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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鬼门关,便是望乡台。在望乡台回望一眼,今生就此休。转世的游荡的赎罪的无论等待魂魄的是什么,此后再见人间,已是往事全消。留恋人间的魂灵太多,所以望乡台是冥界管理最严的地方。众多鬼吏手持兵刃把守在望乡台上,不允许哪只鬼魂多做停留。一眼,只便一眼,爱的恨的,相欠的含冤的,交颈鸳鸯血肉至亲,此后,再无相关!
望乡台上,但见边回头边向前的鬼魂,偶有毫无留恋大步向前的,也满面怆然。佛说世间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里占了生死别离,为大苦。
而她,跳脱生老病死,却脱不了后三者。求之而不得,纵有万年寿算,又有何益?
眼前男子深蓝背影与她始终相隔丈许,这距离她过不去,他也不会停留下来等。求之而不得,世间之苦莫过于此,求长生而不得,求康健而不得,求相守而不得,求爱恋而不得登上望乡台石阶,她忽地一愣。风站在石阶末端,望着人界,视线却空朦。
心下凄然,她自己是求爱恋而不得,他也未见有何不同。记得那次,他也是这样的表情站在这里“风,你在看什么?”紫衣女孩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左右,她大步跑上望乡台,微有些气喘问道。
男子转过身来,人界射下的光线在身后照成了一片灿烂,更显出身前的阴暗。
他似乎是笑了笑,五官掩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表情:“她有孩子了。
我算过了,是女孩。““你不是说过她在人界如何都不关你事吗?这么偷偷摸摸看她的生活,算什么本事?”言萝被他的笑刺了一下,脱口而出。
“也许你说得对,她自己选择的人生自己走。既然是她想要的,我又凭了什么反对?我没有干涉她爱人嫁人的权力啊”风别过脸,光在他侧面照下,沿着他的额头、鼻、唇和下颌勾出一道亮边。
“怎么忽然变得明理了?”言萝浅笑“心软了?认输了?想光明正大去看她?原来说着‘人心难测’,不让她嫁人的又是谁?”
风怔忡,有种心事被揭穿的难堪,默而不答。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她知道他爱着那人,却从未说过半句喜欢;她知道他反对那个她嫁人,是真的怕她所托非人,而不是嫉妒;她知道他平静如水的表面下,汹涌波涛。可他不说,她也不说她知道。
兜兜转转,谁都在隐藏,做出一副和乐样子骗人骗己。
言萝笑得天真:“不过我想,她一直是希望你的谅解的。等到她孩子出生之后,我们去看看好不好?人世不过百年,等到那男的死后,她应该还会回来当她的迷魂使才是。”
风微微失笑,抚上她发顶:“不同的。”
爱里经过一趟,哪里还回得了原心?怕是染了尘,便觉尘世喧嚣,好过为鬼神数倍。
言萝看向他:“是的,不同的。”
她眸光闪烁,哪里有半分小女孩之状?语气凝重,倒像是规劝。风一愣,然终没有太过在意,转回身去看向望乡台那端。天空染霞,一粉衫女子大腹便便,笑得十分幸福。她身边男子一脸温柔呵护,两人一起,像是一幅画卷般。
太过灿烂的画卷,映出眸光黯淡。
“在想什么?”风的声音传来,灿烂颜色尽褪,数百年的时光从彼此眸中闪过。他爱的她,早已香消玉殒,半点没留在世间。然,心中痕迹清晰,人在与不在又有和分别?
“想从前,若她不曾嫁给那人,一切会不会不同。”言萝看向风,五百年间第一次说出这句话。
“她那性子,哪有可能回头?”风笑了,笑容很淡,语气亦很淡“别试着乱我心神,言萝,我不可能放过泓宿的。”
“为什么?因为他伤了逐羽?”言萝问道。望乡台上空的烟雾散开一条线,光射了下来。风凝神望着上方:“因为他逃出枉死城,何况他本有千年以上道行,加上他的金之术,对冥界而言是极大的威胁。”
金之术?言萝微一怔,金克木,泓宿对冥界有什么威胁?
风催动灵力,原本模糊的天空清楚起来,不再若隐若现地显示魂魄心中的故乡,而是完全映出人界的景色。他静下心来,仔细搜寻泓宿在人界的踪迹,一点点的天空忽然绚烂起来,一个湖蓝身影迎着满天阳光在晒衣服?
