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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遥望着消没在漠原边缘的天空,蓝天之下,白云苍狗,忍不住想到她与律韬合作打下的那一仗,在那一仗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律韬并肩作战,而且是赢得空前胜利的漂亮一战。
只怕是终她一生,都无法忘记,那金鼓声中的豪迈壮阔,与律韬同在主将战车里,指挥青阳以及敖西凤等人率领将士们杀得敌人落花流水的慷慨激昂,律韬看着她的眼神,有温柔,有纵容,有思念。
他还想着当年的睿王爷吗?
有一瞬间,容若差一点脱口而出,但终究是忍了不来,与他就着战况权改阵法,她不愿意承认,但是,那一眼之间,便知道对方与自己同样想法的心有灵犀,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酣畅。
有片刻之间,容若心里竟有一丝狂想,如果,当初母后不将律韬遣出“坤宁宫”让父皇带在“养心殿”由一干宫人们伺候抚育,那他们兄弟之间,能否没有嫌隙,彼此的关系是否能够亲近些?!
那么,律韬是否就不会对她持有就连生死交隔,都不愿意放手的执念?
如果当初的容若只是他的弟弟自小相伴着长大,他待她,是否能像她多年来待青阳一样,只是当作手足疼爱?
如果,只是如果,当年在“迎将台”前的一瞥,她所做的决定并非将他当成敌人般除去但终究,这些只是“如果”如今再回想,都是太迟。
“你在发什么呆!”阿儿朵从后面伸手推了容若一下,没好气地叱道:“没看见他们都在你面前,等着你发话吗?”
容若曾几何时受过这轻慢的待遇,她眸光微敛,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出二五的女子,有着“元族”特有的深刻眉目,称得上是个美丽的女子,虽然不是这批人的首领,但很受孩子们的爱戴敬重。
“有道是,有求于人就最好端出求人的态度,要不,我虽肯教你们如何屯田开垦,造水利之便,但是,若我不高兴了,暗自留了一手,阿儿朵姑娘以为最后吃亏的人是谁?”
容若不愠不怒,嗓音轻淡,那日,她被俘之后,是阿儿朵向首领建议让她亲自指导,说见过她在汉人的村庄里教导垦田,说得之详细,教容若暗暗吃惊,原来这些人藉着假扮村民之便,窥伺了她的行动不只一天。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阿儿朵哼了声,没想到当日看见身穿男服的容若,竟是女儿身,还亏她见了那俊逸卓绝的气韵,勾抹在唇畔的尔雅浅笑,心房怦得差点喘不过气“难道,在你的心里都不会惭愧羞耻吗?这些无辜的孩子们,他们的父母都是被那个狗皇帝屠杀而死的,你不过是在替他赎罪!”
“我替这些孩子感到难过,这天底下,没有谁该生来就受父母双亡的苦,但是,我不觉得自己该惭愧,又或者该觉得羞耻。”话落,容若不再言语,只是静默地看着那些孩子们辛苦地搬运劳动,就为了攒下一口饭吃。
“为什么?你们中原人不只骄傲自大,就连这一点悔悟之心也没有吗?真是无药可救!”
“天下之事,凡有输赢,最后不过就是成王败寇,能力输人,也只能自认不如,但,不是谁都能有此气量。”容若转头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严厉“再说,当年你的族人与我朝议和,才不过三月,又举兵进犯,几次去而复返,大肆烧掠我国的城池村落,那些死伤之人,就不无辜?”
“这这不一样!”阿儿朵听出了几分理亏,窘困地叫道,偏偏口才不如眼前之人,被诘问得哑口无言。
“哪里不一样?一样都是人命。”
容若挑眉轻笑,轻松的神态丝毫没有被掳之人的狼狈,反倒像极当年在“静斋”里与大臣文人谈笑风生,神色自若。
“所谓‘赏信罚必’,奖赏,就要说到做到,惩罚,就要令出必行,当年你的族人几度进犯,打了跑,跑了再回来打,料着中原对边族的怀柔政策,不敢对你们大肆剿杀,让中原朝廷可谓是烦不胜烦,几个边族跟着你们有样学样,让朝廷几万大军疲于奔命,那时候,还是毅王爷的皇上,他不是没给过你族人机会,他让他们在三天之内递表投降,退回领地去,他既然说了三天不降必屠城,他就必然要做到,否则就失了率领将士们的威信,屠城之举看似残忍,但却能示于其他边族,若再不从,同样的下场就会落到他们身上,让他们知道,‘屠城’二字,不会只是玩笑话而已。”
“都是借口,刁妇!”阿儿朵说不过,只能一个劲儿驳斥,气愤地伸手推了容若一把,让她一时站不稳脚步,撞上了一旁的推车。
容若虽然在危急之中,以手扶住推车的边缘,但还是撞到了腰侧的软胁,她痛得拧起眉心,没喊出声,却是苍白着脸,半晌喘不过气,她低头看着自己被宽衣遮掩,仍旧不显的小肮,一丝担忧之情掠过心头,但她很快地就让自己恢复了笑容,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
哪怕只剩奄奄一息,都不能让敌人逮到可趁之机,更何况,被知道她怀着身孕,这孩子必定被利用来当成掐住律韬咽喉的利器。
她当然不怕律韬有危险,她怕的是对朝廷有所危害。
若是她的孩子被拿来当成利用的工具,要造成不可收拾的危害,那她还宁可自己了断了它!
