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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厅轩外水忘尘的呼唤声,从回廊处传来,蓦地才将水离情的思绪从遥远的七年前拉回到现实。
人随声到,水忘尘旋即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进厅轩,情绪亢奋地又叫又跳:
“娘,义爹已经答应要教我骑小马了,我好高兴喔!”
这时,冷星寒也背负着双手,俊脸含笑,潇洒地跨入厅轩。
“冷大哥!”一见来人正是冷星寒,万芳惊喜地大叫。
冷星寒心头一震,抬眼望向声音来源,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该死!他心中暗咒一声,双眼冒火地怒视着万芳。
“冷冷大哥”被他如刀般凌厉的目光一瞪,万芳吓得噤若寒蝉,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冷大哥是怎么了?那样子像要吃人似,好可怕!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啊?万芳心情忐忑地暗忖。
记得小时候,每回冷大哥到苏州来,总会在粮行住上一段日子。虽然粮行的伙计都因敬畏冷大哥而不太敢亲近他,但冷大哥对待小孩却十分和气,因此她也就经常缠着他玩。后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冷大哥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不再到粮行来,而就在这几年间,自己也从黄毛丫头长成为娇滴滴的妙龄少女。
就在冷大哥的身影几乎要从她的记忆中褪色时,未料多年不见的他却突然又出现在粮行。
情窦初开的万芳一见俊逸非凡的冷星寒,立即丢失了一颗芳心;可没想到冷大哥在粮行住不了多久,竟又失去踪影,教芳心暗属的她思念不已。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追着父亲打探消息,父亲总告诉她冷大哥四处巡视商务去了,也不晓得他现今人在何方。直到今天早上,她在无意间听到父亲跟一名堂主的对话,才得知冷大哥原来就住在南庄,于是她觅得个空,立刻溜出粮行直奔南庄。
冷大哥果然在南庄,但为什么他此刻怒颜相向,一副要宰人的模样?难道她做错什么事了么?
“尘儿,你在哪里?快过来娘这儿。”厅轩气氛僵了片刻后,水离情突然站起身,伸出双手向空中摸索,声音急切地召唤着爱儿。
“娘,我在这儿。”水忘尘立即跑向前,投入娘亲怀中。
“--是个瞎子?”后知后觉的万芳瞪大眼指着水离情脱口叫道。
“住口!”此时,冷星寒也从惊怒中回神,大声斥喝口没遮拦的万芳。
“尘儿,走,带娘到北院去找你外公外婆,我们立刻离开南庄。”水离情声音破碎地颤抖。
“娘?”水忘尘不解地看着脸色惨白的娘亲诧问:“娘,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南庄?”
“情,不”真实身份已被万芳揭穿,冷星寒再没隐瞒的必要,只能改口苦苦哀求:“月,不要走,我求-不要离开南庄。”
“你你真的是冷星寒?”那声“月”让原本还有一丝存疑的水离情证实了莫爷的身份,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脸色更见煞白。
“我月”看她粉脸发白,冷星寒急得额头直冒冷汗。
“你你这个骗子!”水离情深受打击,失控地叫喊着打断他,两行清泪已挂上两颊。
“月,别这样,请-听我说”见她落泪,冷星寒更是心乱如麻,焦急地跨步上前拥住她安抚。
“放开我、放开我!”水离情捶打着他的胸膛,哭叫着想挣脱他臂弯。
“不,不放,我绝不放-走。月,求求-冷静下来听我解释。”
冷星寒却拥得更紧,深怕怀中人儿再次走出他的生命,他不愿再尝一次失去她的痛苦,那种折磨真是生不如死。
