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蝴蝶

采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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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寂寂玉兰轻敛,潇潇风过,寄语轻寒。

    脉脉香怜。

    舞尽叶落蹁跹。

    轻雨初歇,触眼处,一径烟柳万丝垂,满院玉兰百般羞。雨后的玉兰,借得梨魂三分白,犹觉清幽潋滟,满树满树傲然地绽放着满院子氤氲的玉兰香气里,雾气迷漫中,单纯地映着一树花朵的呼喊,美丽得让人不敢呼吸。一个季节在玉兰花烂漫舒展的指尖上漫过天空,靠近,宛如一曲旋律的拥抱。

    春天,似乎真的近了。只有这时,畹汀这才确信,和春天已渐渐互相接纳,那些在冬季里捂得太久的心情,也该在玉兰花明亮的注视里抖落灰尘,换作轻舞的笑意了吧?

    “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他自己。”可是,畹汀觉得,这话应该反过来说,每一朵花都是一只蝴蝶的魂,回来寻找自己。而这满满一树的玉兰花呵,该是多少只蝴蝶的魂?而每一只蝴蝶都有玉样的魂吧。在前世前前世,该有多少只玉蝴蝶曾四处翩跹?

    畹汀就这样呆呆的想着,静静的望着那些玉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是今世前生。

    一头飘逸的长发如瀑布如丝绸,滑过乳白色的风衣,暗绿典雅的纱巾偶尔拂过树枝。单薄苗条的身影倒影在旁边的荷花池了。远望,如,一株亭亭净植的玉兰。

    那种妩媚柔和宁静的景色好象是在诗里画里、也许是在幻境梦中晃觉见过。有檀香袅袅,古韵声声,月落乌啼霜满天。

    “兰。雨霁熙光舞弩弓。归何处?天地一花丛。”痴痴的望着这积蓄了一个冬的美在如此恣意奔放,畹汀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

    “汀,你又在吟诗了。小心,那些花儿,都被你的诗呀词呀什么的,给酸掉了。”若冰一把抓过畹汀手中的手抄笔记本。“嘿,让我看看,我们的小清照,又填了什么‘腹’,织了几只‘鸡’”

    自那次,若冰看见畹汀上课的时候,在本子上填“九张机”之后,若冰就总忘不了随时揶揄畹汀。

    “臭冰儿,你又在笑话我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畹汀故作打冰状,眼里却充满了笑意。

    这个冰儿,名叫若冰,其实该叫如火才对。性格开朗又大方,虽然长得细眉细眼,看起来很秀气,可是一说话,就完全背叛了她看似温柔的外表。尤其那飞扬的短发让她看起来既可爱又调皮。即便是一个芝麻大小的事,可是在若冰的嘴里讲出来,就变得既好玩又好笑。往往逗得畹汀笑得直不起腰了。每次,畹汀都说,坏冰儿,我看,你非得在那一天把我的肠子给笑断,你才罢休。若冰则总调皮的眨眨她小小的灵气备致的眼睛,汀,你不知,你笑起来有多好看。

    其实,畹汀从来就知道自己是好看的。总有人夸她柔顺如绸缎般及腰的长发,肤雪如凝脂,纤细苗条的身材,鹅蛋脸上如烟似梦般的神情。只是,再美又如何?如同月圆月缺,不过都是存在这世上的一种形式。明亮所有的风景与事物后,最终,都会归于寂静归于黑暗归于尘归于土。就像母亲,曾经那么美丽聪慧的母亲,还未开始真正幸福,就已经消弭于尘世。而,自己辛辛苦苦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财富,却被另一个女人安然享用。而那个女人只须用一双狐狸一样妖媚的眼睛,就将父亲汪进了怎样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畹汀从来不忍去想。她也不愿去想。只想,日子就这样安然。那个有着上千万家财的家,现在于她,不过一个冰冷的箱子。箱子里,五颜六色的,全是过去岁月里涂抹后的痕迹。凌乱,不安。

    “喂,汀,汀,你又发呆了。唉,简直没办法跟你说话。你的思想不是坐火箭就是坐飞船。真想把你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若冰用手在畹汀的眼前晃了晃。见没反应,一番噼里啪啦后,一把抓住畹汀。走,我们去“听风林”听音乐看书喝茶。

    “听风林”是她们两个给s大学校园背后那一片枫叶林取的别名。她们最喜欢坐在石头上,或者层层的落叶上,闭上眼睛。静静的听风。听风,吹落枫叶,吹熄喧嚣,然后穿过彼此的掌心,书写出洁白的音符,宁静而温暖,脆弱而柔韧。

    爱情于她们,遥远而陌生。虽然,也有不同的男生,换着花样,献着殷勤。甚至,守在宿舍门口,痴情着不肯离去。但,似乎,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闯进她们用友情垒就的厚实坚固的城堡。情书、鲜花、水果都成了她们宿舍的公共财产。可怜那个美丽的碧玉般的陶瓷花盆,还被当做装爪子的器皿。

    有时候,她们也会探讨一下爱情。最后,总结出,世上最残忍的莫过于爱情,爱情不过都是虚幻而缥缈的泡泡。看起来美丽,可最容易破的,还是它。并非所有恋爱中的人都是相爱的,相爱中的两个人也不一定清楚的了解到,什么才叫爱情。不论谈过多少次的恋爱,或听过再多的爱情故事,还是得不到正确答案的,应该就是爱情吧。爱情永远不如友情来得厚实而珍贵。看太多的小说,畹汀对爱情似乎已经绝缘了。而若冰,则是没心没肺的,也从不在乎爱情。她有太多值得她忙碌的事情了。

    畹汀常说,冰儿,你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若冰则说,汀,你是世上快绝种的善良而美丽的人儿。

