
当天晚上,玄清凤终于得偿所愿地吃到了那三颗又香又甜、又绵又糯的烤白薯。
而阮阿童在入睡之际,鼻端呼吸间也都还是缠绕着那温暖甘甜的白薯香气,连梦里亦如是。
深夜,太子寝殿外侧的单间宫女房里,六岁的阮阿童蜷躲在被褥里偷偷哭泣。
她想家,想爹娘,可也知道家中若不是有了她这五两的卖身银,爹就没钱治病。
当初里正大老爷说过,进了宫虽是不自由些,可也比随随便便跟着人牙子卖到大门小户里给人使唤打骂强,所以路就只有两条,若不是她做宫女,就是弟弟当太监。
爹娘当然是选她。也只能是她。
可认命是一回事,想家又是一回事,就在她把自己牢牢裹得像颗球似的低低饮泣时,一个温柔好听的声音隔着被子轻轻响起──
“别难过了,以后本宫会罩你的。”
她一抖,顾不得惊吓,翻开了被子泪汪汪又受宠若惊地傻望着他。
自泪眼迷蒙的昏暗视线望过去,只见那俊秀美哉的太子宛若金童降世、仙人转生。
“你会烤白薯吗?”
她呆呆地点头。
“本宫饿了。”他摸摸肚皮。
怎么可以让这么善良亲切、美好得不似凡人的尊贵太子爷受饿呢?
小阿童立刻热血沸腾地去了御膳房偷白薯──因太子说夜深人静,不好意思惊扰烦劳已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天的御厨。然后偷到白薯后,在烹茶的小火炉前蹲着生了半天炭火,把白薯一一仔细堆进烧红了的炭木之间。
一番波折之后,甜甜温暖的香气终于飘散了出来,她的手还在翻挖出烤白薯时烫伤了,但她顾不得痛,将热腾腾的烤白薯掰开,像捧着珍宝般小心翼翼地献给他。
看着他一脸满足,津津有味地吃光了所有的烤白薯,在那一刻,她忽然忘记了手上火辣辣烫伤的疼,也忘记了自己也饿得前心贴后背
只要他快乐欢喜就好。
庄周晓梦迷蝴蝶,大梦谁先觉,偏又是,梦里还复醒
一觉醒来,不管想不想记起的,又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全数悄然隐退回了幽微黑夜里。
白天,是不适合作白日梦的。
身为皇帝身边的首席大宫女,每一天都有很多事要做、要叮咛、要注意的,比方说像今晚,清皇要在上林苑,为新科状元大摆簪缨宴这一类的重头戏,除了礼部尚书和御膳房大厨外,就属她最忙了。
光是安排后宫那些有位级的妃嫔该怎么排坐法,就足以让阮阿童累苦到一夕白头了。
原来就受宠的,后来新封的,或是指日可待的明日之星,一个比一个难搞,夹在所有旧势力的妃子和新势力的贵人之间,只要一个不小心,她就会落得两面不是人。
虽然这本就是身为皇帝贴身宫女该安排的事,可阮阿童每每想起,还是有无奈到泪流满面的冲动。
美色是皇帝在赏,美人是皇帝在抱,累死累活流血流汗的却是他们这些奴才,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
幸亏本朝有一条德政是这么规定的:举凡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可以放出宫,自由谈婚论嫁,宫里还会备上五十两“荣退金”犒赏宫女多年辛劳,以彰皇家恩泽无边。
所以她在等,再过七年──唉,无比苦熬漫长的七年──就可以打完收工,拿钱走人了。
“那个谁谁谁,诗贵妃的位子一定要摆在靠皇上最近、但落后半个座位之处的地方。”阮阿童比手画脚,累得口干舌燥,还是强捺性子对一脸迷惑的宫女解释:“因为只有皇后才能与皇上比肩而坐,可是当今皇上尚未立后,贵妃娘娘目前暂为六宫之首,所以她最有资格坐离皇上最近,但又不能真的坐在皇上身边,这样明白了吗?”