厅轩上的众人都被这一幕变故弄呆了,大伙儿面面相觑,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两人拉拉扯扯,众人一头雾水之间,一句清朗话语适时响起:
“哎,借问一下,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正在拉扯的两人停下动作,怔愕中的众人也循声望向厅轩门口,但见那儿站着两名男子──一个是神采飞扬的步青云,而卓立在他身旁的另一名白衣男子更是玉树临风、俊美绝伦。
“青云,你总算找到宫神医了。”冷星寒见到那名白衣美男子,脸上净是欣慰之色。
青云?是老大兴奋过度忘了叫他“钱飞”还是他们的身份已经露馅啦?步青云扬高一眉,用眼神询问着老大。不过,当他的眼睛溜转厅内一圈,瞧见了万奇的闺女也在场后,心中即已了然。
“是芳丫头闯的祸?”他似笑非笑地瞄了万芳一眼。
“步大哥,我我哪有闯什么祸嘛。”万芳畏怯地缩了缩脖子。虽然隐约也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闯了大祸,但她还是嘴硬地小声嘀咕。
这时,冷星寒已无暇再训斥她,放开怀中佳人后,忙抱拳问候贵客:
“宫兄,别来无恙。十年不见,宫兄还是年轻如昔,不愧为一代名医,懂得养生之道。”他一边笑语寒暄,一边迎上前延客入座。
这时步青云也打个手势,挥退了几名仆人。
而惹出祸端的万芳,深知惹恼冷大哥的后果,她再怎么刁蛮也没勇气留下来面对他的责罚,趁冷星寒忙着招呼客人时,也悄悄跟在众人身后溜之大吉了。
坐上客座的宫无忌一袭白衣无尘,气质飘逸似仙。
十年前冷星寒初遇他时他年轻俊雅,十年后再见竟还是往昔模样。他年纪与冷星寒相若,外表看起来却仅二十出头,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刻划出痕迹。
“冷兄说笑了。只要远离尘嚣,心无-碍,何须养生之道,人人皆可青春永驻呵。”宫无忌温雅一笑,回答先前冷星寒的问候之语。
之前步青云虽已向他解说过情况,交代他到南庄后记得改称他们的化名,然而刚才在厅门口看见的一幕,让他了解到已没这个必要了。
冷星寒自己都叫回钱飞的本名了,那他当然不用再配合着演戏喽。
“红尘中人忙忙碌碌,又有几人能似宫兄,可以万缘放下,无牵无挂地闲居山野呢!”冷星寒心有所感地叹道。
“人生际遇各不同,想必有更多人钦羡着冷兄的家财万贯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冷星寒苦笑摇首。“而我家这本经,青云应向宫兄详述过了吧?”
“是的,请冷兄放心,小弟定当尽全力医治尊夫人的眼疾。”宫无忌俊俏的脸上一派庄重。
“不,我不想医治眼疾了。”殊料沉默在一旁的水离情却突然开口回绝。
“月!”冷星寒立即神色焦灼地转向她:“宫神医医术冠绝天下,他已退隐江湖十年,如今肯出谷来此替-医治眼疾,实属难得的机缘,-千万别放弃这个机会。”
“多谢宫神医慈心悲悯,但你我之间已恩断义绝,我不想欠你这份情,只好辜负宫神医一番美意。”水离情冷冷说道,随即又拉住身边爱儿嘱咐:“尘儿,咱们到北院去带你外公外婆一起走。”
“娘义爹”水忘尘不知大人间的恩怨,只能无助地看向义爹求援。
“住口,不准再叫他义爹!”水离情厉声斥道。
“娘!”水忘尘吓了一跳。
自有记忆以来,娘亲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还有,又听义爹老叫娘亲“月”但娘亲的闺名不是“离情”吗?而这个白衣叔叔为什么叫义爹“冷兄”义爹不是姓“莫”吗?真教他的小脑袋一团迷糊。
“月”
冷星寒正待再开口,水离情却冷然打断他:
“不要叫我月,我是水离情,水映月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闻言,冷星寒俊颜泛上一层愧色,垂首黯然无语。
步青云终于看不下去,开口缓颊道:
“大嫂,大哥早已悔不当初,这七年来他备受良知谴责,日子并不好过。这些折磨也算是对他的惩罚,难道大嫂就不能原谅他,回冷家堡一家团圆么?”