    然后,彼此,就会噗哧一声笑出来。那些话儿,多象夏天的风铃,一直叮叮咚咚,挂在屋檐的空白记忆里。

    日子如水逝去。轻寒翦翦,微风绵绵,雪花飘飘,冬日特有的风情在浓雾中迷失了。在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那个总是多愁善感的畹汀,眼里眉梢都渐渐的柔和起来,整个人象沐浴了一层阳光。如同最初的春天,像一幅淡色彩的国画。或者是水彩吧。清新,明亮。

    二

    犹惦,当时月璨,露浓风懒,醉卧花间。

    遍数芳华,满斟绿醑共言欢。

    无可奈何花落去。是时间遗忘了落花流水?还是人在遗忘时间?或许说,是在时间中将自己遗忘?很多时候,畹汀总是很迷惘。她总觉得自己是渐渐脱离枝头的一粒玉蝴蝶。是的,她宁愿用一粒来形容。跌跌荡荡,以一种飘忽的姿势,渐渐脱离生命的壁垒。却又不知归向何处。是在等待另一个生命的轮回?还是在一个静静的角落,等等时间的腐朽?望着窗外那些安静的玉兰花树。畹汀总是有片刻虚无的感觉。

    她的思想在恍惚里华灯走马,意念中日月忽忽。一个冷不丁,若冰用手肘戳了戳她,汀,你又在干嘛?来新同学了。

    这是大学二年级下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一切应该都是新的。可是一切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淡淡的思绪,淡淡惆怅。天空没有记忆似的明净。偶尔有一只轻快的鸟掠过,翅膀扇动着微弱的气息。仿若云的呼吸,也若风摇响的铃声。然后被人合掌捧在手心。唉!就是如此,畹汀的思想老是出轨,如同光与影的交变,瞬息万变。直到被辅导员那如洪钟一般的声音敲响,身材高大的他正领着几人进来,说,这是专生本的几位同学,以后,大家就是同学了,要互相关照。畹汀才真正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她下意识的将视线转了过去。突然,心里一震。那道目光,那么熟悉那么熟悉呵。就象一株旷久忧伤的树,用尽了所有的年华来成长,最后发现,梦想中的伙伴就在对面。他曾在你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自顾自的成长,可是,突然间,他就那么郁郁葱葱。而那目光,穿越时空错落的空白日子,如一把剑,狠狠的往畹汀心里刻了一道痕。剑。剑。那人的名字,正是叫剑。尖锐,刚烈,孤独,寂寞。眉宇间透着浓浓的忧郁。那种忧郁似乎要淌下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前去抹平他的忧郁。

    畹汀的心徒地慌了一下。还没等剑的视线完全触碰,就慌乱地低下了头。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从来畹汀都孤傲着,她如一朵落入凡尘的莲,破水而出的圣洁孤傲,让很多钦慕者失去了追求的勇气。也有偶尔的勇者不甘心,不过,写的情书全是若冰帮着撕开的。一见钟情于她是一件可笑的事。不过,是文学中的添油加醋罢了。她一直认为。可是,在那瞬间,畹汀真的有丝恍惚了。心如绒绒的浅粉,象三月,碧色枝头楚楚展开笑颜的单瓣的玉兰花,那样一种恣然的天真娇羞,和潺潺的姿态。

    更没想到,剑会直直地走来,就坐在畹汀与若冰的后面。一个上午,畹汀都在慌乱中度过。只听得若冰俏皮在和他打招呼。若冰灿烂的笑容,如同一朵刚刚完全盛开的玫瑰,水嫩、娇艳、明媚,一下就溶化了有些僵硬的空气。很快的,他们就如同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这就是若冰的魅力,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住这样的明媚。就象人都喜欢清风、喜欢朗月、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一样的自然。她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很容易的就能吸引住所有的目光。她总是有那么多好玩的事,一件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可是从若冰的嘴里说出来就可以让人笑得人仰马翻。畹汀也是这样被若比吸引住的吧?呆在若冰的身边,就象呆在快乐身边一样。所有的事都会变得简单美丽愉悦起来。剑轻漾着笑意迎合着若冰的笑话。气氛酝酿的刚刚好。剑的忧郁,一下就去得无影。这,只有若冰能做到啊。能将冰山融化的,许,也只有若冰了。畹汀心里,一下就轻松起来。听到忧郁哐当掉地的声音,真好。于是,慢慢的,听到好玩处,畹汀也会忍不住笑。那笑,如一朵花,缓缓打开。一点一滴,将幽静,将孤傲,将灵气,慢慢凝成水晶,瞬间却折射出眩目的光芒。

    从此,三人似乎很快熟稔起来。其实,熟稔的,依然是若冰与畹汀,若冰与剑。若冰就象一个桥梁。将畹汀与剑的孤寂,慢慢打通。若冰,她是开心果啊。剑这样说,畹汀也这样说。每一次上课,上自习的时候,剑总坐在她们身后。似乎无意也似乎有意。上完课,三个人会很自然的就一块儿去食堂打饭,有时,也会去操场旁边的石制的乒乓台打乒乓。剑总是很诧异,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畹汀在打乒乓的时候,竟然是活力四射,完全变了个人,似乎,全身的细胞都调动起来了。紧抿的双唇,如同含苞的花蕾,袅袅着寂寞与倔强。逝去的时间,于瞬间复活。那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畹汀。那些席卷内心的力量透过乒乓拍,汹涌而至。关于父亲,关于那个妩媚的女子,关于过去的种种,关于焦虑与忧伤,都暂时隐退。所有的婉约与柔弱,突然,迸发出一种极致的美,如一枚柔中带钢的肋骨,瞬间投身于熊熊的烈火。说也奇怪,他们三人的水平竟也不相上下。剑,常常无奈,说,你们两个弱女子一到乒乓桌前,就变成了两匹脱了缰绳的烈马。而我,不是一个好的马夫呵。

