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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中燃烧着,人们为了避暑,纷纷躲进树荫下。白色的宫殿没有墙壁,由数十根白色的石柱支撑起华丽的宫顶,虽满是斑驳的痕迹,但也在在说明了这是一个历史悠长的国家。柱与柱之间垂吊着大片的纱帘,当然,纱帘也是纯白的。
宫殿不远处,一个被几棵大树遮蔽而成的休憩地正好依傍着一条小河流,几名身着白衣的妇女就在河边洗涤衣物。
八岁的永昼跟着奶妈一起坐在树荫下,奶妈和宫女边聊天边洗着衣服,她就坐在后方特别为她设置的藤椅上,用那与玻璃弹珠无异的蓝眸静静地看着。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一群在玩耍的同年龄孩子,有男有女,他们脸上都布满了笑容,开朗的笑声传遍了四周,即使头顶着炽热的阳光也丝毫不在乎。反观坐在树荫下的永昼,很明显的安静许多,脸上多了一层这年纪不该有的成熟,白皙如霜的肌肤正是没有晒过太阳的证据。
在她的眼中,这些玩耍的孩子中任何一个都比她幸福。有着与普通人一样的黑发黑瞳,穿着单薄简单的粗衣,健康的肤色不怕日晒,就算跌倒了受伤了,同伴也不会受牵连被惩罚,他们比她幸福。
忽然,玩耍着的孩子们成群地朝永昼走来,他们的神情哀伤困扰,她握紧了扶手,心跳不禁加快,太少与同年龄的孩子接触,导致她的胆小与无措。
奶妈转过身看见孩子们走了过来,问道:“素柏,你们干什么?”她喊的是自己的儿子,几个宫女也转了过来。
素柏正是带头的孩子,他们走到了树荫下,永昼看清楚了他怀里捧着的是什么一只受伤的小鸟。她想逃跑,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一群孩子们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这样的画面十分怪异,几个孩子向一个比他们小的孩子下跪,在这个国家,连稚子之间都清楚的分着阶级高低。
素柏用孩童的嗓音说着:“宓姬,请-救救这只可怜的小鸟,用海神赐与-的神力救救-吧。”
接着,其他的孩子们也用稚嫩的音调喊道:“宓姬,求求-!”
永昼脸上瞬间蒙上忧郁,她定定的看着那些虔诚的天真双眼,他们是这么的可爱,却也这么的无知。
她转头看看奶妈,奶妈和宫女们都笑了,因为她们彷佛看到十年后的景象。宓姬穿着白裘手持皇杖,爱戴她的白露国人民跪了一地,齐声喊万岁。
奶妈朝她点了点头,虽然她们都知道宓姬不可能有神力施展神迹,但是让孩子俩失罄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大不了就先让宓姬安抚孩子们的心,再传御医妥善照顾这只小鸟便是。
收到奶妈的讯息,宓姬缓缓站了起来,走向那只奄奄一息的飞禽。
当她的手平举在半空中,只想没有遗漏地看完整个过程的孩子们都忘记了礼节,一个个拉长着颈子,双眼瞬也不瞬地瞅着。
永昼觉得自己很愚蠢,明知道这是假的,却还要装作煞有其事,连这些动作都是她临时编出来的,对于这样的事情和这样的动作,她厌恶到了极点。
表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的永昼将两掌覆盖在小鸟的身上,小嘴一开一合地好像在念着什么咒语;其实那是白露国的古语,几乎要失传的古语只保留在皇宫中,平民很难学习得到,当然也听不懂,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将孩子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去。
就在她反复颂唱那些难解的字句之后,连永昼也不敢相信接下来发生的事──
原本躺在素柏怀里的小鸟几乎失去了呼吸,-那间,-的翅膀震动了,接着,转动了脖子。
所有的人,包括奶妈和宫女们皆讶异得说不出话,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同样惊吓不已的永昼拿开颤抖的双手,亲眼看见鸟儿从男孩手中展翅而飞,一下子就飞离了他们的视线。
半晌过后,仍是无人出声,直到深信宓姬神力的孩子们率先欢呼,他们一边向宓姬跪拜一边兴奋的大喊:
“宓姬有神力!宓姬有神力”
很快的,那些高唱被制止。
奶妈抓着自己的儿子,宫女们则拉着其他的孩子,一起跪在地上。他们将额头贴近地面,奶妈诚惶诚恐地说:“宓姬乃海神之女,白露之光,吾国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受诸神庇佑,宓姬赐福。”
那声调中掺着颤抖,永昼将它解读为害怕,并且至今难忘。
她看不到这些人的脸,看不到他们的表情,更不知道他们的心声,这让她恐惧。
他们也没有看见永昼的神情,一个八岁大的女孩,却露出无奈的表情,在此刻安静得诡谲的气氛中,她看向一旁闪闪发亮的河流,也许她有一瞬间这么想
若能随着流水漂流而去该有多好。
远处传来的钟声唤醒了梦中的永昼。撑开一双疲累不堪的眼发现自己处于黑暗当中,原来是一场梦
是思乡所致吗?这段回忆已经许久不曾闯入她的梦境,至少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事实证明她忘不了。
