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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立在汉白玉堆成的高台上,巨大的宫殿成为我瘦小身形的背景。它仿佛一个硕大无朋的巨兽,眈眈地踞在我的身后,张开它黑洞洞的大口,风从我的衣袂旁边钻过去,涌进黑洞,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推着我的臂膀,倘若我足下发飘,立时就能被大口吸进去,吸到它肠胃深处,那个宽阔的金色宝座就会伸出金色手臂,将我死死搂住,使我透不过气来,而一种叫做权术的胃酸将会把我腐蚀,腐蚀成一具没有灵魂与血肉的枯骨,就像是一架被无形提线操纵的傀儡。
所有人都知道仰视的眩晕,而忽略了俯视的眩晕。当满朝臣子在大典上遍着蓝黑朝服,齐齐跪下,山呼万岁时,我感到了一阵致命的恐惧。我真想猛冲下去,冲进着黑蓝组成的一片海,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将这一片沉沉死水,搅出一阵波涛汪洋。
我想脚踏实地,即使粗硬的砖石硌疼了我的嫩脚,也不愿踩在冰滑剔透的汉白玉上,承受这一片高处不胜的幽寒,我仿佛站在了正在融化的冰面上,随时都可能滑倒。
但是我没有,我知道我的角色要求我身着贵服,立在应该立的位置上,用睥睨天下的神态来表现出皇族正统的高贵血脉。太监徐公公总是跪着跟我说,主,无上的主,您将是承载起江山社稷的一个人,您将是用手间的狼毫细笔,勾画历史进程的一个人,您将是站在所有跪拜的人民面前,站在琼楼玉宇上,指点江山,与天对话的那一个人。徐公公说话的语气肃穆,严重,无形的话语已经将我压垮。我躲在被窝里,摆弄我新得到的玩具。被窝里空间很小,玩具更小。
此刻,我立在天地间,头上是万年流动的丝般云朵,脚下是伏跪在地的一片大臣。阳光涌泄在大臣们厚重的朝服上,阳光像一只只巨大的手,拧攥朝服里仅存的汗水。而我则像人质那样,立在汉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阳光在汉白玉上反射,使人发昏。我微微抬起头,看毒太阳在释放它巨大的热量,我感到我的身体被阳光刺了一个小洞,所有存储的汁水都顺着这个小洞一点点地流失,最后,我完全枯萎,就像一朵完全枯萎颓败的花,耷拉着脑袋,苟延一丝残喘。
当我完全枯萎,我就像是抽离了所有水分的干木头,费力地挑着一身贵服,随时有枯折的危险。我看到父皇威仪地从汉白玉石阶上步上,龙袍上狰狞的盘龙亮着它锋利的指爪。他身后跟着一步一叩的群臣,像是一团长毛坏掉的稠粥缓缓倒涌上来。
我感到胸口一阵憋闷,仿佛父皇胸口端绣的盘龙飞腾而上,在九天盘旋,放出惊人的光瀑,一下子将我击倒。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床榻上醒来,我问床边上的徐公公,大典可曾完结?徐公公恭敬地应道,大典已完,现已傍晚,主公沉沉地睡了一大觉,现已黄昏。我顺着窗棂向外望去,只见得晚霞桃花似地柔柔绽放,像是一把把抽去了傲骨的火,温温吞吞地烧在天边。而药炉上的火苗正旺,不时从药罐边上舔出焰舌。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中药苦涩的味道。主公怕是中暑了,喝下这几味清火败毒的汤药,当会大好,徐公公在一旁说道。而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摸向枕头下面的玩具小人,还在,幸好。
由于我的生病,除了几位关心我的长辈贵人来看我,大段大段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的。我身为皇子,没有人敢阻碍我的行踪。整个宫殿都是我探秘游玩的公园。徐公公说宫殿外面很危险,野蛮的人民没有丝毫教养。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就像是虎视眈眈的一群恶狼,一个不设防的贵族皇子,一旦步出宫殿的围拢,就会被狼群撕咬的骨头不剩。阴森的话语使我恐惧,每当入夜,我都会暗自遐想,宫殿外上演的人间惨剧,仿佛只有宫殿是彻夜的灯火通明,而宫殿外,则是广漠无垠的黑暗,所有的阴谋、杀害、抢劫、荼毒都在暗暗上演。当然,我后来才发现,宫殿才是这一切上演频率最高的终极舞台。
我格外偏爱宫殿群里偏僻的大片竹林,人造的假石堆得老高,我总不顾徐公公焦急的哭喊,而攀爬到高顶。我不明白徐公公这么个大男人,怎么总是哭哭啼啼,像个女孩子似的。徐公公一边将我抱在怀里,一边抹着眼泪说道,主公您可吓死我了,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小命就交代了。
我总嫌徐公公事多,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许。说是有危险,有什么危险?我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怕摔个一两下不成。所以,我经常甩开徐公公那笨拙的腿脚,自己去探这幽深的宫殿一些很少人来的地点与细节。宫殿群和园林组成的一个小城仿佛永远也探不尽,一些时间之河积累下来的秘密去处被紧紧锁死。粗大的铁锁像是一个沉重的句号,给所有的好奇心打上一个绝对的死结。可是,死结更多地是打在人们的心里,这些都成为了大人绝口不提的禁忌。可是一个孩子的心里怎么会有什么禁忌?所以当我独自一人爬过貌似高伟的围墙时,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首先是感到冷,一种没有人气的阴冷,在这座低矮的宫殿里缠绕。一种类似幽怨的气息从深处的黑暗里幽幽漫散。一两声微弱的哀号若有若无,在耳畔轻轻一点,点不皱鼓膜的涟漪,却点到了心里最柔软的穴位,使心底一阵发麻。
