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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出门,他们二人都只进了垫胃的热茶汤,珑儿被一股子咸香味道吸引,拉着律韬走到一个卖热豆腐脑儿的摊子前面,中年的马脸男人利落地舀着雪白的豆腐脑儿,浇上酸香的芡汁,一碗接着一碗。
一旁的大锅炉上滚着沸水,上头迭着比人高的蒸笼,飘散着菜肉的香气,以及老面诱人的熟酵味,身形微胖的妇人跟着一旁的丈夫熟练地招呼客人,总是男人才一吆喝,妇人就可以从成迭的蒸笼里分出是“素包子”或是“羊肉饺子”抽出来端给客人。
“吃吗?”律韬笑问难得露出几分馋意的珑儿。
“嗯。”珑儿点头“素的,还要一碗豆腐脑儿。”
“我知道。”他扬起浅笑,很清楚她的食性,在早晨胃口未开之前,她不进丁点荤腥,成亲一年多来,他经常在早朝之后与她一同进膳,时日久了,也跟着她养成了同样的习惯。
他转头向马脸东家要了两碗豆腐脑儿,与两笼素包子,但是却见那位东家才扬声吆喝“两笼素包子”他的妻子就靠了过来,一脸歉意道:“两位客倌,真是对不住了,最后一笼素包子虽然还在蒸屉上,但已经被你们前面一位客倌给买走了,现在只有蒸饺子,不过是羊肉的,素的卖完了。”
律韬与珑儿相觑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买走最后一笼素包子的男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最后一刻从面前端走,令他们觉得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很微妙,如果是早几位客人就卖完,没见着东西那倒也罢了,但见着了东西才被抢走,教他们这两位做惯了主子,一向有奴才打点妥当的人,心口有一种被噎着的不甘之感。
“客倌,试试咱们家的羊肉蒸饺子,这口味也是不错的。”马脸东家看见两位爷的脸色不对,赶忙着招呼。那东家只看见深蓝袍服的男子一脸面无表情的阴沉,但珑儿却能看见律韬眼里泛过的一抹笑,他们相视一眼,律韬便转身走向那位刚找好位置落坐的男子,与他低语数句,便调头回来。
不久之后,一笼送到那男子那儿的素包子,立刻被转送到他们这一桌,珑儿瞧着那冒着热烟的饱满包子,手里握着竹筷,却没动静。
“瞧什么?不是想吃素包子吗?趁热吃。”
“我在瞧,这笼素包子要是不好吃,岂不是白费了你多花银子把它从人家手里买回来?”
“谁说我多花了银子?”他挑起一边眉梢。
“你没有吗?”她回觑他,以为他用了最直白的方式。
如果不是多花银子,也没摆出身份,那人为何肯心甘情愿将最后一笼素包子让出来给他们?
“能使银子的事,谁都能做得到,值得拿到你面前说嘴吗?”律韬瞧她轻看了自己,只觉得好笑“这笼包子老板卖两文钱,那位兄台却不收我钱,因为,我告诉他,我的好弟弟心怀纯孝,因为家中长辈抱恙在身,所以在佛前许下誓愿,要茹素三年,不造杀生之孽为长辈祈福,所以希望他能割爱成全,他是个好心人,以后会有福报的。”
闻言,珑儿转过头,望向那一位“割爱”素包子的兄台,心想难怪他要用一副感动佩服的眼神瞧着自己,然后,她回过头,才举起筷箸夹了颗素包子,目光却是盯着律韬一贯寡冷的脸庞。
明明这人说话总是不冷不热,但是,天生沉稳内敛的气质,让他就算是说谎扯淡,看起来都仍是一派气定神闲,任谁都不会怀疑。
不过,若换成了她,只怕也是会编谎言去骗这笼包子,不在于舍不得钱财,就如同律韬说过,能使银子的事,谁都做得到,而他与她一样心思,同样是达到目的,用钱买来,与对方心甘情愿奉上,两者的成就感大大不同啊!
只是谁能想到,在这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帝后,竟然会在这市坊之中,心思兜来转去,只想着把人家的包子骗到手呢?
这一想,两人会心而笑,吃着包子也格外美味。
不过,他们都不是小气之人,律韬刚才的那句话并非只是玩笑,那人的好心,福报会在后头。
珑儿吃了颗包子,滋味算不上特出,不过却也咸香宜人,这时,两碗豆腐脑儿被端上桌,律韬没急着吃,倒是珑儿已经忍不住先舀吃了一口,味道竟是出奇的滑嫩爽口。
“这豆腐脑儿滑嫩得很,二哥也尝尝。”她舀了一勺豆腐脑儿凑到他唇边,见他脸色有瞬间微讶,她起初不解,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举动太轻率。
他们现在可是兄弟,不是夫妻啊!她赶忙着想将手收回,却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扣住了手腕。
律韬凑首,吃进了她喂来的那一勺豆腐脑儿,自始至终,一双沉魅的眼眸没离开过她窘迫的脸蛋,直至嘴里的食物都吞进了,才缓慢放开被自己扣住的纤腕“四弟说得不错,这豆腐脑儿确实滑嫩,滋味挺好。”
珑儿的心跳飞快,倒不是因为自己做出了不合宜的举动,而是被他仿佛带着几分勾人的眼神给瞅得心慌。
是她的错觉吗?