那些孩子的面孔,就算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看见,永昼却永记在心。
是从那天开始的,所有人对她的尊敬又更加深厚。她与所有人之间的鸿沟也更加深了。
因为床垫硬冷,永昼一夜辗转难入眠。这里的夜晚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还要黑,睁着双眼的她以为自己掉入了深渊,害怕爬满了全身,厚重的锦被抵不过冰冷的床身,对永昼而言就好比睡在冰块上。
寂静到了极点的宫殿既空荡又寒冷,只有深夜,安静得连几道门以外的瀑布怒吼都隐约传进耳,门外有任何走动也是一清二楚。
但是,没有一个脚步是走进这间房的,应该睡在这张床上的另一个人整夜没有出现,这是唯一能让永昼安心的事。
扳着酸疼不已的肩膀,永昼坐了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刻了?在室内她无法分辨,不过就算出了宫殿,也因为天色依然昏暗令人搞不清楚时辰。
但她总觉得已过了好久,这一夜实在太过漫长。
有人敲了门。
“王后,早晨了,为您送早膳。”轻脆的女声这么说道。
原来已经早上了。永昼挪开被子,寒气随即迫来。
“进来。”
得到永昼的许可之后,黑色的门扉打了开来,进来了两排队形整齐的宫女,她们手上分别捧着不同的东西。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女,她看似精明能干的脸上带着永昼到这个国家以来初次见到的笑容。
“起禀王后,奴婢名叫默芸,从今天起是侍奉王后的贴身丫鬟。”默芸在她面前揖身,白白净净的脸蛋很得人疼,与昨日那些尖酸刻薄的嘴脸大不相同。
不过,为什么会派她来呢?永昼很是疑惑。
除了默芸,宫女共有十名,其中五名手中拿着的是精致早膳,另外五名则是手捧梳洗用具和更换的衣服。在默芸的指挥下,将早膳放在桌上之后,五名宫女便先行离去,剩下的五名宫女各司其职围绕在永昼身边。
她们为她换上的不是白露国的衣裳,但却是纯白的质料,袖口较窄,腰间的束腰也较宽,比起白露国的规格,这身衣裳算是轻便多了。她知道,这就是昨天无垠为了她而命人去订做的,才一天不到,衣服竟已经完成了,想必工匠是彻夜赶工,也间接证明了无垠的命令如山。
贵为一国公主的永昼自然是习惯了这些繁杂手续,坐在铜镜前让默芸为她梳理长发。
永昼坐下之后青丝垂地,光泽柔美又滑顺的一头乌黑直发让所有人赞叹,甚至让默芸感到用梳子去碰触是亵渎的行为。果真是神的女儿吗?默芸在心底这样问着。
“恕奴婢失礼了。”语毕,她才捞起如云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梳理。
永昼从铜镜中观察着这个宫女。
年龄应该比她要轻,这样的年纪为什么指挥起其他仆人如此自然顺畅,而且没有人反抗?那份亲切又是怎么回事?她不像其他宫女一样对她的来到不屑吗?
滑过永昼长发的银梳停了下来,默芸与镜中那双美目对上眼。
“王后,您这样看奴婢,奴婢会恐慌的。”
她嘴里说着恐慌,但从那双圆润的大眼中却看不出丝毫的紧张,这使永昼更好奇了。
“-不讨厌我?”她问。
默芸眨了眨大眼,用袖子遮住了嘴笑说:“王后是本国之后,蚊婢哪敢讨厌您。”
梳头的动作又继续,永昼将视线转开,本以为对话到此结束,没想到默芸又开口说道:
“王后辛苦了,进宫以来想必受到许多委屈吧。”
听到她的话,永昼再次看向那双藏着笑意的双眼,她没有闪躲地直视着永昼。默芸一面为她盘发,一面娓娓道来:
“战君是我国的王,然而在宫里,他的身分却超越了王,是所有大臣公仆的神。他们崇拜战君,因为战君的功绩,还有战君本身散发出来的威严。大臣视战君如天,宫女们则没有一人不仰慕战君的英姿。”说到这,默芸微笑了。“所以霸占了战君的王后自然会分外辛苦。”
原来那些刺人的眼光和嘲讽的言词是嫉妒,她终于懂了。
“那-呢?-不喜欢他?”照她的说法,为什么迷倒众生的无垠的魅力会偏偏跳过她?
默芸摇摇头。“战君是奴婢的再造恩人,除了感激,奴婢不敢心怀任何非分之想。现在奴婢会站在王后身后,就是战君的指示。”
永昼如湖面般平静的表情之下,暗自推演着。
姑且不论无垠和默芸的过去,他安排默芸来她身边,是意味着要保护她不受他人欺负吗?会委任默芸来担任这个角色,想必是十分器重她。而且依照默芸对其他宫女的态度,她平时的身分应该就不低。
默芸熟练地将永昼的青丝盘上头,但依然留着一半的长发披泻在身后,她用金色的发簪固定之后,再用其它琳琅满目的缀饰妆点整个发型。虽然身后还是披着发,但这与她在白露国的装扮相差甚多。十分爱惜她一头黑发的白露国王后禁止任何人在永昼的长发上动手脚,因此她总是以一头没有任何装饰的直发示人。现在这副样子,永昼感到非常的不像自己。
“金色在我国是跟黑色一样的高贵颜色,因为我国产金的缘故。”贴心的默芸介绍着,此时她已经完成了一个繁复的发髻,她弯下腰,对着镜中的永昼说:“很适合王后呢,跟额前的宝石也很相称哦。”
被这样称赞的永昼感觉不到一丝开心。额间的水坠是父王亲手为她系上的,为的是提醒她勿忘白露,这属于她国家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跟这些华丽的黑沃装饰品相配?它们一辈子也不会有契合的一天。
黑沃国,白露国的唯一邻国。
她是一个不见光的国家,被高山围绕的那头,从来不曾有人进去过,也从来没有见过黑沃国的人出关;这两个除了地缘之外就毫不相干的国家,直到黑沃国大举入侵白露为止,一直是不相往来。
