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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其实，我没有勇气再提笔写。
内心，悲伤汹涌。
但我知道，如果我现在不写出。以后可能永远也不能写出了。
弟弟通红的双眼，沙哑的声音，定定的说，永远不会忘记2006年，这个百年一遇的干旱年。悲伤一直笼罩着春天、夏天、秋天。现在，倾泻而出。
天热得让人难以想象。在老家，已经快两个月，滴雨未下。村口那口曾经汩汩冒水清凉透彻的井早已干涸，只剩黄土以观望的姿态介入这场游戏。围绕老屋曾经葱翠郁郁的竹林如今飒飒的黄。随处可见干裂的土地张开渴望的嘴，有种绝望的痛。
再见母亲的时候，母亲静静的躺在老家的雕花绣床上，艰难用力的呼出吸入。每一次呼吸似乎都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营养液一滴一滴慢慢的滴进身体，滴滴似泪，像某个悲苦的人在月色中执意哭泣，没有结局的美丽，没有原因的凄迷。褥疮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已经见到发白的骨头。
我声声唤着母亲：“妈妈，妈妈女儿回来了。妈妈如果你能听见，你就眼睛眨一下吧。”我紧紧的盯住母亲的眼睛，看见母亲的眼睛用力的眨了眨。霎时，泪，汹涌而出。母亲是知道我的啊。虽然现在全身不能动弹，虽然说不出一句话，但母亲是知道我回来了，知道我现在正握着她的双手。
我知道，现在的母亲每一刻都在煎熬。也知道母亲是多么舍不得离开我、弟弟和父亲。所以，她维持最后一口气，维持和我们父女三人相聚的日子。但这种维持却是一种锥心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却无法表达，只偶尔有长长的呻吟声蜿蜒着无限的痛楚。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瞒着母亲的病情，一直告诉母亲，她是良性的。所以母亲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任何的折磨。在化疗放疗的时候，母亲就坚持用最厉害的药，她以为只要挺过了那关，就会健康的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说，她要说活到80岁，她要双膝绕孙甥，享尽天伦之乐。甚至在双腿不能行动的时候，母亲也坚持要锻炼。每次，她要我们扶着她起来，但一扶起却双腿悬而无力。她总叹气“唉，这腿，咋就不争气呢？”我们总是背过头，泪无声而下。
而此刻，无论母亲如何的坚强，病魔还是无情侵蚀母亲的每一寸身体。生命一点点的开始流逝。每一秒的坚持都是无限的痛苦作为代价。
父亲老泪纵横，满头的白发注释悲伤的肆意。依依不舍的拉着母亲，试图要喂母亲一些牛奶和米汤，但一点点的滴入，都会换来母亲轻微而长久的咳嗽，连咳嗽的力气，母亲都是很艰难的抽出，每一次的咳嗽都声声抽搐着我们的心。
这一年，让父亲一下似乎老了十年。几乎每天，父亲都在悲伤里潸然。父亲与母亲三十年相濡以沫的情怀又怎勘母亲一点点的远离？
老屋卧室里，满是亲朋好友，每人都在长吁短叹，曾经一说一个灿烂笑容，待人热忱，亲切可掬的人儿，如今却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又让人情以何勘？
老屋早已经斑驳陆离，四处透出一种沧桑，土墙上也凹凸不平，热风透过缝隙，在灼热的阳光里飞舞。这老屋是父亲和母亲年轻时，拼尽当时的积蓄和气力修建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抔土，都有母亲共同的汗水和心血。
如今，母亲回到这里，应该会有安慰吧？
2
天依然热，依然滴雨未下，人畜饮水都是问题。全靠老屋背后一处发绿的池水饮用。每一晚，我们安顿好亲友，拾掇好家务。就一块儿去外婆家洗澡。外婆家门口的河水依然清澈，虽然，无数的人在这里洗澡洗衣服，但这里的水相比较水池的水，无疑是清泉。
一路上，几岁的小表弟嚷着要捉蛐蛐，一只，两只，无数的蛐蛐在草丛里跳舞，每捉到一只，小表弟就会高兴得跳起来，然后放在空的矿泉水瓶子里。“妈妈，妈妈，你看，这只大的蛐蛐一定是这只小蛐蛐的妈妈，她在抱着这只小蛐蛐呢。”稚嫩的童音里有种欣喜的确定。
只是，这样的言语却又空惹我一腔的忧伤。在黄昏的影子里揉碎，长满萋萋野草。