    若冰总是很俏皮的往剑的背上轻轻一弹。说,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是马夫。你是木马清道夫啊。这一弹,有时,会让剑的背上,一个激灵。又如同被上了弦。隐隐的,如隔了一层玻璃,音讯暗起,渐渐又减到零。若冰,总能挑动他内心一些隐秘的渴望。就如同,一颗树,自然需要阳光。而那阳光,居然一点不吝啬。就那么倾泻而下。让人觉得舒坦,舍不得离去。可是,隐隐,内心里,他也有不安。总有一个角落,是空落落的。

    他偷偷看了一下畹汀。依然安静的脸庞,古典的如同从线装书上走出的女子。宛若一杯温碧的清茶。淡淡清香,丝丝清凉,卷曲绿意在水中肆意的舒展,点点的碧意由茶心顺着叶的经脉丝丝的渗透出来。氤氲,遥远得却似乎无法靠近。

    剑就叹了一口气,说,走吧,我们去喝水。

    喝水,其实,是到一个名叫“怡情”的水吧。那是畹汀很偶然间发现的。吸引他们的,不单是因为清新雅致的布置,和缓的音乐,清幽淡雅的桌布,色泽美丽的各种鲜榨汁,而是因为,经营这家水吧的是一对退休老教师。一样花白的头发,一样略略有些驮的身影。脸上却是,洗去风尘后的那种宁静、平和和安详。走进去,如同,走进一片清凉。

    畹汀永远记得第一次到这水吧,老人一边往茶杯里掺水,一边缓缓的说到,每浇一壶水,就开一朵花。每开一朵花,钢铁人的心就柔软一块。最后,水浇光了,花全开了,钢铁人的心,像花瓣一样柔软了。

    从此,畹汀就爱上这里了。后来,就带了若冰来,再后来,就成了畹汀若冰和剑聚会的固定场所。

    每次,畹汀总是点奇异果汁,若冰是草莓汁,而剑则是苹果汁。绿色和红色的果汁在透明的的玻璃杯里缤纷着。如月亮落在水里,如星星挤进云端。如一场悠长的雨,唇齿间的呼吸清新自然纯粹。浸润过空气中的水分子,一份份透剔的晶莹。

    他们约定,乒乓打输的人做东。但请客的人往往是剑,不管他刚开始多么具有优势,最后却总是败北。她们总是取笑他,是虎头蛇尾。他也不辩白。只是淡然地一笑。

    剑是一个博学的人,看过很多的书,他的语言里总是透着一股禅意。有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他说他喜欢志南的云游四海的洒脱,喜欢鸠摩罗什、萨班、八思巴的精深透彻。常给她们讲涅经、大集经,讲庄子的道与气,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时,畹汀与若冰,就会安静的如一棵还未开花的草。若冰,那个平时风风火火,叽叽喳喳的小女孩,此刻,眼神里却只有崇拜。如同仰望星空,心里悄然升起一种寒冷的诗意。听着剑讲述的一切,将她们带到另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领域。那是,她们从未涉及过的。听的时候,就会想起旷野想起荒原,想起北方的雪。想起枯萎的芦苇和结冰的河岸,想起伯格曼的电影。想起西伯利亚,白桦林和储藏苹果的地下室。还有那些遥远的过去与不可知的未来。

    只是每每问及剑的家庭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就抑郁了。似乎所有的阳光一下被洗得干干净净。所以,他们谈论花草谈论人生谈论歌曲。可就是从不谈论彼此家庭。

    有时,他们也会谈诗论词。这时的畹汀,则如换了一个人。眼睛里都是光芒。有那么多话,如涓涓溪流清澈而过。什么是词呢?它不过是在宋朝,香房藻井边,细雨剪春时,一种长长短短的情绪。就像屋檐下井沿边一围青色的苔痕,它们潜伏在墨汁的背阴处,潮,而且沾粘。在那样一个年代,春天永恒性地短暂,人和人始终在离别。连锋起的狼烟,也熏不干卷册上丛生的钩划。断壁残垣,朝代更迭,执戈人尸骨踏尘。终于有血色,浸透纸的脉络。后来的人,管它们叫做词,那些长长短短的情绪。从此,青衿布衣的书生们,头顶盘曲的乌髻,在每一个烛光点燃的夜晚,敲击言辞的肋骨。清脆作响。从此,这些短短长长的情绪,游离于时空,在每一个相似的灵魂里,找到最初的约定

    畹汀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小鹅蛋脸上多了一层淡淡的晕。如一滴露珠打湿了月色。神情迷离而遥远。仿若宋时一朵藏匿得很深的花。湿润,俏皮,纯洁。

    而若冰则调皮地故作恐怖状,用手掩住耳朵

    剑望一会儿畹汀,又望一会儿若冰,然后,兀自的笑。笑容里,藏很深的寂寞。

    那样的日子,云淡而风清。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不用太靠近,只需要这样。温暖的疏离。畹汀时常想,如果,人生不打个弯,让那个水吧象平常一样在眼角掠过,然后压缩成为一个生命的背影,即便忘记,都满是理由。那么,是不是三个人的友情就可以永恒?可是人生的轨迹如同历史的羁履,是不可以回逆,不可以假设虚拟的。三角形在几何意义上最稳定,可是,在人生的图形上,却最是充满了变化和不可知。

    三

    密蕊繁花无隙缝,雪润香绵,恰似前世梦

    玉骨冰肌谁与共?枝头宿蝶寒烟重。

    习惯了和若冰如影随形。每到周末,若冰回家后,畹汀总有种不习惯。习惯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养成,不过三五日。要想改掉,却又太难太难。