“子尘!朋又哭了,你去照顾他一下嘛!”本来冷清的声音竟带上了娇柔,语气中却丝毫不显生硬。女子微侧身喊道,浅颦的眉间万般妩媚。
一位儒衫男子蹦蹦跳跳过来,嬉皮笑脸道:“朋那家伙有梦,我照顾他作甚?
还是来帮娘子大人做活比较好。“女子拿起一件衫子,做势要打:“梦刚出生不久,比朋还小上月余,怎么可能照顾朋?你过去啦,我不用你帮忙!”
子尘仍不见正形:“她怎么说也是在奈何桥守了千百年的孟老太婆,还对付不了一个记忆全失的小表头吗?童养媳是养来做什么的?”
“什么童养媳!”女子瞪了他一眼“梦是养女,养女!”
“总之娘子。”子尘拿过女子手中湿衣服,搭在绳上“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放心把朋交给梦好了。重要的是,娘子你好久没理我了”
女子啐他:“光天化日的,你别在那里不正经。连孩子都有了,还这么没正形!”
“和自己娘子用什么正形?”子尘蹭着她,贼笑着。
风无法再看下去,袖子一挥消了映象:“言萝,是不是你在搞鬼?”
“我?我搞什么鬼?”言萝一脸无辜“不过看来谧儿和子尘日子过得不错嘛,子尘都为人父了,还是那么顽皮,正好弥补了谧儿的严肃。”
风心知定是她搞鬼,冷哼一声,不去看她。然心已乱,再去寻找泓宿的痕迹,已是很难。他皱下眉,移开几步站在望乡台角落处,闭眼凝神。
“唉,找不到的话就回去吧,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呢?”言萝跟在他身边,说道。
风瞟了她一眼:“你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危险吗?”
“咦?”言萝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大呼小叫起来“风,你果然是谧儿的舅父呢!你刚才的表情和她一模一样咧!”
“你胡说什么——”风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便欲转回头去,耳中却忽然听到破空之声。而那声音,是向着言萝的!
“小心!”言萝正要躲向一边,只觉肩上腰畔同时一紧,被紧紧抱住带向旁边。她的脸贴在他胸前,他的声音带着惶急响在她耳边,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有些混乱的呼吸,和猛然剧烈的心跳。她的背抵住望乡台侧的柱子,背后的冷硬和身前的温暖形成两个世界。
是梦中吗?她闭上眼,手臂自然抱住他。梦也好现实也好,重要的是此刻怀抱中的人。
“言萝,放开我,我要去追那人”风的话并未让言萝放开手,反被更紧地抱住。胸前有点湿润,是她在哭?怎可能,她一直坚强啊莫非,是伤着了?风心一紧,忙查看她是否安好。只见她发边柱上钉着一只金箭,箭身据她脸颊不过寸许,箭尖几乎全部没入柱中,可见劲力之深。他心中一阵后怕,忙将箭拔出,偷偷收进袖中:“言萝,你没事吧?”
言萝抬头笑道:“我还好。”
“泓宿,一定是他!”风眼光凌冽“他是金性,他又是被你爹关进枉死城的,定对你怀恨在心,一定是他!”
“不会的”
风不听言萝之语,昂起头:“不抓到他,我誓不罢休!”
言萝见他如此,只觉心乱如麻。风对泓宿不知是哪里来的偏见,已经将他当成万恶之徒。她从小和泓宿一起长大,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哪里有人会比她更清楚?执着到偏激,也许。但那是因为对他而言,执着的事物不是那么符合世人心中所想罢了。爱情之外,他本是豪迈少年。他协助谋反这一行径,就如此罪不可恕吗?所爱之人和天下苍生,这,本来就是一个难做的选择啊。他是自私,可是千年的赎罪,两人的苦痛,还不够吗?她这个为人子女的都能原谅,风的誓不罢休,是为了谁?
放开手,从他怀中离开。这怀抱不是她的,赖得来吗?言萝一动之下,颊边长发散开,几缕发被箭气割断,飘落下来。风拾起她散落的长发,脸色更是难看。
簌地转身,他投过天空望向人界,暗运灵力,雾中景色飞速变幻,无数的脸在轮换着,却始终没有要找的那一人。
“莫非他已恢复灵力,可以自由穿过鬼门关?这金箭到底是从鬼门关之外射进来的,还是从望乡台旁?”风自语道,拿出箭,踱了几步踱到望乡台尽头,鬼门关之前“不可能,他若入冥界,我不可能感觉不到的。可人界没有他的踪迹”
风忽然想起什么,走回言萝身边:“是你?你用木之术将他的行踪隐起来了,是吗?”