也因此,黑沃不曾遭到战火摧残,他们的地形和人民孤僻的个性形成一道防护墙,使外人无法窥视。传说去了黑沃国的人都再也没有返回过,有人说是因为黑沃的富庶丰饶让人流连忘返,有人则说往黑沃的路途根本是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种种的传说谣言让黑色的大地覆盖上一层面纱,也许能够揭开它的,就只有一个人。
衔接正殿和坤簌宫的凌云梯上摆放着石桌石椅,让人能够在这腾空的长梯之上享受难得一见的奇景,永昼就在此处让默芸为她介绍这个国家。
两旁的雾气冉冉飘动,逐渐笼罩住她们。为了不让轰天的水声阻隔两人的交谈,默芸逾矩地坐在永昼身边,不时贴近她说话。
这让永昼想起了清晏,她们也常这般亲密的谈天,互诉心中的感受,只是一切都只待成追忆。她最不能释怀的,便是无法将清晏的骨骸带回国,必须让她在这个冰冷的国家长眠。
一早上,默芸引领着她走遍了坤簌宫,向她介绍宫殿的建筑结构,告诉她各栋建筑物所司之职,以及工匠如何鬼斧神工的盖成这座前所未有的瑶宫琼阙。
撇开不时扫过的冷眼不说,吸收新奇知识是难得让永昼感兴趣的。
默芸流畅的声调带领永昼进入了民间,进而谈到脚下这片土地的过去。
“这个国家本来是很富庶的,在我还没出生的年代。家家户户有田有院,茶几上摆放着镶金的茶具只是稀松平常之事;田获不卖钱,只供家中食用。经济靠的是随地可挖的玉矿和金矿,没有人家是不奢华的。”默芸注视着远方山头,好似在叙述一个美好的故事那般。
这才是永昼所知道的黑沃国,也跟传说中的相符,然而与永昼亲眼所见的一切为何如此天差地远?
她决定开口问。“但是我在前往这里的路上”看到的那些民房,只能说是废墟,根本无法遮风避雨。
默芸怅然的笑了笑,接着说:
“先王喜爱宝石黄金,一切华丽的事物都让先王爱不释手。因此他用尽精神和财富修建皇宫,这座凌霄殿,就是在先王时代建成的。先王动摇了国本,毁坏了人民的富裕,剥夺了国家的未来,只为了建造他心中独一无二的皇宫”
原来如此。王的习性改变了国势。从小就被认定为王储的她,不断的被教育着要以民为本、勤政爱民,王对国家的影响有多深远,她更是不可能不知道。
今天参观过的每一间房,每一根梁柱,忽然都变了质,不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华美,而是飘散着淡淡的哀愁。
默芸的声音再度传来。
“民间有首歌是这样唱的”她站了起来,对着磅-的水势,用悠然的音调唱起:
“神赐给了人民丰硕的果实,遍布黄金的大地,让人人每天可以笑着醒来,唱着歌儿入睡。然后伟大的王出现了,他用我们的衣服盖了跟天一样高的屋顶,用我们的鞋子造了粗大而坚固的柱子,用我们的房子作成华丽的门窗,再拿走我们的食物变成一颗颗的夜明珠,放在凌霄殿就像天上的星星”
曲罢,默芸优美的歌声道出了人民的哀痛,她没有矫饰的声调让永昼挡不住心中的浪潮,一阵鼻酸。她忽然体认到,这个白露国人口中的敌国,其实生活着许许多多不是敌人的人民,这个敌国的罪名对他们而言太沉重。
为了遮掩自己的情绪波动,刻意看向它方的永昼,开口问道:“-会唱民间的歌谣,这么说来-不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孩子?”
“不,不是,我是生在土地上的孩子”说到一半,默芸贴心地为她解释“生在土地上是指平常人家的孩子,因为没有床,所以大部分孕妇都是在土地上生产,这是这边的讲法。”
在泥地上生孩子这是永昼从没想过的境遇。
默芸圆润的大眼里映着彼方连绵的山脉,那眼神比她的年纪还要更成熟许多。“人们过惯了衣食无虞的日子,刚被夺走一切的时候,还无法接受适应,因此为了能够换回以往的幸福生活,人性也被遮蔽,做出许多令人伤心的事,比如说卖子换金。”
她抬起头看向默芸,没有掩饰那份惊讶。
在白露国,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宝贝。因为王后只生了一胎的缘故,将人民当作小孩的国王总是鼓吹多胎生育,因此在白露,生孩子是极度的喜悦,孩子们更是如天使般的珍贵。
看见永昼眼里的吃惊,默芸无奈的点了点头。
“在民间,这不是一件稀有的事,尤其是在这个国家,当人们沉沦时就会发生。”
听着她坚定的语调,看着那忧心的侧脸,永昼不禁担心,难道白露国里也有这种行为发生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回过头来的默芸忽地噤声,对着永昼的后方低下了头,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永昼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缓缓的转过头。
无声地来到她身后的,正是昨日正殿上见着的无垠,这个国家的王。
“-似乎说了不少,甚至吓到了我的王后。”无垠看着那张低垂的容颜,语气略有不悦。
默芸只向他揖了个身,甚至连“战君”都没说,便开口道:
“奴婢只是在向王后介绍我国的国情,这也是王后迟早要知道的。”
无垠轻微到几乎令人看不出地扯了扯嘴角。“那真是辛苦-了。”
永昼站在他们之间,清澈的双眼观察着这对主仆的一举一动,然后她的结论是:非比寻常。
“我要带王后出宫。”无垠对着默芸说。
永昼的心漏跳了一拍。他要带她出宫?要去哪?要做什么?