    若冰的家就在这个城市。而,这个城市,对于畹汀来说,无论呆多少年,都是陌生的。光鲜的城市灯光下,永远古老得似被时光漂洗过的,泛着黄昏色彩的纸张,仿若沉积了时间的尘土,被昏黄的光线翻弄着,晾晒着。而在另一个城市里,曾经有她的家,温暖的家。可是,从母亲去世后,她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她只是游离于这个城市与那个城市的尘埃。光线照射的地方,会有痕迹。可是,很多时候,只剩下悬浮,寂寞得就只剩下自己的叹息声。虽然,现在的畹汀很少再叹息。可是,寂寞却永远不曾离去。每次,她都是嘲弄般的望着父亲寄来的钱。这些年,和父亲的联系似乎也只剩下钱了。那些欢乐的日子,都藏哪里去了?在母亲去世的时候,欢乐,一定不小心也一同被埋葬了。

    与畹汀一同寂寞的,还有那些如蝌蚪般的文字和那些长长短短的情绪。被畹汀反复的翻阅。然后,反复的涂抹。

    “风长舞,柳曳卷波痕。谁笑春光颜色好,不知曾折翠千门。烟散静无人。”畹汀喃喃道。目光却飘向了自修室窗外那些翠绿。那些绿得有些疲倦的绿呵。

    “呵,谁说,静无人?”一声低低的回声突然在畹汀背后响起。畹汀还未调整过来脸上慵懒的表情,就被这声回应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欲离身而去。

    “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你的。到阳台上透透风吧,你在这里坐太久了。”剑微微笑着望着畹汀,脸上有种让人恻然的温柔。

    唉,怎么老是会这样遇见剑呢?或许,自己也曾期待过?要不然,为什么要绕这么远,到最远的这间自修室?而这里,不止一次的邂逅过剑。想到这儿,畹汀的脸倏的红了。忙低下头,低低的说,哦,原来你也在这里。脚步,却不由自主随剑到了教室最顶层的天台上。

    到了天台,畹汀这才发现,原来,天台上的风景这么的美。这里是校园的最高处,从这里望出去,一切变得格外的敞亮开阔。心,也似乎一下辽远了。

    整个校园在俯视下变得格外生动。五月,正是暮春玉兰花开的季节。那一树树傲立枝头的白玉兰,竟相盛开,吐蕊绽放,洁白如雪,有的如仙子飘逸、有的似玉蕾吐珠、有的含苞待放,远望犹如瑞雪点点,簇挂枝头,那娇柔的花瓣、优美的花形,构成一幅圣洁美丽的玉兰花风景画

    这时,畹汀心里空净得像一片幽谷,一声悠悠的叹息在心头萦绕,久久不绝,什么都不想,只让白玉兰在心中浅浅淡淡的留下痕迹,似乎有些朦胧的印象,有一痕淡淡的影子,却经不起轻轻的一抹。

    她不由得低低叹到:“好美的玉兰花!好美的玉蝴蝶”

    “玉蝴蝶?”

    畹汀用力点点头。“是的,玉蝴蝶。你不觉得每一朵玉兰花都是一只蝴蝶的魂么?晶莹了前世的情,在今生以花的姿势站立。那样的洁白,纯真,就象雪花守在窗口,睁大清澈的眼睛,看风尘的故事怎样落满你空旷安静的心。”

    “唉,玉蝴蝶,这么晶莹的词。也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剑深深的望着畹汀。这样一个小女子,却总是有让他惊叹的东西。打乒乓时认真得如同一头不服输的小牛,谈诗论词时发亮的眼睛如天边的星星,而这时,却如一朵安静的花,轻轻吐出的话也带种奇异的香味。玉蝴蝶?如果真有这种动物,该是如何的?

    畹汀似乎读懂了剑的心。回头向剑笑了笑。

    “呵,玉蝴蝶,又不是我想出来的。那是一个久远的词牌。听说也有这么一种植物,可以当药引。只是,我一直觉得,应该有这么一种蝴蝶。翅膀是剔透的,如同温润的玉。在每一次飞翔的时候,都可以听到风的呼吸。”畹汀的笑意更深了。这些话,都是藏在心里的,从来没有一人仔细去听过她这样的傻话的。

    剑喃喃道“好一个玉蝴蝶!如果真有这样一种蝴蝶,那一定是世上最美的精灵。我愿穷尽我的一切去拥有。”

    然后,剑用一种几乎耳语的声音:“汀,你没想过你就是一只玉蝴蝶?”

    畹汀一下呆了。什么话也不敢说。只觉得脸发烫,然后,逃似的说:“我要回去了!”

    剑也不拦畹汀,只痴望着远处的傲立的玉兰花。

    那晚,畹汀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她到了地狱的边缘,处处枯枝衰草,昏鸦哀啼。一只有着透明的蝴蝶,突然停在她的手心。羽翼轻翕,生命细若游丝。竟然有一种暖意,瞬息直抵她的心。渐渐,蝴蝶融入她的身躯。原来,她就是那只蝴蝶呵。一世的纷繁与迷魅,一瞬间,汹涌而来,而它飞过的空间和深度,消散一如落华。就在她几欲落泪的时候。她看见了他,面目有些模糊不清。衣襟凌乱,步履蹒跚,背后,残阳如血,大片的暗红如伤口未愈的珈。他在蝴蝶的身旁站定,仰起沧桑的脸,注视着她透明的断翼,眼里,满是疼惜。可突然间,风云变化。那些暗红,变成了鲜红,狰狞着吐着火焰,眼看着就要吞噬她和他。

    突然,一阵清风拂过,红色的火焰渐渐消弭。一片绿如轻纱的光亮不断旋转,渐渐,漩涡越来越大。她看见母亲淡淡忧郁的脸庞,充满无限的爱怜在那漩涡的尽头渐渐清晰却又渐渐模糊,似乎在说什么,可怎么也听不清,她使劲呼唤着母亲,可母亲依然渐渐消失,她想追过去,可折断的翅膀再也飞不起

    一个激灵,畹汀醒了过来。宿舍外,依然一片宁静。月光,静静的打在窗台上。而她的额上满是汗。一时,怔怔的。再也无法思考。汀,你没想过,你就是一只玉蝴蝶吗?那样的话,远远的来,又远远的去。

    梦,是真实心境反照?还是虚幻臆想重现?或者是某种玄机暗示?