“青云,”对昔日待她相当友善的小叔,水离情不觉放柔了语气:“有道是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我与他之间已经恩断义绝,你不必再费心为他说情,今天我是定要离开南庄的。”
语气虽缓,心意却坚,水离情犹执意不肯留下。
“大嫂要走,也得等找到房子再走不迟呀。”劝说无效,步青云只好来个缓兵之计,先留下人再说。
“就算露宿街头,我也不愿再待在南庄一刻。”水离情去意甚坚,毫无转寰余地。
“大嫂,-这是何苦?忘尘年幼,伯父伯母又体弱多病,-忍心让他们在外头受风霜之苦么?”
“这”水离情犹豫了片刻,旋即又咬牙道:“我会去找常大夫帮忙,请他这几天暂时收容我们,相信他很快会再帮我找到房子的。”
听她又提常书怀,冷星寒心头老大不痛快,当下脸色一沉,冷声道:
“好吧,-要走尽管走,但尘儿得留下来,他是冷家的骨肉,我绝不会坐视他在外头挨饿受冻。”
“大哥!”步青云一惊,不知老大吃错了什么药,干啥突然火气冲天,连忙又要开口打个圆场:“大嫂”
“不!”步青云才刚张嘴,水离情却已经凄厉地哭喊起来:“尘儿是我的孩子,谁也别想抢走他。”她一脸防备,像母狮保卫着幼狮般紧搂住怀中爱儿。
“娘!”水忘尘不知所措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娘亲。
“大哥,这”情况完全失控,步青云看看哭成泪人儿的大嫂,再瞧瞧寒脸不语的老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大都开口赶人了,他还能说些什么?真不知老大哪根筋不对哪!
“-若真心疼惜尘儿,就该让他回冷家堡认祖归宗,过着丰衣足食的富裕生活,而不是跟着-有一餐没一顿地挨苦日子。”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冷星寒的心亦跟着拧疼,但他仍是忍着心痛继续冷言冷语。
“我从来没让尘儿挨饿过。”水离情不满地辩解。
“是么?一个瞎眼的女人,根本没有谋生能力,又拖老携幼的,要拿什么养活一家四口?林伯父告诉过我,这几年你们的生活完全依赖他先前存下的微薄积蓄。但尽管缩衣节食,还是坐吃山空,否则尘儿为什么要瞒着-到长街上卖身呢?”冷星寒穷追猛打,毫不松口。
“这”水离情被这一番话逼问得哑口无言。
“-不想让尘儿离开身边也行,但-能告诉我今后要如何养活他吗?青云给的那三十两银子,又能让你们撑得了多久呢?-若能给个说法,我才会答应让尘儿跟着。”冷星寒开出了条件。
水离情答不出话来,表情木然地紧搂着爱儿,脸上的泪水更汹涌了。
冷星寒暗叹一声,终于缓下语气:“-昔日有绣圣之称,若是眼睛能够复明,巧绣坊重新开张营业,今后衣食无忧,我才放心将尘儿留在-身边。”
原来老大打的是这个主意呀!步青云拍了拍胸脯,平抚一下被吓着的心脏,总算明白了老大的用心。
“是啊、是啊,大嫂,大哥说的一点没错,为了让小侄儿过好日子,-是该让宫神医治疗眼疾的。”这时还不知帮忙敲边鼓的话,待会儿他就等着被老大骂破头吧!
“这”水离情思索了下,才举手抹去泪水问道:“如果我治愈了眼疾,你答应不带走尘儿?”
“我答应。”冷星寒想也不想就一口应允。
他当然可以答应,因为他根本不会单独带走尘儿,他要他们母子一起留在他身边。他只答应不带走尘儿,可没答应要放她走,眼前是走一步算一步,先留人治眼,以后再思对策。
“若你言而无信呢?你能拿什么保证么?”水离情依然不放心,非要问个清楚明白。
“大嫂,这点-大可不用担心,大哥说的话向来是一言九鼎,再不然我跟宫神医也可以替-做个见证人。”步青云很聪明地接话,因为可不能让老大把话说死了,将来解不了套。
“但,若是我的眼疾无法治愈呢?”水离情仍有疑虑之处。
“只要-同意治疗眼疾,就算不能重见光明,也难以归责于-,那时我亦无话可说。”冷星寒再作让步。
“我们之前的约定也必须取消。”水离情又想起前些日子他的求婚。
冷星寒无奈地苦笑:“那自是要作罢的。”
她都不想留下来了,还会再答应他的婚事么?