她觉得律韬对待自己的态度,反倒比在宫里时更露骨暧昧了!
吃完了包子与豆腐脑儿,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市坊之间走动,因为是男子装扮,所以就连珑儿看见了想吃的甜食,也忍住了没买。
她与律韬相觑了一眼,见他唇畔轻噙着笑,必然是看穿了她要撑出男儿气魄的心思,但她不以为意,只是撇了下唇角,想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那满不在乎的态度,必然也是装出来的。
说来也奇怪,她是女子,素来嗜吃甜食也就算了,但是,性冷如律韬,竟然也十分嗜甜,两人爱吃的口味也意外的相似,仿佛打小养在同一处。
不远处,飘来了枣糕的香味,让珑儿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张妇人的脸庞,那妇人有一张极慈祥的笑颜,以及一头绾得十分干净整齐的灰发,她仿佛还能从那浮在脑海里的人身上,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甜味。
“兰姑姑。”她不经意地呢喃出这个名字,虽然她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妇人,却很确信那妇人就叫“兰姑姑!。
“你刚才喊了谁?”律韬冷不防地拉住了她,一脸的讶异。
“我从前认得一位叫‘兰姑姑’的人吗?”
“你想起了什么?”他没回答她的问题,低沉的嗓音里有一丝紧张。
珑儿略顿了下,摇头道:“没想起什么,不过好像记得以前见过一位灰发的妇人,好像我总唤她‘兰姑姑’,好像还记得她擅做细点,尤其是枣糕,想着仿佛都还能吃到那味道。”
律韬握住她纤臂的大掌不自觉地收紧,直到她吃疼的一缩,才想到要放开,面色沉凝,片刻后才道:
“兰姑姑确有其人,她是华母后宫里的领事姑姑,是华母后从宫外带进来的贴身侍女,她做的枣糕确实是一绝,朕十分爱吃,朕和四弟的嗜甜,就是让华母后与兰姑姑给养出来的。”
“那想必是我从前在哪个地方,见过那位兰姑姑。”
“你是见过兰姑姑没错。”
律韬轻笑了声,不再继续说下去,在他的心里,一直有着矛盾与挣扎,他知道内心的渴望,却害怕得不敢去顺从。
因为,他在她身上所加诸的一切,是极不可原谅的错误,就怕她想起了从前,最终是要恨他入骨的。
珑儿看着他,她虽想不透原因,却也能看出来,每一次他在提及自己的四弟之后,即便是笑,那笑里也总有苦涩。
她虽然没有见过那位睿王爷,却也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的传闻,听说,他的名字容若是华皇后亲取,那容若之“若”宁,取“般若”之意,意即智慧,意在寄望自己的儿子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而先帝赐予的封号为“睿”也是因为这位上爷自幼就极机敏睿智。
当年,先帝一度病危,还是毅王爷的律韬领兵在外征战,在面临着战被断绝粮草的存危关头,便是这位代先帝摄国的睿王爷施了“调虎离山”的巧计,才让粮草得以运送到西北的军营里,助了律韬一臂之力,那一年的睿王爷,不过才刚满弱冠之龄,用人治国却已经颇有手段。
她想,律韬眼里的苦涩并非因为思念,而是这两年来,睿王爷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是,还有许多曾经拥护这位王爷的忠心臣仆们,仍旧不愿意为当今皇帝所用,甚至于有人怀着举世之才,却辞官归去,隐于乡野之间,还有人怀抱着为睿王爷复仇的心思,兴风作浪,存心与朝廷作对。
有道是:天下治乱,系于用人。
但因为这位睿王爷的缘故,皇帝就算有心用人,却也用不上,而或许是因为怕再落个无情无义的名声,后来,皇帝对睿王余党的处置,十分的宽容仁慈,丝毫不见当初夺嫡时,被双方斗争所波及的株连抄家,以及睿王初薨时,皇帝残酷冷心的大开杀戒,大概是心有悔悟,真的有心弥补吧!
这一刻,他们两人心里都有想法,却是谁也没说出口。
珑儿比律韬还晚片刻回神,发现他以锐利的眸光,扫视着他们面前热闹的市坊人潮,她疑唤了声:“二哥?”
律韬知道她看出自己眼里不寻常的严肃,缓和了表情,想到他们成亲以来,虽然未有深情,却总是能交心,他忍不住翘起嘴角,像是夫子在考着学徒一样,浑厚的嗓音里多了几分故弄玄虚。
“在宫里时,二哥曾说过,江南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才想亲自过来看看,现在,在咱们眼前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其实很不寻常,四弟看得出来的话,不妨先说说看,二哥再指点一二。”
都说是歌舞升平了,如何有不寻常之处呢?
珑儿看了律韬一眼,见他的神情不似在开她玩笑,遂回头用心地瞧着人来人往的市集,想起了前些日子还在宫里时,户部尚书的夫人曾说过她的夫君近日疲于奔命,想尽了办法要从国库里挪出大笔预算。
因为素来都是鱼米之乡的江南,从去年之后降雨稀少,原本一年二收或三收之地,勉强只能一收,以致于各地米粮短缺,眼看着天仍少雨,旱像似乎还要持续,人们已经开始担心就连明年春天到了,都还没水可以灌溉播种。
从今年六月,朝廷已经降旨,开仓放粮,通令各州官实施荒政,将官粮以平日市价卖给百姓,以抑制商人屯粮哄抬米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