    不管如何,畹汀总是庆幸自己的人生有梦。许多平时连想都不可能的事,在梦里,却来得那么真实而自然。所以,才有梦如人生之说吧?就象是苍茫的草原,无边无际,在夕阳下散发出一种慈祥的光,突然照向黑暗纵深的站台,火车慢慢离开。全世界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可是,有双耳朵听到了钢轨擦出的音乐。那是来自心脏深处的声音。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明了、分享。有种暗藏的喜悦。所以,常常的,醒时,如果有梦,畹汀都会细细的回味。只是,很多时候,梦境虚幻扑朔迷离。可是,那晚的梦,真实得如同刚刚发生。有那么一刻,畹汀以为,自己就是那只蝴蝶,玉蝴蝶。只是,丢了自己的魂。而自己到今生就是为了找到丢失了的魂?而那个面目模糊的他呢?是谁?会是剑?

    畹汀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象这样突然的醒来,畹汀的头就会痛。那种痛,一点点侵蚀她的思想。自己如同掉进黑洞,越陷越深。连呼吸都会痛起来。所有的思想如同一尾失去记忆的流星。刚开始划出的轨迹,很快就会迷乱起来。

    四

    春渐去,夏曾怅,一脉慰新凉。

    犹忆眉边呈碧色,风抚花节水轻扬。

    最是软歌长。

    从那天后,畹汀遇着剑,总有些不自然。总有种渴望,想呆在剑的身边,可是,又害怕。说她害怕剑,毋宁说她害怕爱情。她见证了母亲如何的与父亲相濡以沫,如何的相爱缱绻。又是如何得被那个狐狸般的女子夺走了父亲对母亲一切的温柔。

    她永远记得那天。一个无限温柔轻软的日子,金色的阳光铺了满满一地,用手指轻轻一晃,就切碎了那些象瀑布一样的光线。她轻快的小跑着回家。可是眼前的一切让她错愕。那个妖艳女人把她和母亲的行李扔在门口。父亲在房间里,一声没响。就这样,她和母亲离开了那个豪华的“家”那个母亲用大半辈子苦心经营的“家”就这样轰塌在父亲所谓的新鲜的“爱情”面前。她一声不响的跟着母亲。母亲眼里的绝望远远多于哀伤。很快,母亲就象一朵花儿,失去雨水的滋润,渐渐枯萎。在母亲入葬那天,她的泪早就流尽了。她象一尊雕塑一样一直坐到地发冷。然后,她又回到了那个豪华的“家”虽然是夏天,可只觉,冰凉彻骨。从此,在她眼里,就没有爱情。甚至,她憎恨爱情,就象憎恨过去,憎恨连接她和父亲的金钱。

    只是这些,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包括若冰。过去,就象梦,栖在夜风的肩头,寂寥而沧然,记下所有的哀伤与失落,然后,只属于她。

    春天,还是过去了。夏天接踵而至。剑说,从春天到夏天的过渡太敷衍。四季的更替,犹如人的心情。从忧伤到喜悦,有时候,不过就是一阵风过的间隙。畹汀也有过喜悦。也有过心动。可是,一霎间,她又会回到原点。心,就象进入了一个迷宫。永远也没有办法走出去。

    可在那个夏天,三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若冰的眼里,常常放着光,视线似乎一刻也离不开剑。可是剑呢,他的目光总缠绕着畹汀。而畹汀,欲逃不能,欲近也不能。新颖、依恋、期盼、怅然、孤傲、沉静、执意、徘徊。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心情,在同一时间,混合在一起。时光之露,生命与爱情,在岁月的案头绽放也残败。

    就这样,从夏天又到了秋天。三人微妙的关系,如同走钢丝,谁也不愿去打破那种平衡。

    国庆大假,在若冰的大力鼓动下,他们决定一块儿去旅游。用暑假打工挣的钱。其实,除了书学费,畹汀从未用过父亲一分钱。所有父亲寄来的钱,她都储藏起来。然后定时寄给了云南一个贫困地区的小学校。自从有一次,她们美术系到那里写生后,她就一直坚持这样做。而她从来不过几件简单但雅致的衣服。每到假期,就会做几份家教。生活简朴而节约。每次,若冰问,假期又不回家吗?畹汀总摇摇头,不回去。所以,若冰一直认为,畹汀的家境贫寒。需要靠打工才能养活自己。一直不知道,原来畹汀的家竟是当地有名的千万富翁。

    在若冰的催促下,他们很快就出发了。出发的,除了他们三人,还有若冰的堂哥子谦。他比若冰大4岁,现在,正在t 大读研究生三年级。一个和若冰极为相似的人。相似的不是相貌。而是性格。永远充满了活力与阳光。笑容足以融化任何一座冰封千年的冰山。爽朗的笑声,一直亮到心里。可是,偶尔却如一个大小孩。童心未泯。他与剑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如果说剑是海水,那么,子谦就是火焰。

    米亚罗的秋天是最美的季节。满山满野的红叶,如一团团红云,也如美丽的焰火,在萧瑟中绽放。又如同刚刚经历一趟完美的旅程,在生命的尽头,竭尽全力盛开成诱人的花朵。清澈见底的小溪婉转绕山行。不经意,就会惊喜的在溪床拾获一束灿烂的微笑。阳光照耀在树叶上,晶闪闪,透过树冠舒展的缝隙照下来的阴影,和明亮的部分对峙,犹如黑夜和白昼截然不同的分界。明与暗,就这样奇异的和谐统一。而秋风中的一切却又变得很突兀,有花开的暗香,花谢的暗伤,如同爱情的迸发与突然的死亡。

    有了若冰和子谦。这次旅行充满了欢笑与活力。四天的时间,如同一眨眼的功夫。谁都看得出,子谦对畹汀的好感。他抢着帮畹汀提包,给畹汀削水果,给畹汀倒水若冰常常故意生气,哥哥,你怎么这么偏心眼啊?子谦,用那好看的眼睛,眨了眨,说,冤枉啊,人家畹汀不是客人么?若冰就会撇撇嘴,在这里,谁不是客人啊?

