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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明月高悬,霁阳湖畔,天幕与湖面皆有一轮皎洁明月。
今日,霁阳县迎来了贵客,李玄玉与他难得到访的恩师,也就是当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尹大人,一同漫步在霁阳湖畔。
“恩师来访,怎地不事先知会学生一声?”李玄玉依旧身着净素长袍,一身书生气息尔雅温文,眉宇间刚毅神色正义凛然。
“知会啥呢?”头发灰白,年过六旬的尹尚善摇首笑叹,言谈中颇有无奈之意“你什么脾性,为师的还不知道吗?知会你又如何?你便会设席款待为师,好好地劳民伤财,替为师张罗一顿铺张浪费的中秋宴吗?”
这么简单一句话,话中有话,意有所指,李玄玉脸色一黯,顿时明白了恩师的来意,劳民伤财,铺张浪费恩师今天来此的用意,想必与他前些日子呈给圣上的折子有关了。
果然,见李玄玉似已猜知,尹尚善开口便问:“玄玉,圣上此次有意南巡,正是你大大彰显之力所成之机,为何你日前上折谨言说南巡之举劳民伤财,要圣上万万三思,勿要成行?”瞧他这个学生将雯阳县整治得多富足安乐,圣上若是亲眼所见他的治绩,必要大大拨擢一番。
“百姓安乐,本是学生分内之事。圣上意欲南巡之举,确是劳民伤财。”李玄玉坦诚以答。
唉,他这学生什么都好,就是不懂为官之道、尹尚善深深一叹。
“小女与内人,早听闻了你雯阳香粉与通草、绒花之美,总嚷嚷着要来雯阳一探,玄玉,你可知道,与你同期之县令、县长,有几位皆因着作,或是进贡有功,早已升上郡守。”
“师母如此看得起雯阳县俗物,学生深感荣幸。”李玄玉又是恭敬一揖,对于恩师所提,同期官员皆已高升之事不作回应。
“既是知道,那些名闻遐迹的通草绒花、香料香粉,乃至于你正在编写的那册农林概要,为何不速速上呈?不上呈就算了,为何还要谏阻皇上南巡,错过高升之机?”
“学生已经说了,百姓安乐,自是学生分内之事。学生编写农林书籍,是为了令有志务农之人有更浅白清晰的文本参考:鼓励经济,使百姓衣食富足,不虞匮乏,更不是为了要加官进爵。今年,民间休养生息好不容易收到显着成效,圣上此时伤财南巡,岂不功亏一篑?”李玄玉言语恭敬,言下之意却蕴含执拗不愿妥协之意。
他为所当为,做事但凭己心,虽说仕途险恶,阿谀奉承者所在多有,但他才不愿同流合污。
“唉、你你呀!行事鲁直冲动,全然不思瞻前顾后。”当真是冥顽不灵!尹尚善一口长气叹了又叹,头摇了再摇。
“太后辅政已有好些年,圣上如今年岁渐长,正欲独当一面,会如此发想也是理所当然,幸得,你人微言轻,此番上奏虽冒犯龙颜,却不至于丢官惹祸,未来,你应当更谨言慎行,珍重自爱,别仗着有为师可在朝中为你缓颊,便净是胡言乱语,为所欲为。”
“为君谏言乃人臣之职,学生谢过恩师教诲。”李玄玉走在尹尚善身侧,语调徐慢坚毅,有礼且有理,毫无悔意,又惹来恩师重重一叹。
“唉,也罢,也罢。”尹尚善叹息,负手便往候着他的八抬肩舆上走去。
当初,他便是见李玄玉这学生方正不阿,心地纯孝,才察举他至地方任官,现今,几年下来看他毫无晋升,他这为人师的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儿了。
究竟,变的是他?抑或是他的学生呢?
“恩师,您与师母这便走了吗?当真不往学生那儿坐下一叙?”李玄玉唤住尹尚善。
“过中秋呢,大好佳节,还逛县衙吗?”尹尚善朝李玄玉摆了摆手,回首便命令舆夫前行,挺有劝说不成,与之斗气的意味。
他这学生连个官舍都没有,镇日待在县衙里,难道他还不知道吗?