言萝看着他笑笑,竟然不答话。
“言萝!你搞清楚,不管你们以前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对你早已恩断义绝了!你看这支金箭,他都想杀死你了,你还为他隐瞒什么?”风抓住言萝肩膀,吼道“难道你对他就如此深情,就算被他杀了也心甘情愿?即使他不爱你想杀你,你也要袒护他”
“你在胡说什么!”言萝又气又恼“我对他有什么可深情的!他是我的泓哥哥,我相信偷袭我的人不是他,他没有理由杀我!”
“你怎知他没有理由?当初的时候谁料到袁正有理由——”风声音忽地一顿,竟是无法说下去。
“风!我是言萝!”言萝握住他手腕,将他的手从她肩上移开“你看好了,我是言萝,不是别人!什么被杀了也心甘情愿、死了还要袒护他,那是别人做的事,不是我!你不要把完全无关的事放到我和泓宿身上!我”
她咬住下唇,眸中隐隐雾色:“我不是她”声音渐低,哽咽在喉中。
风愣住了,半晌方才开口道:“你不是她,但你刚才说那话的词句和语气,都和当时的她一般无二。”
“她说,袁正是好人,绝对不会有什么恶意;她说,她要嫁给他,她相信他”风握紧手“可后来呢?她相信的人只是在利用她,她用全心去爱去相信,他又给了她什么?一剑刺下,灭魂!”他再次抓住言萝肩头“我没能救得了她,可我不能看着你再犯傻!我要你好好活着,做一个英明的阎王,要你爱一个真正与你相配的人,一直相守”
“你凭什么要求我怎么做?”言萝吼了回去,难得的情绪失控“我就是不要好好活着,我就是不要做一个英明的阎王,我就是爱一个不爱我的人,我就是不能和他相守!你什么都能管,还能管得了我心里喜欢谁不喜欢谁吗?你可以讨厌我不理会我教训我,可你不能让我不爱——”
“那你就去爱一个不爱你的死魂吧!”风放开她,脸色铁青“我马上去杀了泓宿,管你爱不爱他,只要他害不了你就行了!”
风走到望乡台中央,身周结成水之印,催动望乡台查世之能。言萝见势,袖风一甩,两手相并,以木之印封住水之印。
“言萝,你别阻我,否则”风一句话未说完,只觉木之印忽地消失,水之印少了阻碍,瞬间迸发出来。而站在他身前的言萝惨白着一张脸不躲不闪,受下水之术,向后倒去。
“言萝!”风心中一片空白,极速向前抱住言萝倒下的身子,只见她紧闭双眼气息微弱,竟是晕了过去。他知道自己适才和她相争,用术惟恐不重,即使灵力深厚如她,怕也当不了。他忙将她抱在怀中,下了望乡台。
言萝睁开眼,清丽雅致的摆设映入眼帘。她嘴角微翘:“我还以为你会送我回紫萝殿,却想不到会是风雨居。”
床边男子见她开口说话,微露出一丝喜色:“言萝,你觉得怎么样?”
言萝皱了皱眉:“拜托换句问候语好不好?同样的话问过逐羽再问我,你不觉得很敷衍吗?”
风没想到她一醒来就挑他的刺,不禁为之一愣。却没有发火,只是叹了一声:“言萝,我记得你小时候虽然也很任性,但常常粘着我对我撒娇。为什么这几百年间,你我会言语不合至如此境地?”
为什么?因为你对我不够用心,因为我要你的注意“因为你这几百年间的脸色太难看了,板着一张脸,像谁欠了你银子没还一样,我看着不顺眼。”言萝抚弄着散在枕上的长发,笑道“你那个样子不像鬼魂,倒像是行尸走肉。这冥界可不是僵尸横行的地方,不气气你怎成?”
“言萝。”沉寂片刻,风轻声叫道。
“啊?”言萝几乎睡着,声音中带着极重的鼻音。
“多谢。”他低声道。
“谢我什么?我气你我处处为难你,所以你谢我?”言萝睁开蓬松睡眼,竟是一片清明“我又有什么好谢的?”