    这时候,剑的脸就会转开。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畹汀红着脸,子谦哥,还是我来吧。谢谢了。

    在米亚罗的最后一晚。他们参加了另外一个旅行团的篝火晚会。那晚,他们都有些疯狂了。熊熊的篝火,也点燃了他们内心那些青春还未完全释放的活力。烤羊肉,滋滋的冒出阵阵香味。

    他们吃着烤羊肉,喝着青稞酒,在羌族悠扬的歌声里,他们手拉着手,围绕着篝火,跳啊笑啊。时间,仿若凝固。一切的一切只剩下欢笑声。畹汀一反以往的矜持。长发飞扬在星光里,在噼里啪啦的篝火里。脸色娇艳如桃花。

    子谦一直没离开过畹汀身边,如呵护一朵花儿一样,眼睛里都是柔情。而剑仿佛醉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剑。脸胀得通红。一直不停的说话,说托斯陀耶夫斯基,说巴尔扎克,说大仲马与仲马,说老子说庄子还要嚷着唱歌。“无情的雨,无情的你”声音忧郁低沉,和齐秦的声线很相仿。畹汀看着剑,象触碰了心里暗藏的忧伤。

    最后,剑不顾所有的人目光,就在那样的大庭广众下,趔趄着走向畹汀,然后,对畹汀说,汀,我喜欢你,喜欢你啊。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畹汀完全错愕了。她呆呆的看着剑趟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子谦他们把剑抬回宾馆。而若冰紧抿双唇,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头也不回走回宾馆了。只剩下呆呆的畹汀。满天的星星呵,如同儿时山沟里的萤火虫,闪亮,晶莹。

    第二天,剑又恢复了常态。似乎,一切从未发生过。如果不是若冰一反平时的活泼可爱。一言不发。仔细看,眼边有泪的痕迹。畹汀真有些怀疑,昨晚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梦。可是,明明,昨夜,一夜无眠。

    回去的路上,四人各怀心事。那满山遍野的红叶,依旧笑着秋风。风过,轻轻语,归去,归去。

    五

    雪成围,玉妆争艳。独弄春残。

    怎堪看?

    影儿独抱,愁入云端。

    畹汀与若冰依旧是最好的朋友,依旧形影不离。只是,她们之间,无形的有道痕。两人都假装要抹去,可是,谁也不能。子谦,来s大的时间越发多了。明显摆出一副要追求畹汀的架式。可是,他追得越紧,畹汀逃得越快。两人好像在捉谜藏。

    人真是奇怪的一种动物。心灵的磁场也讲究先来后到吧?只因为,心里已经驻扎了一人的影子,别人就再也走不进去。可是,那人,说过什么呢?不过说,汀,我喜欢你。这样的话轻飘飘的,如同天上的云朵。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暗暗的,畹汀是有些埋怨剑的。用那样的话把自己原本平静如一池秋水的心,慢慢的泛出涟漪。可是他竟然自顾自的走了。

    毕业的日子越发近了。每一个人都变得忙碌起来。照畹汀的成绩,留在那座城市,并不难。而若冰,她的父亲是市政府的高级官员。早就为她找好了出路。只是,剑变得特别忙碌起来。很多时候,根本就见不着剑的影子。他明显了消瘦了。双颊蔫了下去。眼圈发黑。畹汀很想问问他的情况。可是,每一次,都是欲言又止。

    直到那晚,畹汀亲眼看见了那一幕,她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那天晚上,月亮出奇的亮。高高的悬挂在天上。荷花池旁,不知名的花瓣纷纷凋落,吻向自己的倒影,荡漾开细碎的涟漪。

    那晚,很奇怪,若冰早早就回去了。畹汀一个人,百无聊赖的走回宿舍。可是,突然,她就不能动弹了。那不是剑与若冰吗?他们正在热烈的吻着对方,影子重叠影子,那么陶醉,让月亮也有些黯然了。

    畹汀手中的书“当”一声掉在地上。然后,她迅速捡回,逃也似的向宿舍跑去。一路上,风声细细。缕缕花香轻幽绵长,着一袭透明衣裳,或在树枝间静静高卧,或穿越无处不在的夜的月光,在开的洋洋洒洒的花朵间流连。似乎,有人笑,有人练着口语,有人叹息,有人走来走去。可是,一切都与畹汀无关。只那些密密麻麻的玉兰树和层层叠叠的人事纷至沓来,是谁的声音在喃喃自语,象朴树在生如夏花里的反复吟唱: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啊。一种人群里茫然四顾的孤独在不被感觉的肆意汪洋。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回到宿舍,若冰试着想要和畹汀说什么,最后,咬咬唇,还是没说。

    畹汀背对着躺在床上。泪,终于,决堤而出。心里,却只是恼恨自己。一切与你何干?他又向你承诺了什么?若冰不是最适合他的么?不要想了,快睡觉吧。心里拼命对自己这样说,可是,怎么也无法入睡。那些忽远忽近的镜头反复回放。或许,一切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吧?