“好,那我答应你留下来治疗眼疾。”水离情也作出决定。
的确,为了让尘儿跟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义父母过好日子,她是该接受治疗眼疾的。再者,复明后若能重振巧绣坊家业,也能慰父亲在天之灵呀!
“很好,咱们就这么说定。”冷星寒总算稍定下心,转而向宫无忌拱手请托:“一切有劳宫兄了。”
一直静默旁观的宫无忌这时才微笑启口:“在下定然全力以赴,不负冷兄所托。”
“多谢宫兄。”冷星寒颔首致谢后,又面有惭色地说道:“方才让宫兄见笑了。”
“冷兄何须介怀,适才不说过,家家各有一本难念的经么!”
“冷某汗颜。”冷星寒再客谦一句,方又正色征询道:“宫兄远道而来想必疲累不堪,不如先到客房歇息一下,晚上容在下为你设宴洗尘,明日再替尘儿他娘诊视眼疾可好?”
虽然他也急着想知道爱妻的眼睛究竟有无复明希望,但又不好太劳烦客人;再加上刚才身份被揭穿引起的一场风波,彼此心情都尚未回复平静。因此冷星寒也就不急在这一时,准备让客人先休息一宿,明日再做诊视不迟。
“客随主便,一切听冷兄安排就是。”宫无忌回以潇洒一笑。
翌日,宫无忌替水离情仔细诊察过眼睛后,在他的示意下,冷星寒领着他回到自己居住的东院。
“宫兄,拙荆的眼睛还有复明的希望么?”
甫入内坐定,冷星寒就迫不及待发问。他心中忧虑不已,适才诊察过后,宫无忌面色相当凝肃,他即研判情况可能不乐观,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
“复明的希望倒非没有,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宫无忌重重一叹。
“宫兄,只要还有一丝丝希望,冷某誓言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让拙荆的眼睛重见光明。”听到爱妻尚有复明希望,冷星寒心情即刻转忧为喜。
“是么?只怕冷兄知道将付出的代价后,会后悔方才所说的话。”
“不,哪怕这个代价是要冷某的项上人头,我也绝不后悔。”
“冷兄此话当真?”宫无忌俊脸闪过一丝动容之色。
这时,跟着一起到东院的步青云,按捺不住地插口催促道:
“-,宫兄,拜托不要再卖关子,你就快明说了吧!”
“冷家堡大当家的项上人头,谁人有天胆敢要,在下只需借用冷兄那一对照子就够了。”宫无忌这才从容说道。
“咦?”冷星寒跟步青云错愕地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迷惑。
“这是什么意思?”步青云首先沉不住气问。
“呃”宫无忌攒眉沉吟须臾,才道:“要医治冷夫人的眼疾,我必须动用师门秘传的以眼易眼奇术。也就是说,冷夫人的眼虽可治好,但冷兄却得赔上一双眼睛,从此将失去光明了。”
闻言,冷星寒脸色大变,一时接口不得,而步青云却跳脚起来质问:
“什么?治好这人的眼,却要另一个人成盲,这是哪门子的秘传医术?”
“青云,不得对宫兄无礼。”冷星寒忙喝止他。
“无妨、无妨,我知道这个代价太大,确实令人难以接受,莫怪青云老弟要恼火。”对步青云的讥刺,宫无忌好脾气地不予计较。
“宫兄,若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拙荆的眼睛有几成治愈的机会?”