爷爷说，母亲的日子不会很长了，但可能最近几天还没有危险。学校已经开学，学生们在等着我上课，我不得不离开了。
明天就将是我最后的假期，我将返回成都。晚上，回到老屋，回到母亲的身边时。母亲的呼吸越发的沉重。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痛苦的历程。但一只发红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一直定定的望着我们。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依然什么也说不出。
我拉着母亲的手，泪一次又一次的涌上，模糊了双眼。“妈妈，明天我和伟就要回成都了。妈妈隔一段时间，我们再回来看望你”
回来的这些日子，每一晚都陪在母亲身边。父亲和弟弟都要我休息。但我又如何能睡着。即便是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晚，我头痛欲裂。飒飒的悲凉在斑驳的老屋沙沙地掠过、窃语着、肆虐中挣抢着、这昔日繁盛后的残羹。
看着父亲劳累疲惫不堪的模样，我们都百般劝说父亲早些去息息。父亲万般不舍，去卧室休息了一会儿又跑过来，每一次回来，母亲都紧紧的盯住父亲，眼神里有无限的不舍。我甚至看见了母亲的头部有微微的移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似乎想要做什么。可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父亲总眼角湿润。哽咽着。
十二点时。我再也支撑不住。就上床休息去了。
但凌晨三点过，我突然听见小舅舅的大声的呼唤声。“大姐，大姐，你怎么了？”
我一个激灵起来。狂奔到母亲的卧室。见，父亲弟弟小舅舅正将母亲从床上移到椅子上。母亲的双眼已紧紧闭上。嘴唇发乌，开始萎缩，那气一次比一次换得久，换得吃力。我无法抑止自己。泪如雨下，大声的呼唤着“妈妈，妈妈，妈妈”父亲、弟弟、小舅舅、八姑、伟都声声呼唤着。泪流如河
农村的风俗是，人不能在床上过世。我知道，死别在即。只是，我怎么能舍得我的母亲。母亲又怎能舍得我们？
但看着母亲如此的痛苦，我知道也许早些的离去，才是母亲最好的解脱。
“妈妈，你放心吧，我知道你放心不下父亲，放心不下外婆，放心不下弟弟，放心不下我。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会孝敬外婆和父亲的。妈妈。。”
八姑也是声泪俱下：“嫂子，你就放心的去吧。你的病是恶性肿瘤，大哥他们用尽了办法也不能治好你啊。你最爱的人都在你旁边守着你。你就放心吧”
母亲的气越来越长，原来高烧不退的手开始变凉。喉咙不时有咔咔的声音。终于一口气提不上来。阖然长逝。一直张开的嘴也紧紧的闭上了。看上去，母亲那么安详，好像扔下了一世的烦恼，安然入睡。
“妈妈。。”我和弟弟拼命呼唤着。
只是，再怎么呼唤也唤不回母亲了。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我们。其实，自从母亲生病后，就很少说话。以前最喜说笑话，最是谈笑风生的母亲，变得少言寡语，一心想等病好后和我们尽情欢娱。只是，只是，现在却徒留悲伤与遗憾。
母亲该有多少话还未道出？母亲又该有多么的不舍啊？
爷爷说，因了我要离去。所以，母亲是留住那口气在我离去前。让我们母女在最后的时刻相依。我泪水绝堤。
母亲啊你怎忍离去？
3
魂魄悠悠，到如今，母亲又在何处安身立命？
那噼里啪啦的落气鞭炮声，声声让人心碎。
吃素信佛的外婆说，生前，母亲受尽了活罪，死后就会少受一些罪。在黄泉路上，但愿母亲一路走好。
父亲坚持要给予母亲最风光的葬礼。请最好的阴阳为母亲看风水，请最好的道士为母亲做法事，用最好的地板砖给母亲的做墓地
断肠唢呐声声，悲伤古乐阵阵，道士念念有词超度母亲的亡灵。
空气一寸一寸的热，心却一点一点的寒。一盏油灯暗淡了如酷夏的整个秋季。那是母亲的长明灯，照亮母亲黄泉路上步步的艰辛。
缟衣素服，披麻戴孝，哀伤踏过满地的枯荒，风拉着哀朽的情弦，又怎将岁月与时空的衣袖拧搓成母亲旧时的慈祥模样？
到母亲出葬前，素斋素食，只为母亲的墓地清净，不被白蚁侵蚀，三天不能梳头不能洗脸，甚至不能洗手，只为能为母亲减少一点阴间的罪。农村的葬礼风俗层层。虽然我们早远离农村，但我们一一照办。宁愿相信，有另一个世界。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失去母亲。