    一切的故事还没开始却已经结束了。这是,高中毕业时,一位男生给她的留言。此刻,却嘲讽般的符合实际。

    畹汀突然想起。那个秋天的黄昏,正值彩霞满天。她和剑无意在“听风林”邂逅。彼此都有很多惊喜。披在他们身上的是不断变黄不断掉落的枫叶。有些火红,有些淡黄。如同往事。畹汀看见一只枯叶蝶,虽然隐忍着,但却散发出一种绝美的泽。她想起林清玄关于枯叶蝶的话来。

    “我们谁不是站立在某一个界限上呢?很少有人是全然的,从左边看也许是枯叶,右边看却是蝴蝶;从飞翔时是一只蝴蝶的,落地时却是枯叶。在飞舞与飘落之间,在绚丽与平淡之间,在跃动与平静之间,大部分人为了保命,压抑、隐藏、包覆、遮掩了内在美丽的蝴蝶,拟态为一片枯叶。”然后,畹汀轻声的叹息。而心因这声叹息而又被溅湿。

    就在那天,在听风林,剑告诉了畹汀,他以前从未言及的往事。他的父亲曾是高官。家里一直殷实而备受尊重。只是,有一天,他的父亲因为贪污数额巨大,被关进监狱。而母亲,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并很快撒手而去,只留下年幼的他和弟弟相依为命。从此,他们就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从此,那个阳光般的男孩就成了抑郁的影子。所以,他一定要奋斗出一番成绩来。为了弟弟。也为了在天堂里的母亲。也为了当时,畹汀的心湿湿的。她定定的望着剑,只说,我相信你。那一刻,畹汀是打定主意陪他去经历世间的风风雨雨的呵。

    可是,这一切已然带了莫大的讽刺。或许,是因为畹汀告诉剑,她也是一无所有。而若冰却有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可以为剑寻找到一个好工作的父亲?所以,他最终选择的是若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混淆我啊?

    畹汀,摇摇头。罢了。他们都没有错。错的,许,只是生活。残忍的生活。谁能逃得过生活魔咒一样的安排?谁能真正逃脱欲望?或许剑,不过是一只拟态为枯叶的蝶。或者,拟态为蝶的枯叶?

    又或许,他们也是真心相爱着。那就祝福他们吧。

    可是,若冰的脸色并没有因为爱情而变得鲜亮起来,反而,时常发呆。每次对着畹汀的时候,似乎有很多的话。可是,最终还是一句话没有。畹汀,每次都朝若冰笑笑。有时候,她还会玩笑,开心果,怎么了啊?

    其实,畹汀很想告诉若冰,她从未怪过若冰,从未啊。在畹汀心目中,其实,友情比爱情更加珍贵。就象她们以前讨论过的一样,友情是一辈子的啊。可是,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凭什么这样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啊?从未发生过的事,怎么谈得上原不原谅呢?所以,畹汀也只好沉默着。

    只是,子谦来得更多了。每次都带来一大堆东西。或者一大堆笑话。他在两个女孩之间,努力想调和什么。畹汀有时候,都觉得不忍心了。可无论子谦如何的追求。畹汀还是婉言谢绝了。她的心本就是死的。虽然,内心的那只蝴蝶曾创造了飞翔的意志,也曾努力不压迫内在的美丽,张开眼睛看灿烂的夕阳,也曾下定决心,要走出自己建造的迷宫。但所有的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一切已经过去。她不愿意以这样一颗灰暗的心,面对那么阳光的子谦。

    虽然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让畹汀留在s大学所在的城市。可是,一想到剑,她的心还是生生的痛。其实,现在根本也用不着躲剑,看见他的机会也少得可怜。她甚至没有向若冰打听剑的工作落实情况。有若冰在,有若冰的父亲在,一切应该解决非常完美。畹汀甚至想象,若冰将剑带回家时,他父亲欣赏的神情。一切都无所谓了。无所谓拥有与失去。或许,对于,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也谈不上失去吧?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编造的一个美丽的幻觉。

    而父亲所在的那个城市,也没有什么可以让畹汀有所留恋的。那个女人巴不得她永远不回去。而父亲也应该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吧?自己无论在哪里似乎都是多余的人。

    最后,畹汀在无数人诧异的目光中,提着简单的行李,到了那个她一直寄钱去的云南的一个偏僻的山村,当了一名支教老师。

    那里,风景如画。应该可以栖息那颗疲倦的心。

    六

    东风偏作绝情郎。一夜残,玉蝶凌空舞,独自伤。归去几迷茫。

    生死短松岗。碾泥香。多情痴笑为红妆。笛声长。

    畹汀很快在那个小山村落了脚。虽然住的简陋。吃得简单。但每天听着啾啾的鸟声醒,每晚就着亮闪闪近可触摸的星星睡觉。反而觉得日子过得清新如水。头也没有那么频繁的痛了。

    而她的学生们和家长们都很喜欢她。家长们,隔三差五的,就会捎些蔬菜鸡蛋什么的。每次都拒绝不过。就只好收下。隔那么一段时间,她就会到城市里买些东西。一是自己的生活必需品,二是给学生们买些课本或者课外读物。偶尔的,也会带些象蛋糕之类的东西回去。每当这时,那些小可爱们,就雀跃成一个个叽叽喳喳的小鸟。围绕着畹汀身边,不肯离去。畹汀给他们讲杜甫草堂,讲武候祠,讲麦当劳和肯德基。他们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眼神里充满了向往。那是一个他们不曾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美涣得如同肥皂泡。甚至,有时候,畹汀有些后悔。这样的话,究竟对那些天真的孩子是好还是坏?给他们播下这么一个美丽的希望。如果不能兑现,那他们会不会更加绝望?