“十成。”宫无忌信心满满。
“好,那就这么定了。”冷星寒也毫不犹豫,爽快干脆地一口应允。
“等等,大哥,这等大事草率不得。我们先请教一下宫兄,所谓以眼易眼秘术,究竟是怎么个疗法?别是什么旁门左道的功夫,白白牺牲了大哥的双眼,又治不好大嫂的眼疾,那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步青云思虑周到。
“青云老弟,既称秘传医术,它的疗法当然是不能向你们说明的。先师曾严嘱过我,以眼易眼之术只可传徒,不能公诸于世。”宫无忌淡淡一笑。
“医者仁心,若是良法美技,为何不能公诸于世,造福人群?隐技自珍、秘而不宣,恐有违医德吧?”步青云对宫无忌的师门藏私,大大不以为然。
“以眼易眼之术太过精奥,并非人人皆可习得,稍有不慎,即有可能像你适才所说,白白又牺牲了另一个人的眼睛。因此,先师也交代过我,若是寻不到根基良好的传人,宁可舍弃此术不传,以免造福不成反贻害人间。再者,此术纵使成功,也得毁去另一人眼睛,着实不太人道,因此先师才不愿公诸于世。”宫无忌进一步解释。
“但此术太不可思议,我不信天底下竟有这种神奇的医术。”宫无忌不说出个名堂来,步青云实是难以信服。
“青云老弟,你应该听过一代神医华佗的事迹吧?古籍医书上有记载,当年华佗亲自到十万里外的回回国,采回麻沸散配制成药,用来麻醉病人,替他们开肠剖肚动大手术。华佗后来被曹操处死,更是由于他打算替曹操剖开头盖骨,根治头痛宿疾,曹操也认为此术未免异想天开,因而犯疑将他下狱处死。当年华佗的医术,很多人也觉得太过诡奇、不可思议,但你能说他的医术是假么?”宫无忌引经据典,希冀消弥步青云的疑虑。
“宫兄这话虽有道理,但,我们只是想了解易眼术的医理论点,以求心安,这也不为过吧?”步青云精明地接口,说到底他还是对易眼术不放心。
“师命难违,恕我无法对你们透露其中奥妙。若青云老弟对在下的易眼术没信心,只好请冷兄另请高明了。”宫无忌摆明不想再谈论下去的意思。
“这”抬出师命这顶大帽子,再加上另请高明的拿乔,逼得能言善道的步青云也哑口了;但转念一想,他又不死心地力争到底:“那也不是非要我大哥的双眼不可吧?”
“若非至亲至爱之人,试问谁人愿意做此重大牺牲?”宫无忌脸色一整。
“这或许我们可以出高价去买,说不定有人需钱孔亟,不得不”
一直静听他们对话的冷星寒,这时才开口打断步青云话头,神色凛然地说:
“不,这是趁人之危,也太不人道,即使有人愿意出卖,我亦不忍为之。再说,江湖上奇人轶事本多,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因此,易眼术未尝不可信。宫兄的医术妙不可言,一向教武林人士折服,他不辞千里到此替映月治眼,我们岂可对他的师门绝艺抱持怀疑态度?这样对宫兄就太失礼了。”
“这”被这番话一堵,步青云也没了主意。
“青云,这是我欠映月的,我无怨无悔,你不必再为我操这个心了,一切听凭宫兄的吩咐吧!”冷星寒意志颇为坚决。
“大哥!”知道老大一旦作出决定,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步青云至此也只有闭口不言了。
明天就要进行易眼术,今夜是能再见她的最后一晚,冷星寒深夜难眠,不觉信步来到了慕情阁。
伫立在庭园里,负手仰望苍穹──明月秋皎洁,繁星竞争辉。
今晚的夜色很美,冷星寒的心却是苦涩凄楚的!
舍了一双眼后,他就是个残废的瞎子,再也匹配不上伊人。冷星寒自惭形秽,对水离情再不舍也得放手了,他只能选择黯然离去,今后孤老一生。
夜深沉,四周悄然无声,想必佳人已入梦乡,但不知她今夜是否好眠?
应该是吧!明天治疗后将可重见光明,她的心必因喜悦而得以甜然入睡。反之他呢?今后将无法再见这个缤纷美丽的世界,永远沉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直到生命尽头!
冷星寒不胜欷-,喟叹着缓缓走近阁楼,却也只能静立门外,牵肠挂肚地苦想着她。虽渴望再见她最后一眼,终究还是不忍吵她安眠呵!