“你没事吧?”阿儿朵有些担心的问,明明听她撞了那么重一声,却不见她哀一声疼,这样一个女子,难怪中原皇帝会看重。
“没事。”就算有事也不会跟你说。容若知道很多人其实根本看不出来,她的笑容越灿烂,其实心思就越恶劣。
阿儿朵被她那抹笑又晃得眼一晕,却是硬着声道:“告诉你,杀人是会有报应的,你那个中原皇帝活着的时候就尽量得意吧!他死掉以后,绝对会进地狱受刀山之刑,千刀万剐。”
就算律韬要受千刀万剐,也由不得别人来说!容若心里腾起了一丝怒气,眸光冷淡地觑着阿儿朵“有时候,有些人是不得不杀,在上位之人,无论是杀人救人,最后都难免满手血腥,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不知道造了百个、千个、万个胜过浮屠的功德,能不能抵消死后杀生的刀山之刑?”
“你杀过人?”阿儿朵听她的语气,似乎心有戚戚,但也同时被她那一双冷锐的眼神盯得心头发颤,生出了寒意。
容若笑睨了她一眼,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被如此询问,若不是腹部隐隐的传来刺痛,真有趣得让她想要大笑,她何止杀过而已?
“若我说多了去,你信吗?”说完,容若看着她一脸不敢置信,以为自己看起来不过一介寻常弱女子,哪能料到,在这副躯壳里的灵魂曾经是男子,而且,是曾经权倾一朝,只差一步便可登极的皇子殿下呢?
只是,这时的容若设想不到,自己教导“元族”之人屯田开垦,造水利之便,后来这些人移居北方,以她所教导的方法耕种,终于因为粮食得以丰足而落地生根,阿儿朵的后代改归汉姓“段”在几百年后,她的后代子孙段檠天兴兵覆灭齐朝,娶齐朝末代帝姬齐凤雏为后,而后,又是另一个百年江山。
夜半,在不甚安稳的睡梦之中,容若被肚腹之中传来的一股微凉给惊醒,她坐起身,以手心隔着不甚能够御寒的粗布衣料,贴在虽然不显,但是触摸起来已经柔软之中带着硬实的小肮。
四个多月了。
照理说来,应该是能够感觉到腹中胎动的时候,但是,容若却是一次也不曾感受过肚中孩儿的动静,只是总能感觉到就像是肚腹里揣着一只温热的小子炉,就这么静静地在她的肚子里生着温暖。
但是,这一刻的容若却觉得冷,不只是这简陋的石室里冷,身上不能抵寒的粗布触之冰冷,现在就连一直感觉到温热的肚子,都因为失去了那温暖而觉得有点泛凉。
“小金豆,你动一动吧!手也好,脚也好,你动一下,让我感觉到你的存在,好不好?”她以双手轻按在肚子上,音量小得只有自己与孩子能够听见“你乖,这几日都没折腾我,让我能吃能睡,你现在可以动一动,我允你狠狠的踢我肚子几脚,好不好?”
说完,容若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疯了,竟然在跟肚里的孩子打这种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商量。
但是她的心坎儿里一阵凉过一阵,想到了曾经替自己把脉,确认过这孩子的脉息并不稳固,这段日子的折腾,以及今天白日里的那一撞不,不可以是现在,容若心急如焚,当初没喝下那药方,怎么可以是现在才失去?!
她不愿意!她不甘心!
然而,一股仿佛拉扯般的沉坠痛感,像是呼应般从她的小肮深处泛起,就在这时,连天的火光从石室的高窗上迤入,映亮了这简陋的地方,当她看见律韬带人打开那扇门,见到他起初一瞬间松口气的神情,很快地就转成了震惊,顺着他的目光,她低下头,在自己的裙襦上看见一片逐渐漫延而开的血红,在她昏迷倒落到他箭步迎上的怀抱里时,她确信,在最后的最后,那孩子终是动了一动,踢了她一脚,疼进了她的心坎里
几个时辰,律韬一动也未动,就静静地坐在床前的一张圆凳上,仿佛石化了般,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明明是他这一生最挚爱之人,但是,他却在昨晚之后,觉得自己真的从未懂过她。
他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缓慢地移到她平坦的小肮上,就在昨晚之前,他们的孩子还栖息在那里,但是,一个晚上的折腾用药,终于让那一条小生命成了血水肉块,再也不复存在。
与她在谈兵用计的那一段时日,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她竟然还怀着孩子,如果他知道天杀的他绝对不会让她冒一丁点险,更别说让她四处行走,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一夜未睡,律韬的脸色看着憔悴,眼下两抹青痕,看着容若终于醒转,一双美眸幽幽地睁开,转眸看见了他,有一瞬的微楞,撑着要起身,他立刻上前为她迭好枕头,让她半坐起来。
好半晌,他们只是沉默相对,她在等他开口,但他像是铁了心不说话,凝视她的眼眸之中,有不信,有迟疑,还有一抹淡得几不能见的哀伤。
“孩子呢?”
容若知道终究只能自己开口问出来,但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她却觉得像是要被噎住一般,心翻腾得像是要呕吐出来。
“干干净净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律韬笑得苦,却也冷,他真的很想打开她的心,她的脑袋,看看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明明不想要他们的孩子,为什么又要将腹中的骨肉给留住?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又为什么看起来一副大受打击的神情?
但话才说完,看见她瞬间惨白的脸色,他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她微微地勾动唇角,想一笑置之,却终究还是两行泪先淌了下来。
“容若?”
他被她的泪水给震惊了,从未想到她会因为孩子而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