李玄玉目送恩师离去,一语未发,心中略感沉重。
从前,恩师总是教导他,为人得正直,为官得清廉,直言敢谏,尽忠职守,从不排斥到他县衙里一坐,怎地近年来,他恪遵恩师教诲,却仿佛令恩师失望了?
官场险恶,他一向但求无愧于心,读圣贤书为何?不就是为了回馈乡里,造福百姓吗?为何他为官越久,越感自己冥顽不化,不合时宜?
“哎呀!闷闷闷闷闷、闷死人啦!”肩舆才起行不久,李玄玉右后方的矮木丛里便传来一串仿佛憋了很久,再也受不住的童音叫嚷——
“绽梅,你可要闷死我啦!人都走啦,本少爷可以出来了吗?”
这道声音稚嫩年幼,听来年岁颇小,约莫是只有八、九岁的男童,男童用字遣语很有小大人的脾气,有些天真,有些傲慢,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孩子气,耳熟得很。
李玄玉回首,视线才缓缓下移,便对上一大一小两双眼,正骨碌骨碌地盯着他。
小的这双眼他识得,是东城门附近那家杜家香粉铺杜大娘的独生子——杜虎;而大的这双眼儿,弹珠丸子似的漂亮圆眼,他似乎也是见过的?
李玄玉怔了一怔,思绪才念及,便脱口唤道:“小虎子?绽梅姑娘?”
小虎子是霁阳城人,自然在城里,但这位孙管事托给他的绽梅姑娘呢?她怎地会出现在这里?又与小虎子是什么关系?他还以为她兴许回乡了?
李玄玉心中有满腹疑问,却又觉得不适宜在孩子面前发问,于是并未发话。
绽梅没预料到李玄玉会认出她来,原先矮身躲在树丛里的身子站起,神色有些困窘。
适才,杜虎带出来的弹珠丸子不小心滚落至湖畔树丛里,她怎么寻都少了一颗,于是找呀找、摸呀摸,没想到最后弹珠丸子没找着,却在矮木丛枝桠间撞见了李大人与另一位男子谈话。
两位大人腰间搫囊皆佩印绶,两位皆是外出官员。
绽梅心口一提,捂了杜虎的嘴便往下蹲藏。
“李大人”绽梅迅速拍去杜虎与自己身上、头上的落叶,为杜虎整了整衣裳,整定心神,缓道:“奴婢不是有意偷听大人谈话,实在是不小心落了物品,才蹲着欲拾,撞见了大人谈话,还请大人恕罪。”
李玄玉摆了摆手,对于她听见他与人谈话这件事丝毫不以为意,倒是低头一探,问:“落了什么?拾着了吗?”
绽梅尚未回话,杜虎便拉住李玄玉衣袍,开口抢白“李大人,您快帮我找找我的弹珠丸子,这里暗蒙蒙的,还有一颗我怎么找也找不着,绽梅又笨手笨脚的,帮不上忙就算了,还只会坏事,方才看见大人你们,竟然掩我嘴掩得那么牢实,拉着我急急蹲下,幸得本少爷福大命大没断气,否则不被她闷死才怪!”
“小少爷”绽梅眼瞅着杜虎,暗暗心惊。
杜大娘曾三番两次告诉她,杜虎打小就没了爹爹,杜家就只剩这么一株独苗,性子娇惯坏了,要她多担待着些。
她本为奴仆,主子为天,自不会同年幼孩子计较,但,杜虎这般与李大人说话成吗?如此不知轻重,竟还要大人帮他找寻孩子物事,若是大人怪罪下来,要她回去之后如何向杜大娘交代?
“小少爷,绽梅找便是了,您别劳烦大人,大人恕罪,小少爷——”绽梅抢白,恬静神色瞬间变了好几变。
“不打紧。”李玄玉摇首,打断了她的话。
这绽梅姑娘当真奇怪,与己有关之事文风不动,与旁人有关之事却越见着急,瞧她现在如此紧张,必是担忧他责怪杜虎了?