默默伫立良久,冷星寒再次叹息后,转身正想悄然离去,却听到背后细微的开门声响。
冷星寒错了!当一个人愁思满腹时,的确睡不安枕;但,太过振奋的心情,一样令人难以入眠。
水离情虽已熄灯就寝,却久久无法成眠!
她的心一直起伏不定,既担忧明日的治疗是否会失败,让她空欢喜一场,又不免兴奋地憧憬着愈后光明的未来。
夜阑人静,她却听到深沉的叹息。那声声叹息,听来无比地落寞孤寂,直敲入她心底,让她的心头紧紧揪拧起来。
这么晚了,是谁在她房外叹息?或者,这只是她的幻觉?
水离情不禁起身披衣下床,摸索着打开了房门。
虽然眼不能视物,但门扉一启,敏锐的直觉立刻令她意识到门口有人。
这时,转身正要离去的冷星寒,也被身后开门的声响拖住脚步。
他回身一望,竟是心心念念的爱妻俏立门口,在银色月光的烘托下,美得像谪落凡间的梦幻仙子。
冷星寒心头顿时涌上一阵狂喜!
自从前几日暴露真实身份后,她对他的态度十分冰冷疏离,除了到厅轩让宫无忌诊察眼睛外,她总是将自己关在房内避不见面,让他想念到心都痛了。
明天术后,他将归隐冷家堡,从此天各一方再难聚首,能在临别前夕再见她一面,他岂会错过这难得的话别机会。
“情,-还没睡?”他开口招呼,声音轻柔有若丝绒。
“是你!”水离情没料到竟是他深夜在自己门外叹息,一时也怔住了。
“是我,我来看看。”他的声音依旧低柔。
“我我有什么好看的?”短暂的怔楞过后,水离情一回神又寒下玉颜,双手一拢,准备关上房门。
“情,别这样,请-听我说几句话好么?”冷星寒飞快伸手挡住门扇,阻止她将房门关上。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水离情态度依旧冷绝。
“情,我知道-恨我,但我只是想跟-道别而已,难道连这点机会-也不愿给我么?”冷星寒痛苦万分地说。
“道别?”水离情愕住。“你要走了?”
“既然-不肯原谅我以往的过错,我只好回冷家堡去了,今后-自己要好好保重。”冷星寒黯然地叮咛她。
水离情默然不语,半晌才勉强开口:“你不会带走尘儿吧?”
“-放心,我既然答应过-,就不会出尔反尔。”
“那你什么时候回冷家堡?”咬了咬唇,水离情忍不住还是问了。
“明天一早就动身。”冷星寒心情低落无比。
事实上,是明天一早宫无忌就要施行易眼术,他不想让她知道真相,更不愿她看见他失明的落拓模样,是以才骗她明日即起程回堡。
“明天?”水离情的心没来由地涌上一阵失落感。
为何他急着明日走?难道他不想等到她重见光明?
听宫大夫说,明天做过治疗后,必须再等三日方能解开绷带,那时她的眼睛就可以重见光明了;但,他却等不及,明天就要赶回西北
为什么?是因为她拒绝的态度,促使他想早日离去吗?
而自己不是恨透他昔日的狠心绝情么,为何在得知他即将离去时,还会有心痛的感觉?甚至还有一种深深的遗憾!难道在她心底深处,其实是渴盼复明后,能再见一眼他的俊颜么?
应该是吧?她从来不曾忘记过他,否则为何这几年来午夜梦回,醒来总是泪湿满襟呢?
见她良久不语,冷星寒只当她仍然排斥自己,只好忍痛道别:
“夜深露重,-该歇息了。明天对-而言,将是崭新人生的开始,今晚好好地睡,才有精神体力接受明日的治疗。”
明天,是她崭新人生的开始,却将是他悲苦日子的来临!