默芸好似知道他们的去处一般,说:“天寒,让奴婢为战君王后准备厚衣。”
无垠则伸出手阻止那马上要往坤簌宫走去的身影。“不必,气温适中。”
这样的温度叫“适中”永昼真是开了眼界,她悄悄搓揉着冰凉的十指。
被阻挡的默芸转身面对无垠,缓缓说道:“战君,请为王后着想。”
这句话可一点也不客气,永昼讶异地看着默芸直视他的眼神,丝毫不屈服,这跟她所认识的亲切态度相距甚远。
只见无垠剑眉之间划出一条刻痕,十分不耐。“去!”
没有受到任何责骂的默芸快步跑向坤簌宫,没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那头的黑色大门间。
望着坤簌宫的大门,永昼正在冀望默芸会不会跟他们一起去。
无垠则是继续他方才的动作,凝视着这名女子。
她身上穿着黑沃国的服饰,但却是纯白的。她的头发梳着黑沃国女人的发型,但气质却全然不同。她人就在这里,心却还在远方。
“这个发髻很漂亮。”他忽然开口。
转头看着无垠,永昼露出疑惑的神情。“你说什么?”原来她压根没听见。
无垠只好走近她,将嘴凑至她耳畔,再说一次:“我说,-很美。”-
着贝耳,两颊如火一般烧着的永昼移向一旁的凭栏,这大概是她到这里以来,露出过的最大破绽。
得到比预期还要大的反应,无垠甚是有趣的笑了出来。原来她也有冷漠以外的表情,这可有意思了。
伸出一掌,无垠对她说:“先到四极台吧,默芸会在那儿等我们。”
永昼连他的眼也不看,当然更不会将手交予他,便自顾自地往下走去。
无垠收回空空的手掌,刮了刮脸颊。自从永昼来到这座宫殿,他吃闭门羹的机会一下子暴增起来。不过不要紧,这么新鲜的事,无垠很乐于挑战。
他跟着前方那个看来瘦小却很坚强的背影,一阶一阶地走下去。
昏暗的天色之中,由四匹骏马拉着装饰简单的车厢,缓缓的穿越了代表天地四气的四极台,轻脆的马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平台上,随着闸门的锁链卷动,渐渐地远离了凌霄殿。
空荡的车厢内,无垠和永昼各据一角;她正眼也不瞧他一下,这样好似分界的氛围无垠是不介意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他看不过去。
“如果-冷的话,可以靠过来一点。”
身上披着不能算厚的外衣,永昼试了很久,就是无法停止身体不争气的颤抖。
因为刚订做好的衣裳都不是厚衣,永昼从白露带来的衣服更不可能具有保暖功效,默芸勉强选了一件长袍让她穿上。
虽然有预料到默芸不会随行,但单独和他处在一个密闭空间还是让她很不适应。从小身边就没有年纪相仿的男性,宫里的男人又都对她必恭必敬,像这样有一个与她平起平坐的男子在身旁,对永昼而言是一大课题,遑论这男人还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危险人物。
她除了不断的打颤,看来并不打算移动身体一。无垠见状,只好万般无奈的自行靠了过去。
感觉到他的动作,永昼将身体缩得更紧,恨不得能坐到车外去;然而很可惜的,还来不及穿墙,无垠庞大伟岸的身子已经欺了上来。他一手拉过永昼纤细的手腕,将冻得不象话的人儿拉至怀中,另一手再紧紧的环住那小小的身子,他挑眉思考着,是怎样的进食竟可以让她长得如此瘦小?
忽然被箝制在一个大火炉之中,永昼发现,无垠不只是手掌发热,甚至连全身都像发烧般的滚烫;但从他的神志看来,应该没有发烧的迹象。仍然没有忘记身分的她开始无声的挣扎,试图逃离这个可以让她怯寒的怀抱。
“如果-坚持不接受我的好意,打算一个人度过未来的日子,每天晚上都冷得无法入睡,那-就继续挣扎吧。”那张床恰好适合他的体温,可想而知,这个先天体质较一般人偏寒的女人睡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永昼不动了,她一想起那张寒冰床的刺骨便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了,即使脑子里仍是天人交战,身体已经先一步投降了。
嘴角扬起胜利的微笑,原来征服她的感觉是如此愉悦。
一冷一热的体质互相靠着贴近,交换着彼此的体温。永昼动也不敢动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全身关节像是生了锈,僵硬得不象话,实在是因为她太紧张。耳边,一下一下打入耳膜的是无垠规律的心跳,从这心跳节拍听来,他十分的冷静,比起永昼急遽的心跳显得沉稳太多了。
好温暖。来到这个国家后,永昼第一次感到温暖的感觉,肩上的大掌轻轻拍着,好像把她当作一个小孩那样的抚慰。有多久没被人这般抱着了?从她被认定是一个大人开始吗?不,更早。为了训练她独当一面,周围的人们早已将她独立出来,让她学习跌倒,也学习重新站起来,没有袒护的行动,只有更高的要求。
他们总希望永昼快点追上来,而她又最不喜欢听到叹息的声音,因此她所付出的努力和表现出来的气度,一直是旁人期许的好几倍。
鼻间嗅着她的淡淡发香,无垠得以近距离的观察她。光洁的额上垂吊着水滴状的奇石,弯月般的黛眉,纤长而密的眼睫数度紧贴着下眼睑,但不一会儿又惊醒般地撑开,这样周而复始的小动作让无垠忍俊不禁地无声笑着。永昼定是相当的疲累,这几天的折腾应该不是一个这么瘦小的身子所能承受的,但她依然强撑到现在,并且绝口不提软弱。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马车往后一震,停了下来,应该是到达了目的地。
“到了。”无垠放开了她,永昼才得以坐直身子,但离开他的臂弯此刻却显得如此困难。
无垠走向前去掀开布幔上径自下了马车,而永昼抱着留有他余温的双臂缓缓走向前去。在布幔的另一边会有什么等着她?虽然无法得知,但她一点也不畏惧。
白玉纤指掀起了布幔,方才毫不留恋走下车去的男人,此刻却站在车旁伸直两臂迎接她,他银灰色的眼眸好似在向她微笑,即使永昼知道他脸上并无任何表情。