阳光很难照射到这座宫殿里,宫殿里几乎没有光线。隐约看到宫殿深处有一面模糊的铜镜,铜镜前面瘫坐着一位衣着陈旧的女人。女人似乎在描眉、上妆,枯瘦的背影像是一尊黑陶,早断了火的熏烤,冷了下来,冷得连烟都散尽了。冷得在衣服上一弹,能弹下来一层冰霜。
女人的听觉已经退化,没有听到我落地的声音,我壮着胆子,一步步地走进去,顺着墙壁,我感到了墙壁上久积的尘土和蛛网,脚上踏起的土腥味袭鼻而来。女人开始对着镜子梳头,黑白相间的杂发干枯易断,仿佛看到一茎茎的干枯枝叶随风落下,落地成尘。
我走到她的身后,铜镜里呈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我只能说她有一张美丽的脸型,瓜子一样的脸型让我心生美好,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些,正在此时,她突然回转过头。
我看到一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涂满了浓重的脂粉。颜色鲜艳、俗腻,我想吐。她站起来,眼神突然发亮,发狠,仿佛就要向我扑过来。我急忙转身,发足狂奔。以不可思议的矫捷翻墙而过,一溜烟地跑回自己的屋室,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脸,居然没有泪水,只是单纯的恐惧,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瞬间,天空一片黑暗。
从此,那个女人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每到夜晚入睡,她就钻到我的梦里,钻到我的被窝里,露出一张俗腻而狰狞涂满脂粉的老脸,追我,鲜红的指甲盖和枯枝样的手指要掐住我的脖颈。几次我在梦中惊醒,身边只有伏案熟睡的徐公公,和一线青烟飘渺的檀香。
我把徐公公推醒,将那天的所见都告诉了徐公公。徐公公先前还是很谦卑地听,听到后来,神色变得很奇怪。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我,一点都不拿我当主公似的。后来想起来,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徐公公听完了就退了去,不知道去做什么。我躺在空大的床上,看着空大的屋宇那空大的屋顶。一些纹饰死死地定在那里,几百年了,丝毫没有活气。我坐起来,看那即将烧尽的一截檀香,依旧吞吐着一缕暗暗的香气。欲灭未灭的一点星火,有气无力地着着。
徐公公连夜赶到了皇太后的寝宫,急忙将这件事报告给了皇太后。皇太后双目微闭,细细地听完,然后微微撩起了一点眼帘,眼帘后面激射出一丝寒光,又马上合拢,仿佛永远是那么地慈祥。她微微笑了笑,说,可惜,还是没等到养大呀。
当官兵蜂拥到皇子的寝室,破门而入时,只看到一床凌乱的床被,和一根断灭的檀香。烟已经全都散尽,把鼻子伸到空气里,嗅不到一丝檀香的痕迹。
那个人从从屋顶跳下来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他说,别怕,我是来救你的,跟我走。
我居然就信了。
在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冲出了皇宫的包围,融入到了无边的夜色里。他背着我跃出高高的城墙,跳上备好的马背,纵马扬蹄。
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我有什么危险?
他说,孽种,知道吗?孽种。他们有一个惊天的秘密,就是你,你不是真正的皇子,你是孽种,他们把你养大了,再施以剐刑。剐刑,你懂么?你的母亲不是你真正的母亲,你的父皇不是你真正的父亲。当那个狗皇帝发现他的孩子不是他的亲骨头的时候,你的亲生母亲就被打进了冷宫,而你则注定了二十年后的死,以及死的方式。
这些冰冷的话语使我不寒而栗。在我抖抖缩瑟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察觉,他说,别怕,我会保护你,我是你真正的父亲。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民间的快乐,有了比较,才察觉出皇宫里的生活是畸形的。
我和父亲在一起过春节,放炮竹,逛庙会。我第一次拿着半根香,颤抖地点燃炮竹,然后躲得老远,蹲下身子,用戴着大手套的手紧捂双耳。我第一次将门神买回家,抹上浆糊,贴在纹理斑驳的老木门上。第一次学着包饺子,看圆鼓鼓的饺子喜气洋洋地下锅,在锅里随水而上下翻腾。
尤其是去庙会,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手里攥着风车,在人流的黑黑头顶上呼噜呼噜地摇转。看父亲和地摊上的小贩讨价还价,价没谈成,看我想要,还是买下了。还有那些表演,虎背熊腰的壮汉将一杆大旗舞得密不透风,杂技团的小孩们将身体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倒着钻进一个窄小的桶里。还有那个吸火吐火的外族人士,耳朵上戴着巨大的一串银耳环,随着人群的喝彩声,叮当作响。
当我们将饺子煮熟,准备吃这顿简单而美味的年夜饭时,父亲却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右手捏着筷子,左手抱着碗,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随后父亲就把我抱住,抱得很紧,很紧。
我看到一沿月光,剪纸似地贴在窗户上,散着淡淡的清辉,很冷,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