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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界
夜深沉,将自己抛在床上,像抛进一块四方型的坟墓。软绵绵的床垫使我沉入死亡。无限的夜挤满天地,像四周填满深黑的泥土。
一切曾有光泽的东西将在这黑絮中失了颜色。任何生命都被剥去活力,合上精灵的眼睛,使自己汇入这浓黑的夜,浓黑的土。
当我沉睡,地球另一面的牧师在念悼词。在他脚下的浓黑中,我瞑目躺倒,面孔朝下,背负着一整个地球的泥土,面向浩淼深邃的银河。下界的空虚使我茫然深惧,而整地球的重量负于我一身,仿佛我是万物生命之根。血肉便被这大球上的生灵们吸吮,而那枯槁的肉体,还要背负起整地球飞行的轨迹,亿万生灵的命运被我一己承担。那些草树花鸟、人鱼动物,都像背筐里嗷嗷待哺的恶魔婴孩。
醒界
下夜班的我困乏万分,但却惧怕睡眠。
睡眠中的我,将经历数小时的无知无觉,比较起读书等做事情的行为来说,是无意义的。
无知无觉中对“时间”的恐惧,类似于“等待”“等待”与“睡眠”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同质性。“睡眠”中的我如何经历从“睡”到“醒”的“等待”?“等待”的日常性经验使我对因“睡眠”而可能产生的“等待感”产生恐惧。
有时,会这样想,通过往常经验,睡醒时,对从睡到醒间的等待,并没有“等待感”产生。但是,这个经验的结论是产生在醒之后的。睡中的感受到醒时,如烟般消散,醒时的结论并不可信。醒时的我没有等待感,因为已经“到达”而不再存在“等待”而睡中的感觉却无法带到醒。
睡与醒仿佛是两个世界,睡与醒之间有一道门。人每天在两个世界里往返,却不可能将两界的经验同时共有。于此,人的统一性被一分为二,人不相信“自己”
所以“醒界”的我恐惧“睡界”中未知的感觉,是对“陌生”的恐惧。从“时间”角度看,我此刻的恐惧{未睡时}是为一会后的睡的时间我的感觉感受的担忧。而对一会儿醒时的我的结论的怀疑。
如庄周梦蝶,我不禁要问:睡界”的我是否也恐惧“醒界”的感觉未知?是否也抗拒醒?
醒着的我十分困倦,睡,像是一种滑入,而非自主的进入。睡与醒不存在同一平面,而是上下关系。当平地开始倾斜,即将滑入深渊的感受,笼上心头。
我不能控制我自己的肉体,当他要休息时,我的意志只能做短小的反抗。
睡眠使我不安,尤其是异地的睡眠。睡眠意味着将安全系数降到最低,任人宰割。所以当亲人在身边时,胆小的人总要让亲人看护自己睡着之后再睡。但这其实于事无补,两人都睡着后不是同样危险?看护自己的现实意义小于其心理意义。是胆小者的壮胆与自我安慰。
进入睡眠状态的我既然很有危险,为何我却不在乎在我睡着后,亲人也同样进入睡眠?因为进入睡眠的我已无醒时的危险感。而从躺下来开始睡到睡着之间的我,却同时拥有着“危险状态”与感知“危险状态”的醒(清醒)。故此时的不安感最强烈,是以产生需要亲人看护的心理。
害怕亲人先行睡去,醒界的我独自承担着看护自己与亲人的双重心理负担,是对“责任”的惧怕,更是对“独自”的恐惧。
睡眠是一种生物本能,是人不能脱逃的命运,是人的局限。但这种局限却使我们很舒适。我们在滑入深渊的同时很快乐,就仿佛某些人强制我们去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情。“强制”使人心理逆反,但这件事本身又是我们愿意做的——我们不满于自己的奴性。
苦行僧的修炼就是为了摆脱“强制”摆脱“奴性”而去往“自由”的人。
推而论之,当“舒适”与“受强制”产生了这样的结构时:要舒适必须受强制,免除强制必须不舒服时,人与人的差别就显露出来。选择不受强制的人,在客观上并不比选择舒适的人强。同样,选择舒适的人在客观上也并不比选择不受强制的人强。高尚与堕落都是两种人选择最合其本心的选择。所以我怀疑,高尚对堕落的强制改造,这作为本身是否不道德?因为堕落者对自己的堕落没有不爽不适,而是高尚者对堕落者的“堕落”感到不爽与不适。让堕落者痛苦的高尚着,更是不道德。本质是让“快乐”的人变得“痛苦”而因堕落者的堕落而不爽不适的高尚者,却因此而“爽”而“适”了。这不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吗?况且强制别人摆脱强制,终究还是强制的,而非自由的。
所以宗教要自由。不能因尝了高尚的好,便强制所有人都崇高。但却也不妨宣传规劝批判。倘有一天,堕落者因这宣传规劝批判提升了心灵,自此发乎本心高尚起来,则皆大欢喜,人性得张,光明有望了。
而人终只有比较意义上的高尚与堕落。倘人类进步,所有人都高尚了,这个词便再无存在的意义。况且人无法真正自由,高尚与堕落是不同等级的不同程度的度量词汇。人不可能不睡觉,那样便就会死。人向往自由本身表示了自身的不自由,而真正绝对的自由也绝对追求不到。自由正如真善美是人类向往的美好事物,是给有限人生以最高价值的手段。
苦行僧往往欲苦而不得。社会现实使得他必须背负不自由的强制。这里人生的抉择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命运之神问:你要“苦的自由”还是“乐的强制”?渺小的人欲选择“苦的自由”却被社会掩住张开的口,只能将那选择的言说硬吞下去。但也有这样的选择,即消除这个设问,也就取消了选择。同时也摆脱了强制的身心痛苦。这就是理想主义者的自杀。自杀的逻辑是:让我放弃信念选择非信,在价值上是负值,坚持信念是正值。但当无法选择正值时,也不选择负值,而选择零。
睡界
梦魇,从不在我有所防备时造访。总要在我身心疲惫,了无防范时,突然杀到。天色浓黑,像一张铺开的巨网。我无所遁形,只得被这暗夜的梦魇捕获,捆绑在巨浪滔天的船杆之上。浪张成一只狞恶的巨掌,一次次要将我覆灭。船在浪上翻腾,狂风撕裂我薄薄的衣裳。四下里是望不到尽头的狂涛怒海,而绑在船杆上的我,却无论怎样挣扎,也休想动弹一丝。
收割人头的恶魔,正从水天一线间向此处游走而来。巨大的镰刀闪烁着漆黑的暗光。呼啸着夹风而到,我那细嫩白皙的脖颈,将用来印证镰刀的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