不由自主地交出一只手,在半空中的小手很快就被捉住,接着整个人被他抱离马车,腾空的一瞬间,永昼揪紧了他的衣裳,但紧密咬合的唇瓣就是不发出一声惊叫。
落地之后,她发现他们在一座山的山脚处,前方有一个山洞,洞口立着两灶熊熊燃烧的火炬,炽烈的火光却照不清洞内的景象,好像是张着大口的怪兽等着无知的人类走入其中自投罗网。
“走吧。”无垠将她往前带,步入黑暗的大洞。
进到山洞内,一股劲风从内扑来,无垠脱下身上多余的皮裘覆盖在永昼肩上。他早就说过这样的天气对他而言是刚刚好的,偏偏默芸硬是要他多加一件保暖。若连他也需要保暖的话,那全天下的人恐怕都要冻死了。及时包裹住她的温暖帮她挡去寒意,皮裘内还存有他的体温,更是让她从里到外暖和起来。
虽然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应该,但永昼对这份温度却有一丝丝的眷恋
“谢谢。”看着地上,永昼挤了半天,好不容易说出两个字。收到道谢的无垠则是闷笑了一声。
隧道墙上插着火炬,让洞内不致漆黑;他们愈走愈深,一股刺鼻的味道也愈来愈强烈,永昼忍不住用袖子-住口鼻,这样的臭味她从来没闻过。
隧道的高度已经不能允许无垠挺直身子,他弯着腰在永昼耳边说:“-听。”
若有似无的金属敲打声叮叮咚咚传入耳,乍听之下杂乱无章,但仔细聆听,却又可以从中找出一定的节奏。走着走着,那声音的来源就近在眼前了。
隧道的底端是块木门,无垠握住永昼的手,将之贴于木板上,门居然是热的!
水蓝的眸子不解地看着无垠,像是在问为什么。无垠没有回答她,而是轻轻将门推了开来。
呼地一股热气像风似的呼啸而过,勉强睁开眼睛的永昼迫不及待要看清楚一切,那是一个广大的矿坑。
大窟窿有好几丈高,里头有数十名工人挥汗提锄凿壁,正中央是一个大火炉,火星四冒地窜烧着,通往外界唯一的一条路是道狭长阶梯,而永昼跟无垠就站在阶梯的最上方俯视着这一切。
先是有一个工人察觉到了他们,接着没多久所有人都发现了他们的到来,相继放下手边的工作跪地磕头。
“下去吧。”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阶梯,无垠让她先走,永昼下了阶梯来到工人的面前,接着无垠便喊道:“起来吧!”
身上穿着破旧衣服,汗流浃背的工人们一一从地上站了起来,却仍低着头;方才的敲打声和谈笑声全消失无踪,原本就广阔的坑洞这时更显空旷。
无垠插着腰巡视这批今天特别不一样的大叔。“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敢开口,终于,一个头上绑着布巾的男人说话了,
“战战君,您旁边的是是海神之女吗?”他畏畏缩缩的问道,看来他们惧怕的不是黑-战君,而是他身边的小女子。
“全天下有蓝眼睛的也只有这么一个,假也假不了,你们何不抬起头自己看看?”他这么一说,工人们才心存畏惧地抬眼瞧瞧永昼,这一瞧,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女子?!虽然他们一辈子没见过大海,但透过永昼的眼波,就彷佛徜徉在一望无际的海洋那般,又深又广,会使人迷失方向似的不可思议。
望着他们愍厚老实的脸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永昼觉得甚是有趣,但无垠却将她拉至身后,隔绝那些恶狼似的目光。
“我是是叫你们看看,不是叫你们用眼睛把人家给吃了。”这些大叔真是的,连基本的待客礼貌都不懂。
“俺没看过这么美的人儿呀!苞俺家婆子比起来简直像仙女啊!”其中一个男人说完,马上有另一个男人臭骂他:
“无理的家伙!拿海神之女跟你家母夜叉比?拿来擦**还嫌粗呢!”
“你甭说俺,满嘴****真够臭!”
就在他们这一来一往的对话中,让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哄堂大笑,包括被无垠藏在背后的永昼,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久没这样开心笑了,一笑之后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然而这抹笑容却让她感到好怀念。
“他们是我父王时代负责采矿的矿工。”无垠向她解释。永昼马上想到默芸说过的那段历史。这些一辈子都在地底下工作的工人们见证了那样荒唐的时代,但为何在先王驾崩之后他们还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干这些苦力工作?
他们来到-炉旁,滚沸的浆液不时自锅沿翻滚而出,坑内的高温加上-炉散发出的热气已然让永昼忘了寒冷的滋味,但不同于矿工们的汗流浃背,她柔白的肌肤上还是不见汗珠-
炉的不远处有张长桌,布满刻痕的桌面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原石,表面粗糙的原石看起来与一般的石头并没什么不同,但在这些专业矿工眼中,它们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无垠随手挑了一块外貌极不起眼的石头,那石头呈不均匀的黑色,但转动之下却闪着奇异的光点。
“-知道它是什么石吗?”无垠问着她。
永昼看着他手中的石头,再看看摆放在桌上的其它石头,每个的样貌都大同小异,她实在无法分辨。于是她摇摇头。
无垠理解的点了点头,为她解惑:“这是黑曜石。”
永昼皱起黛眉,她没有听过这名词。
一直跟在他们俩身后、不肯回去工作的一位大叔忽然插嘴,热情的向永昼说明:
“王后啊,这就是凌霄殿的主体啊。”
她惊讶地看着那颗丑陋的石头,没想到它竟然是建造凌霄殿的材料;殿内的地石到圆柱甚至屋顶,都是光洁的黑色岩石,原来就是从这小石头开始的。
无垠又挑了一块长形的石块,同样问她:“那这个呢?”