“是,阿童姑姑。”小爆女恍然大悟“明白了。”
这时,另一个宫女气喘吁吁地跑来。
“阿、阿童姑姑,方才贾嫔命人来说,这个月皇上宠幸她的次数最多,所以此次宫宴她有权跳级,要您安排一下。”
她心下一抽,随即微笑点头“知道了。”
“阿童姑姑,糟了糟了!白淑妃最喜欢的那只白玉杯日前被吴妃失手给砸了,金玉杯盏局的管事姑姑刚刚才想起这事儿,那今天宴上可、可怎么办啊?白淑妃没有白玉杯,她就什么酒都不愿喝了。”还有宫女心惊胆战的道。
唉,清皇后宫嫔妃不多,可一个比一个脾气更大,怪癖更多,个个都不是让人省心的。
阮阿童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疼的鬓边,想了想道:“取我的牌子到内库去找礼公公,说要借那只百灵国进贡的雪玉杯一用,请他记在册上,今晚宴毕我们立刻还回去。”
礼公公是负责大内皇库的大总管,向来铁面无私,除了皇上之外,谁都别想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坑蒙拐骗走任何一件国宝,就算是她,也得当天借当天还,否则碰坏了弄丢了,她照样得去自领一顿板子。
就在阮阿童忙得一头汗之际,一名小太监急急奔来。
“阿童姑姑,阿童姑姑,皇上正在清风阁大发雷霆,您快去──”小太监惊慌失措地嚷嚷。
她心一沉,发生什么事了?
“别慌,我这就去。”阮阿童强自镇定,唤来副手阿琬,略略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上林苑。
面上淡定从容,可她心下也不禁有些焦灼,脚下越发加快。好不容易赶到了临水而筑的清风阁前,恰好与一个眼熟的高大威猛身影打了个照面。
自清风阁大步而出的男人气势雄浑,粗犷阳刚,正是负责戍卫皇城的十万禁卫军的总教头范雷霆。
“奴婢见过范总教头。”饶是心急,她还是规矩欠身行礼。
“嗯。”范雷霆沉稳地朝她颔首,依旧没有多废话,直接道:“皇上在内。辛苦你了。”
辛苦她一怔,随即无声地叹了口气。
“谢大人提醒。”
“保重。”范雷霆语气里有一丝怜悯。
范大人非但是个忠臣,还是个好人,更是个明白人。阮阿童心中登时升起一股“知我者,范爷是也”的感动。
可是范雷霆也只能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爱莫能助的眼神,然后又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踏近清风阁雅致的门前,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表情放淡,眼神放呆一点,这才起脚跨入。
“皇上,您该用膳了。”
“你躲了朕三天。”玄清凤竟不似往常那般,一见了她就热切切地扑上来动手动脚,反而歪靠在那张居中的大榻上,弯弯的凤眼像是在笑,仔细一看,又像什么都没有。“躲够了吗?”
“奴婢不敢。”阮阿童几乎未觉地微颤了一下,垂手侍立,恭声道“近日宫务多”
她也不过是主动跑去负责新进宫女的教习,连带到离宫安排了一下年底祭祀大典须备之物,回程时顺便去了飘逸清高、不理俗事的姜太妃那儿,瞧瞧别院里有没有什么需要罢了。
原来一眨眼,都过三天了。
“朕又做错什么了?”
“皇上折煞奴婢了。”她脸色微白。
“是不喜欢那晚朕大半夜的还强闹着你给朕烤白薯吗?”
“不──”
“还是朕那晚没有陪宰相熬夜拟完治水之策,又教你小看了?”
怎么越说她莫须有的罪行越发重大了?
难道皇上今日终于看不过眼,决定要把知悉宫闱秘辛甚多的她给一次性解决了吗?
明明该害怕的是他的龙颜震怒,可是为什么他连嗓音也未抬高一线,只是这样懒懒的、疲惫中带着三分失意,就令她莫名喉头发涩,胸口紧缩起来,好似是她伤他甚深,是她对他做下了不可弥补的大错
阮阿童听见自己心跳得异常剧烈的声音,在一阵沉默静寂后,前方传来一缕幽幽的低叹。
“阿童,究竟要怎样,朕的心你才会懂?”
他最后的那句话让她彷佛瞬间被雷劈中般,脑际嗡嗡然巨响,过去十二年来所有懂的、不懂的,应该的、不应该的,种种酸甜苦辣,千般滋味犹如万马杂沓而来。
然后,在几个颤抖的呼吸之间,她又恢复了眼前清明,心神一片平静。
“皇上天威莫测,奴婢不敢妄自揣度,只求能鞠躬尽瘁,以一身忠心报主。”她缓缓地道,语气万分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