    一切,顺其天意吧。畹汀时常想,我们的生活总是变化啊。而变化也让生活变得更加神秘和美丽吧。

    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们知道了畹汀就是一直给他们寄钱的大姐姐。更是对畹汀热爱,崇拜。于他们,她是突然降落人间的仙女啊。

    就这样,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远离了世俗的羁绊。畹汀的笑颜慢慢开始绽放。许,只有这里,才是畹汀真正的家呵。

    而子谦一直跟畹汀保持联系。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书信往来。在这样一个浮嚣的社会,能够有一人和你,在文字上交集,在心灵上契合。真的很美好。除了若冰,子谦也成了畹汀最好的朋友。有时候,甚至,他还会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望着笑意涟漪的畹汀,心里又是感叹又是爱怜。

    他说,你怎么也赶不走我了。就让我守住你吧。即使,就这样淡淡的守着。如朋友般的守着。我也满足了。你知道吗?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而美好。而这个人可能不是他名义上的爱人,也非耳鬓厮磨的情人。或许只是生活中的一个侧影,却可能那么深的打动他,成为他相信美守望美的理由,成为他内心柔软的一部分。就象你说的,让我们就来个冰雪般的友情吧。要不,你也给我套上象牙戒指?

    自从,畹汀给子谦讲石评梅与高君宇的故事后,讲他们之间那个象征着冰雪友情的象牙戒指后。子谦就常常的把象牙戒指挂在嘴边。在子谦的心目中,畹汀越是拒绝,而他的爱就越深。这爱,因为深挚无望而动人。

    畹汀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在他来的日子,会亲自下厨做几样清淡的小菜,送他几副平时闲暇时画的水粉画。然后带着子谦,去看山看水。看她亲手种植的白玉兰。

    小学依山而建,在学校背后的空白处,畹汀种了大片的白玉兰。那些白玉兰,还是苗。但畹汀,总幻想着,有朝一日,玉兰盛开的样子。想象着花瓣在风里唱歌,生命纵情吐露的声音。

    呵,你就这么喜欢玉兰花吗?子谦问。

    是啊,我也奇怪。畹汀突然想起了那个关于玉蝴蝶的梦。淡淡的说,子谦,你相信吗?我最初喜欢玉兰只是因为它的名字。有些花的名字,实在太美。如美人蕉,勿忘我,满天星,风信子,天堂鸟,如玉兰花。有时候以为自己爱上了它,却发现其实不过是爱上了它的名字。就象有时候以为自己爱上了某个人,却发现其实不过是爱上了爱情,如此雷同。在有着暗香的夜里,寂寞浅浅一笑,于嘴角轻轻唤出的一个名字,一经说出,永远消失在风里。不着痕迹地忘记

    子谦黯然。他知道畹汀的心一刻也没离开过剑。虽然从不提起。

    其实,畹汀每次都很想问,若冰和剑,还好吗?但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就生生咽下去了。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了两年。那片玉兰花树,灼灼的长了起来,花苞儿,眼看就要炸开了。

    那天,畹汀在玉兰花下锄草,在她抬头时,突然看见了若冰。畹汀的手上,满是清香的芳草味。可她顾不得这些。她一下抱住了若冰。若冰也迅速的回抱住了畹汀。她们就这样紧紧的抱了好一会儿。就象久别重逢的爱人。

    汀,你还怪我吗?若冰一脸的敛然。

    冰儿,我从未怪过你啊。我知道,你是喜欢剑的。而,剑,也喜欢你吧。不,应该说,你们是如此相爱吧。我从来只有祝福啊。

    汀,你从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啊。话刚刚落,若冰的泪,大颗大颗的落下。如珍珠,晶莹,剔透。

    汀,你知道吗?剑,他是如何的深爱着你啊。他从未爱过我。我一直都只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一直在等你。打算等工作一落实就找你袒露心迹的。只是,就在他公务员笔试面试都通过了。在最后体检的时候,他检查出了,他得了骨癌。无论医生怎么劝他动手术截肢,他就是不愿意。他说,他想以正常人的面貌出现你面前,出现在生活面前。他不愿让你看见他那样憔悴的样子,不愿意你为他伤心难过啊。为了让你死心让你安心。所以,找到我,让我假扮他的女友。那天晚上,我们算准了你回宿舍的时间,故意导演了荷花池边那一幕。在上个月,他的癌细胞扩散。原本,我打算告诉你。可是,他坚决不让。他说,不愿打搅你的宁静。他希望你能记住他以前的样子。还拜托我堂哥一定不要放弃你。他说,你只是一只脆弱的玉蝴蝶。折翅后,就很难飞翔。他要我堂哥做你的翅膀。就在上周,他去世了。走得时候,很安详。只是,嘴里一直念着你的名字。汀,汀,汀

    畹汀一直盯着若冰的唇,似乎想要从若冰唇里,挖掘出剑来。直到若冰讲完。畹汀的泪,终于,大颗大颗的,成串儿而落。随风而下。从母亲去世后,她落泪外。她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即便是那个女人百般嘲讽她挖苦她刁难她时,她也从未掉过一颗。可是,现在,所有压抑的感情,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内心的那条冰封的河,突然解冻。那泪水,就再也无法抑制了。

    就象多年前,母亲去世时一样,她成了一尊流泪的雕塑。心,潮湿,冰冷。

    过了很久很久。仿若一年,仿若一生,仿若一世纪。畹汀只呆呆的呆呆的望着那些含苞的玉兰。可,突然间,玉兰全然绽放。一朵一朵。若一只只美丽的玉蝴蝶。

    风穿过阳光的纸缝,优游地从云端滑下,惊落一地落英,畹汀恍惚间闻到了玉兰的香气,似乎被清风舞弄着,撕得细碎,这些碎片在空中四散着、弥漫着,无所不至

    当生活把一切细枝末节都一一裁去,繁华的美丽就注定只是一幕场景,一如那曾经的关关睢鸠、凤凰于飞。每一只玉蝴蝶都是为了找前世的魂。魂魄不再,玉蝴蝶还能飞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