这次他拿的是半透明呈现灰白色的岩石,但是凹凸不平的外表下装着什么秘密她还是无从得知。
“王后,那是白水晶啊!”大叔又忍不住跳出来说话,这次可遭到无垠的白眼了。
他斜睨着。“不用你多嘴。”
大叔无奈的低下头去,嘴巴还小声地像是在抱怨的喃念些什么。其实永昼已经发现到,无垠在这里和在凌霄殿里的态度有很大的转变,虽然同样是王,但在凌霄殿里他是冷面罗-,到了这,倒比较像是任性的顽童;而这些工人似乎也和他没什么阶级之分,不畏他的身分和权力。
无垠的声音拉回永昼的注意力。“这是白水晶,等它被-炼之后,就会变成和这个一样的东西。”他说着,拉起挂在腰间垂吊着的灵摆。
灵摆是一块六角菱形的晶石,顶端由一条银链勾起,银链系在无垠的腰带上,当他行走移动时,灵摆便会左右摇晃,摆动时晶体周遭好似环绕着白光,十分的不可思议。永昼第一眼看见他,就曾注意到这非比寻常的水晶,像这样的装饰品她在白露国从未见过,但其实它不只是个装饰品而已。
按捺已久的大叔终于又忍不住地出声,他这次反驳了无垠的话。
“不不不,战君的灵摆是白水晶中的万年结晶,跟这种一般的水晶不能相比的啊!虽然是同样的种类,但只要拿完成品来比对一下马上就可以知道两者是天差地远。战君的灵摆可是吸收日月精华再经由一流的工匠之手研磨细炼之后经过七七四十九天──”他滔滔不绝的拉杂到一半,又接收到一记冷箭,无垠泛寒的目光告诉他别再说了。
大叔马上闭嘴,但那小媳妇般的无辜却让永昼再次绽出笑容;无垠虽然不甘愿,但还真佩服能将她这冰山美人逗乐两回的大叔。
“这灵摆有一种功能,它能帮我决定事情。”无垠将灵摆从腰间取下,握着链子的一端让它垂吊在永昼和他之间。“正确来说,它是辅助我思考。只要握着这灵摆,它的能量就会让我安定下来,让思绪得以平静的思考决策。”
语毕,他将灵摆交到永昼手中。她轻轻的握着它,没想到灵摆的温度不如她想象中的冰冷,反而是一种沁入人心的温暖,舒畅的感觉驱走了她低落的心情,不安的感觉也不再那么强烈,立即感受到它神奇力量的永昼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无垠。
“好神奇。”她终于开金口说了三个字,不过无垠已经很满足了。
他将她的手包覆起来。“送。”无垠潇洒的决定让一旁的大叔又开口大叫!
“战君!这灵摆不是先王赐与您的遗物吗?!”
永昼听到实情,马上把灵摆推回他手里。“我不能要。”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她,但是她不想收下。
无垠摆出货物既出概不退还的表情,说道:“这是我的东西,我要给谁就给谁,已经入土的人管也管不着。如果-觉得不安,那就拿-额上那颗宝石做交换,如何?”他言语之间对先王无一丝尊重,让人感到他送这礼是送走麻烦似,而且还想从永昼身上换得好处。
蓝瞳不悦地凝视着他。“休想。”
同样是父王赐与的宝,她可不像他说丢就丢,这宝石已然是她与白露国的唯一相连,谁也不能抢走它。
被怒视的无垠无可奈何的耸肩。“那-就收下,别推三阻四的,我不喜欢拖泥带水。”
他话中的威吓成分让永昼看不清他的真面貌,一会无赖,一会阴险,一会又威严十足,她真不知该如何应付他。但眼下的情势,她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暂时”替他保管这灵摆。
“我只是替你保管。”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无垠无所谓地哂笑,只要她接受,岂不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为什么你对这些晶石的事这么清楚?”就算黑沃国盛产矿石,身为尊贵的王也没必要对每一种宝石如数家珍,而且还拥有如此完整的知识,还是说他也遗传到父亲的喜好?
难得她会有疑问,无垠自然要为她解答了。
“-知道白露国有几个港口吗?”他反问。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永昼疑惑,但她仍然坚定地答道:“当然。”
对未来要接掌一个国家的王储而言,这种问题只不过是基本常识,更何况港口对靠海维生的白露国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那就对了。我也跟-一样。”无垠一贯地话有所保留,因他相信以永昼的冰雪聪明一定能理解。
港口是白露赖以维生的工具,在黑沃,晶石也是经济来源吗?听默芸的叙述,宝石对他们而言应该只是奢侈的装饰品,不至于被拿来作为维持国家的经济支柱才对。
永昼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总是语带玄机,把她搞得一头雾水,又好似在考验她什么。难道这男人不知道她的压力有一半是来自于他的个性吗?
“晶石是黑沃的经济来源吗?”她试探地问。
无垠笑得很保留,回答也很模糊。“从前不是,但今后就不一定了。”
永昼转开螓首,半闭的杏眼冷漠地注视着地上,这下换她出谜题给无垠了。她的表情代表什么?