唉,她一定不知晓,他原是平民,是乡野出身的农家子弟,今日虽然为官,惩奸除恶,但仍是与民亲近得很,遇到恶人便算了,但碰上良民,哪来这么多责罚?
绽梅愣怔地看着李大人袍摆一提,信步走到她身旁来,矮身随着杜虎在树丛一阵东翻西找。
不多时光景,李玄玉便从草堆中寻出一物。
“小虎子,你落的弹珠丸子可是这颗?”
“是了,是了!”杜虎接过失物,开心叫嚷,接着却似想起了什么,又脸色丕变,振振有辞地对李玄玉道:“李大人,本少爷过完年便要九岁,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小虎子这小名儿勿要再叫。”
“小少爷”怎么又这样跟大人说话呢?绽梅再度在心里暗自叫糟。
“这样啊?”未料李玄蹲下与杜虎平视,神情不但不怒,看来还颇为愉快,摸了摸杜虎的头,说道:“失敬了,杜公子。”
“不打紧,下回别再犯就好。”嘿嘿!杜公子丰润腴润嫩的小脸蛋儿瞧起来好得意,得意得令绽梅好生惊愕于李大人的随和好相处。
绽梅眉眸一抬,才觉不可思议,又见李大人问杜虎道:“今日中秋,杜公子怎地没在家陪娘,却要跑出来外头乱转?”
“还说呢!”杜虎瘪了瘪嘴,瞅来挺委屈似地:“娘和铺子里的几位老师傅议事,早早便将我和绽梅赶了出来了,还说将来要让我好好管着铺子呢,既然日后得管,现下有啥大事我不能听?”边说边踢了脚边石子。
绽梅启唇,正想为杜大娘说些辩白的话,李玄玉却偏首向她摇了摇。
“你娘不让你听,自是为了不让你忧心。”李玄玉拍了拍杜虎的肩,又扬眸朝绽梅淡淡一哂。
他脸上的神情,像极了要绽梅放心,也像在保证,他会好好安抚杜虎一般。
绽梅紧抿唇瓣,视线对上李玄玉的眸光时,心尖却陡地一热。
她毕生只闻官威,却从未想过,会有位官大人是如同李大人如此这般这般令人感到舒心亲切,极想讨好亲近。
他总是温煦的,沉稳的,清朗的;心思细腻,却又胸怀洒脱,有如光风霁月。
“我才不要娘不想我忧心呢!我、我已经是堂堂男子汉,可以为娘分忧解劳了!”杜虎忽地爆出大吼,肥短的手指捏成拳头,口吻坚决。
“哦?”李玄玉眉眼一抬,眸中挺有兴味“既是如此,随我来衙里拿些月饼给杜大娘和铺子里的老师傅们,让老师傅们拿着饼儿回家过节,打点送往迎来之事,也算为你娘分忧解劳,挺有当家气势啊。”
“打点送往迎来之事那有何难?”杜虎忿忿道,他想要的可是可以坐在厅里,像娘一样,以一铺之事身分与伙计们议事那种分忧解劳,那才威风,那才像样啊!
“要难一点的啊?”李玄玉沉思了会儿,接着附掌道“不如咱俩用跑的?先到县衙的人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啊?啥?”杜虎尚未反应过来,李玄玉的身影已然从他眼前飞快划过。
“快呀!”李玄玉回首朝他大喊。
“李大人,你、你不是君子!你偷跑!”小小身影急呼呼又气呼呼的,举步便追。
这绽梅望着这一大一小跑远的背影,既感讶异又感惊愕。
这位李大人,他可真是奇怪上回,他严正不阿,明察秋毫,而方才,他回另一位他称作“恩师”的御史大人话时,也是恭敬有余,威仪棣棣,如今,他竟跟着孩子淘气瞎闹?
绽梅提裙跟上,唇畔带笑,每一足印都镶染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