鬼门关过黄泉路，彼岸花开蔓珠华，忘川河上奈何桥，望乡台边梦婆汤，阴司路引冥府殿
听得道士抑扬顿挫偶尔能听懂的半言字句。母亲，如今，你的身体再也不会疼痛了，再也不会担心人间疾苦，再也不受心中万言却不能一言的痛楚，再也不会苦苦挣扎了。
只是，母亲啊，你又何处安身立命？母亲。
泪肆意而出，口中只深深长唤“妈妈，妈妈”
小表弟笑嘻嘻的望着安详平静的母亲，在母亲的冰棺前添香点烛，只觉好玩。“姐姐和哥哥没有妈妈了，我还有妈妈。”如果一时不见他的母亲，就会大哭。更惹得我和弟弟伏身大哭。
青烟以飞天的姿势袅袅升起，再隐去断在风中的尘缘，无声了千年。禅语后，梵铃后，香尽时，谁又会在月光的裙裾拂过的回廊尽头等待添香的人？母亲啊母亲。
4
来参加母亲的丧事的亲戚越发多了。母亲明天将出殡。农历初八是难得出殡的好日子。似乎母亲冥冥中把一切安排妥当。
每一个到来的亲戚都是泪眼婆娑，更有人在母亲的棺前长长幽幽的哭丧，一声长一声短，听得人断肠。这样的哭丧我却不会，我只会默默无声的流泪。泪流在脸上，可痛在心头。
奶奶说，即便我不会哭丧，但可以请人哭，买哭吧啦。弟弟说，奶奶，姐姐已经断肠了，又何苦逼她做不愿的事，伤心是在心里的啊。
是啊，我也亲眼见有一亲戚一来就掩面长声吆吆的哭丧，侄女长侄女短，一句分得几句，哭得好生哀伤，但一旦听得说不用，马上起身“哦，不用哭的啊。”
哀乐声声，母亲大幅的黑白遗像挂在堂上，笑颜如花，淡看人来人往。她一定明白谁是最悲伤的人。一定知道谁是她最爱的人，谁又是最爱她的人。
不思量，自难忘，两茫茫，泪千行。
守灵那晚，这边，道士唢呐喇叭声声震耳，念经的声音抑扬顿挫。早已经干涸的水田里，当地的艺术团正为母亲举行追悼会。
我、弟弟、弟媳、伟几人跪在台上，听得哀伤的悼文，听得那些旧往陈事，一任泪洗。
之后就是道士的法事，要为母亲做“过殿”做“停山开路”
我们还要为母亲喝血河水，这血河水，是母亲生我们时的血水，据说到了阴间她要一一喝完。我们喝得越多，母亲就会喝得越少。
不管是真是假，但如果真能帮母亲少些折磨。无论怎样都行。忧伤再忧伤，默然再默然，一念之间的风景，有一些注定的已成荫。那些清晰的叶脉，是每一片叶的命运。旧时的宁静，久违却未为谁改变。炙热仍然深烤，浮云仍然漫游，人却没有为谁停留。只求生生世世，只求来生相见，只求梦里相聚。
阴阳的祭文及其详尽，从母亲的出生一直到去世，声声断肠。说尽母亲的勤劳善良，道尽一生的凄苦。哭一声亲娘，棺，停在眼前，压在心头，泪淋湿了麻衣，凄凄声声，孝子跪堂，满堂咽咽。
闰月七月初八凌晨5点，母亲出殡了。
弟弟端正母亲的灵位，伟抱紧母亲的遗像，我高举灵幡，一步一步面对棺材，小心后退。每逢棺材停息，我们就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无论是坎坷不平之地，还是沙砾硬郎之地。都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送葬的队伍在黑夜里蜿蜒着哀伤。喇叭里哀乐不断，哭声连天。
风，若有若无，只有一种锥心。雪片般的纸钱，装饰着母亲的西行之路，一定和那火红的彼岸蔓株沙华相映吧。
母亲呵，你就这样撒手西去，来不及说只言片语说，不，是，无法说出只言片语，就这样丢下我们。魂魄幽幽一路奔赴黄泉。
任苔痕上阶绿，任茅檐覆盖落叶的悲哀，一弄是千古月夜的花落花飞，二拨是九曲长栏的雁来雁回，三拂是三生石畔的高山流水。每一个颤抖的清音都是谁的心碎？
母亲呵，女儿还有那么多知心的话儿到如今又向谁诉去？孤苦的父亲眼见着熟悉的一幕幕场景，又怎样渡过悲苦的年年月月？哀伤绝望的弟弟又何处找人相依？
我知所有的故事，已万花落尽。一切只是宿命，命运却未安排我们一家人，在你的晚年，在西风东篱下把酒闲话，共度天伦。
母亲呵，为何好人命如此短？为何母亲如此的福薄？苍天难道看不见我们的伤心绝望，看不见无数的人的唏嘘？看不见母亲善良勤劳与人为善的一生？当真是因为母亲太好，才要早早的招回陪伴？
母亲呵，母亲。
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管你何处安身立命，但愿你黄泉路上一路平安，一路走好。
来生，我们再聚。梦里，我们再相依。
辛苦一生劳禄忙
冰姿湘蕊玉沧沧。
为谁不肯谢俗念？
洗尽铅华淡淡妆。
病入膏肓愁肠断
秋阳不度也凝香。
盈盈笑意无寻处
碧落黄泉瘦骨茫。
颦儿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