无垠刮刮鼻子,看来他被讨厌了。
一直在两人身边的大叔看着这一切,欣慰地笑了。
他认识两个王,一个不知民间疾苦,一个日夜想的都是国家。无垠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把这个晦暗的矿坑当作是他的第二个家。他依稀记得当太子第一次出现在长阶梯上方时,整个矿坑的工人都忘了该怎么工作,就深怕这-脏的环境会使无垠不开心;然而贵为太子的无垠不但没嫌过矿坑的阴湿,更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当作功课般地熟记下来,不出几个月,他已然将所有矿工的知识都给学了去。
方才永昼驾临的景象让他好像又回到了当时的景况。但令人庆幸的是,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当时的太子成了今日的黑胄战君,他的存在比黑沃国的任何一座高山都还要稳固。
夜里,凌霄殿外下起大雨,雨势滂沱,溅打在牢固的屋檐上,让人有种它可能穿透而过的错觉。这是严冬前黑沃天候的特色,入夜后的骤雨常常扰得人们从睡梦中醒来,接着便忧郁得无法入眠。因为大雨使土地泥泞,甚至将松软土壤中仅存的养分也一并冲刷掉,这便是黑沃农业不兴的原因之一。
虽然传说中黠-与熏璞赐与他们肥美的土壤,但也许事实上天神已经放弃他们了。
就算在宏伟的凌霄殿中也能感受到雨势带来的冲击,更遑论一般平民的住所,能够遮挡强风、躲避大雨吗?
永昼无法不去担心,担心今天在矿坑中见到的那些善良人民,担心驱车前往矿坑的途中沿路可见的那些残破家园,即使他们是敌国的子民
三角状的大陆分成三国,黑沃国拥地最广,邻接的白露国只有它的一半大小,但白露却孕育着比黑沃多上一倍的国民,两个国家都不兴外交,闭关自守着原有的土地;然而白露国却得天独厚的占据了所有的阳光,黑沃国只能笼罩在阴影下。
驻足于窗前,纤指拨开珠帘,让夜幕与室内的阴凉共鸣。随风淋打在窗上的雨丝此时就好像织进黑丝绒的银线,交错复杂。
将光洁的额角轻抵窗缘,剔透的眸子蒙上了夜色而闪烁着深海的色泽。一种奇异的思想窜入她脑中,而且那是她从来没想过的。互为邻国的黑沃与白露人民过着如此这般云泥之差的日子,难道黑沃国的子民都不怨吗?难道他们从来都不嫉妒吗?抱怨着为什么上天对他们如此不公
一定有怨的吧!否则五年前那身穿黑色-甲的精锐骑兵也不会一举攻下两国之间封闭了百年的关隘,像是要将数年来的怨气一吐而出那般,抢夺、掳掠、焚烧他们应该得到却没得到的东西。
回忆至此,她的胸口又不住地隐隐作痛。思及那些在边关保卫家园而为国捐驱的壮士,就彷佛听到在宫殿外,遗族为家人哀悼的痛绝嘶吼;他们聚集在城墙外只为见王一面,心中的悲恸与不甘只想说给视子民如儿女的王听。然而王病了,连站在城墙上看看子民的力气都失去了,宫里像座活死人墓,活着的人如同行尸走肉,失去了色彩的宫殿就算阳光普照,也只是黑白。
当敌国提出五年来唯一的和战条件时,最感开心的人竟是宓姬。如果能够换回白露的和平只需要牺牲她一人,那么这点奉献实在不足挂齿。但她奉献的是她的一生,是她生命中的阳光、是她的乡愁,在这之前的永昼怎么也预料不到自己的未来会在这座巨大的黑色牢笼中度过。原来清澈的泉水不是取之不尽,遍洒人间的阳光不是永恒闪耀,对她──宓姬永昼而言,这些都是有期限的。
身后开门的声响并没有使永昼转过身子,只穿了一件丝质薄袍的无垠看着窗边的一抹俪影,那纤细的身段几乎要融入夜色中,缥缈得让人无法掌握。
“还不睡?”那磁性的嗓音柔声问道,此时的无垠已来到她身后,刻意留下一道暧昧的间隙不碰触她。
不知道该躲避他的靠近,抑或庆幸今晚不必为寒冰床所苦,永昼索性当作没听到他的关心,蓝眸依然看着窗外。
见她没有反应,无垠不疾不徐地握住那只放在窗台上的小手,冰冷的肌肤被打进窗内的雨水淋湿,他隔着雨水包覆住可以盈握的小掌,她没有反抗,温暖的体温马上随着无垠的五指传递至永昼体内,那刺骨的寒冷虽被他驱逐,却也使得他不得不担心永昼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淋了多久的雨?
没有预告地,他将永昼一把横抱起往床铺走去。
永昼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环住了他的颈项,这已是今天第二次被他以这种姿势抱起,但她还是不能适应,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一通,还好她不知道,对无垠而言,观赏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其实是一大乐事。
将永昼放在床上,看着刚从自己怀抱脱逃出的兔子像是害怕猎人追来般地死命往角落钻,无垠只有苦笑的份。难道他真的长得一脸凶神恶煞相不成?