“你知道。”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肯定的语气。言萝艾艾地,竟无法回答。
这风雨居中瞬间陷入沉寂,微带暧昧的沉寂。
言萝闭上眼,呼吸渐渐均匀。风又好气又好笑:“别装睡,我还有事要问你。”
言萝把被子拉高,只露出一双眼,眸光闪动:“不骂人我才回答。”
风哑然失笑:“你也好意思说?哪次我骂你不是被你气的?咎由自取。”
“又骂我。”言萝将被微微拉下,露出一张脸,嘴嘟嘟地装可爱。
风也不和她斗嘴,只是问道:“刚才你为何要忽然卸去木之术?你知不知道那样很危险?我告诉你很多次了,斗法术时最忌心不专,稍一疏神就可能是魂飞魄散的结果,若我刚才杀了你,我”
言萝听出他语中恐惧之意,忽然觉得便是当真魂灭也无所谓了。她轻声道:
“你放心,就算我魂飞魄散,也不是你的错。我不知何时被人下了金之印,由金箭引出,之后又过度动用灵力,使木之术之时忽然剧痛噬心,故此晕倒。”
“金之印?”风脸色剧变,握住言萝露在床外的手“你中了金之印?何时中的?中在哪里?”
言萝用另只手指了指心:“我也是刚发现的,还好下印人法力不是很强,已被我压了下去,没什么大碍。”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风紧握她的手“金克木,这金之印如附骨之蛆缠着你,你居然还说没有大碍?就算你灵力强能压住它,可五行相克,它对你的损害非同一般。何况若有一擅金之术的人对你用术”
言萝忽地笑了:“你不用那么担心啦,火克金,我只要找一个火性或金性较高的人解印不就成了?施这封印之人灵力不过千年左右,并不难解。”
“千年以上的火性或金性之人这地府中哪里还有?”风皱眉“我和逐羽是水性,汪甫禀是土性千年道行”
“冥界没有就到人间去找好了,孟是属金的,泓宿也是”言萝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住了口。
果然——“你在想些什么啊!这金之印分明是泓宿下的,你去找他不是送死?”
风的吼声震耳欲聋——还真怀念他那张冰块脸和淡漠语气呢。
“风,你能信我一句话吗?”言萝看着他,脸上不复半分笑意“对我下印的、刺杀我的人决不可能是泓宿!”
“你根本就是袒护他,能接近你,在你无防备的情况下对你施金之印的,除了他还能有谁?难道还能是孟在人界给你下印?”风反驳道。
“泓宿他没有理由,而且他也没有那么强的灵力。千年的土之术的束缚,他哪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恢复?”言萝道“风,我和泓宿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现在的他,怕是宁可和心爱之人共同魂灭,也不会过来杀我。”
风看着她,叹了口气:“他是你的杀父仇人,又是最有可能刺杀你的人,我真不清楚你对他的相信是从何而来。你说你对他并非情爱,谁能相信?”
“风,你说,爱一个人可以爱到什么程度呢?”言萝轻道“我记得人间前朝有一首曲子: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生相随死亦相随,前世不如愿便许下来生。可若是连魂也灭了,该怎么相随?”
“天地人三界之中,最怕莫过于魂灭。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随着魂灭消失殆尽,再无知觉再无感情。”言萝抚了抚额上伤痕“生死之间,至少还有来世可许,可若是魂灭就再也等不到那一个人了,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再等到她”
风全身一僵,坐在椅中动也不动。
“爹为了冥界放弃娘的生命,然后生无所恋,随娘而去。风,你该清楚爹的感觉,寻遍天下也再寻觅不到那个人的痛苦。泓宿也只是想要他爱的人活着啊”言萝低声“他是自私,但当真无法原谅吗?他宁可背负叛乱的罪也要爱人平安,这是重罪吗?”
言萝凝视风,语声幽幽:“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人用我爱的人的命来威胁我,我也不会比泓宿好到哪里去。为了我爱的人,就算背负千古骂名,就算在枉死城赎罪万年,哪怕是魂飞魄散,我也会做。只是他爱的人能和他同生死,而我所爱之人,连我的心意都不知道。”
风欲开口,但觉唇干,竟半个字都迸不出来。言萝见他神情,但只一笑:
“冥界不是人间,忠孝仁义是用来管制人,不是管制魂魄的。冥界旧法过于不讲情理,若不是那场叛乱,我爹早就废除旧法了。而我爹变法的第一项,就是针对枉死城以及诛魂法的。我用我爹的新法赦泓宿,应该没有对不起他老人家才是。”
“言萝”风声音极低“我最近常常怀疑,我真的认识你吗?”
言萝一颤,然后嫣然一笑:“言萝就是言萝,你自然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