吹灯,屋暗。习惯黑暗的无垠快速地回到床上,不只盖上和她分享的锦被,更伸出一手将永昼纳入自己胸前,彷佛是要保护她似的拥着,除此之外,他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沉缓的气息交迭在一块,规律得似乎和夜晚的宁静融为一体,除了窗外的雨还在不停歇地下着。永昼除了僵直着身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竖起耳朵聆听敲打在屋檐上的雨滴声,意欲忽略正与自己四肢相交的男体,以及那浑厚的呼吸。
总觉得自己如果就这样睡着,不理睬怀抱中有如惊弓之鸟的小东西未免太没有人性,毕竟会让她有如此反应的,不就是已经睡意缭绕的自己吗?基于道德考量,无垠决定打破沉静。
“今天-在矿坑里看到的那些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
当共振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上传来,永昼紧张的瑟缩了一下;此时无垠空出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发,就像在告诉她不需紧绷。令人安心的神奇力量一点一滴地流入她冰冷的心房,接下来,无垠的声音更渐渐让她放下心防,只愿静静的听。
“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更胜与我父王。他们不只是教导我知识的老师,也如同我的父亲。”无垠在黑暗中的眸子绽放着淡淡的银光,忽明忽灭。“他们为这个国家所付出的,胜过任何一个王族,更胜过劳役了他们三十余年的王。”
从无垠的字字句句中,永昼听不到身为王的骄傲,寻不着白天围绕在他周遭的霸气,有的只是单纯的尊敬。要一个统领全国的王对一群工人说出这番感激肺腑之书,就算是她的父王也做不到;她很清楚父王是多么的自傲于体内流的血液,因此常常告诫永昼必要以皇室血统为荣。对于下人,她的父王依然划出一道清楚的分隔线,所以永昼对甫入耳的话感到震惊。
黑-战君,这个名字在近几年忽然崛起,深深地烙印在每个白露国人的心中,就有如日蚀那般令人畏惧,彷佛他足以吞噬光明,让整个世界笼罩在黑暗之中,而这四个字俨然成为邪恶的代名词。所以,当宓姬永昼决定成为黑-战君的妻,简直就是将白露国人心中的阳光葬送在黑阎之中。
此刻永昼栖身在他胸前,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忽然有种倒错的混乱。也许,事实上眼前的无垠和传说中的黑-战君并不是同一人。
心防松懈之后,永昼意外地开口问道:
“为什么大叔他们不在你父王卸任后便离开劳役的工作?你应该不会逼迫他们的”她的语气明显软化许多。
无垠顺着她的发的动作稍停,接着又继续贪婪地让指缝享受那更胜丝绸的触感。“我必须承认,目前这个国家能够提供给人民的工作机会并不多;说得更白一点,要找一份有固定薪饷的差事谈何容易。因此,对他们而言,能继续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底维持一家的生计,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无垠承认了他所治理的国家很贫困,这又是一段不易自君主口中听见的话语。大概是永昼的同理心,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竟带有微微的自责。差一点就要接下白露国的王座,永昼曾为了教她治国的师傅们出给她的题目花上三天三夜思索,忘了进食,最后她回答出正确答案,但也重重地生了一场病。“毕竟她是女孩”父王在探视完她的病情后,与母后在帘外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当时永昼只期望自己能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来,一切就只是一场梦。
成为一国的君王,不只是披挂着翠玉宝石,不只是享用着平民无法想象的百味珍馐,更是有无法记数的压力沉甸甸地积压在王的肩头上,彷若一眨眼就会有无辜的性命因为那一-那的不注意而消逝,君王应该可以称作是一刻也不许松懈的工作。
无垠接下王位时,面对着满目疮痍的国土,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永昼不禁好奇。
成为王的无垠第一次以新的身分召见看着他长大的矿工们,他体恤他们的辛苦,不愿让已经为黑沃牺牲了大半辈子的他们继续在潮湿的坑洞中度过余生;得到这般大赦的工人们愣在原地,接着便有人哀声哭了起来。不明所以的新王向他们请教原因,才明了这份“见不得光”的工作对他们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自由与生命,他们当然是选择后者,当时的无垠也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体贴并不是真正的体贴,他距离平民百姓还很遥远,若是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又怎么会提出如此不合理的决议?
永昼没有回话,原因是她说不出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伤害他的话。
如果黑-战君和无垠是两个不同的人,那她就不需抱持着如此矛盾的心情听他说话、分享他的心情;若是以一个王储的身分来了解他的故事,那绝对是值得学习和尊敬的,毕竟他是这样一个传奇的君主。然而如今她却不能够这样做,因为他的故事中染着祖国人民的鲜血,挟带着冤魂的怨念,永昼无法遗忘这深刻的曾经。
无垠的体温包覆着永昼的身子,已经无力抵抗的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随着呼吸汲取他身上特有的味道。从来不当与男性如此这般亲密的接触,虽她名义上是他的妻,但到目前为止,永昼依然无法体认这个事实。太多的外来因素使得她不得不忘却已经为人妻的身分,唯独现下这一刻,她渴望能卸下国仇家限,只管在温暖的怀抱中进入梦乡。
“-知道吗?-的到来是众所期待的,甚至连边陲的人民都为-挂上了象征喜事的红布。”睡意渐消的无垠不管怀中的人儿有没有在听,仍是在说“甚至洋溢着比我登基时更澎湃的欢腾。”说不定,他更希望永昼已经睡去,听不见这些懦弱的碎语。
“也许,我还做得不够。”尾音飘入雨声中,终究消失无踪,而夜话,也只限于睡梦之间。
闭着眼、呼吸均匀的永昼似乎已经安稳地睡去,她无意识地伸出一只冰凉的小手抚上无垠的面颊,彷佛在安慰着他。无垠握起那只小手,放在唇边轻啄。
他为她暖了被、暖了床,但距离融化她心中的冰雪,还有一段距离。
他们两人都在追逐,追逐更可靠的自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千万人民的支柱。但,谁要来当他们的支柱呢?无垠闭上双眼,试着与她一同到远离现实的梦境,即使短暂,但至少能使他们暂时卸下沉重的伽锁,活在虚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