冷星寒一时愁肠百转,再也忍不住伤恸,匆匆丢下一句:“保重了。”不等她回应就急转过身,脚步踉跄地离开了慕情阁。
再不走,他怕自己感情会失控,克抑不住地揽她入怀拥吻个够。
“星”水离情听他走远后,才轻声唤出深藏心中七年的名字。
一年后苏州巧绣坊
重新开张营业的巧绣坊,又恢复了昔日门庭若市的兴隆景况。而巧绣坊能够重开店门,想当然,宫无忌必是治好水离情的眼疾无疑了。
重见光明已经一年,水离情却一直忘不了治眼前夕冷星寒道别的那一幕。
她不懂为何他等不及她复明就急着回酒泉郡,只在事后差万奇送来巧绣坊及水宅的房地契,说是物归原主,然后从此再无讯息相通。
她更不懂他的心,为何要化名莫仇再次向她求亲,忽而却又匆匆离去?是因为她的拒绝吗?而他竟也如此轻易就放弃了么?
对她,他到底有情亦无情?或者是上一代的仇恨依然无法化消?
一切皆是无解!水离情只能告诫自己收拾起纷杂的心情,将全副心力投注在重振家业上,转眼竟也过了一年光阴。
这日,她正忙着赶制一件绣品,留下来继续伺候她的羽娟进入了绣房。
“夫人,那个刁蛮姑娘又来了。”只见她神色紧张地说。
“谁?谁是刁蛮姑娘?”水离情一时弄不明白她说的是谁。
“就是一年前”
“就是我!”羽娟话还没说完,就见万芳已经现身门口。
“-怎么又乱闯进来了,不是告诉-先在花轩候着吗?”羽娟立刻指责她。
“哪来那么多麻烦规矩,为了大家省事,我自己进来不好么?”万芳还振振有词。
“-这人真是”羽娟气得直翻白眼。
“羽娟,既然万姑娘都进来了,-下去准备奉茶吧。”水离情息事宁人。
等羽娟嘟着嘴走后,水离情才转而招呼客人:
“万姑娘请坐。不知-今天上门来有何指教?”
“哼,本姑娘是来替冷大哥讨回一个公道的。”万芳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坐定后,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
“冷我不知姑娘在说些什么?”乍听她提到冷星寒,水离情心口一震。
“冷大哥为-做了那么大的牺牲,可一年来-却对他不闻不问,-这个女人实在太狠心了。”万芳气呼呼地瞪着她。
“-他万姑娘,请-说明白些好么,他为我做了什么牺牲?”水离情锁起了黛眉。
“为了治好-的眼睛,冷大哥自己却成了瞎子,-知不知道啊?”万芳突然神情激动地喊。
她自己也是在几天前,偶然间听到双亲的交谈才知晓这件事。后来她又缠着母亲苦苦追问,总算全盘了解了冷星寒与水离情之间的恩怨情仇。
虽然她私心倾慕冷星寒,却也醒悟到这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这段情根本无法开花结果。冷大哥愿意牺牲双眼,可见对水离情是多么情深义重,别的女人是取代不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的。
她少女的绮梦醒了,可是她却为冷大哥不平。心想冷大哥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却得不到深爱的女人感恩的回馈,所以她一定要来揭穿这件事,也算是她替冷大哥尽一点心吧!
“-、-说什么?”水离情仿佛听到了青天霹雳,整个人惊呆了。“他他”
“他瞎了!为了-,冷大哥一辈子都要在黑暗中度日了。”万芳难过不已。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啊!”水离情的心像是被千刀万剐般痛楚。“万姑娘,请-快告诉我吧!”
“冷大哥为了-,情愿割舍自己的双眼”于是,万芳将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他”听罢,水离情泪水顷刻决堤。
原来他等不及她复明就匆匆赶回西北,只是为了隐瞒真相,不想让她知道他竟为她做了如此大的牺牲。
“我娘说,听我爹提起过,冷大哥这一年来意志消沉,日子过得十分痛苦,难道-不该去探望他一下吗?”万芳也眼眶泛红地责问她。
“我”此刻水离情真是天人交战!
想到他当年逼死父亲、休妻灭子的狠辣手段,一股怨气总让她感到无法释怀;但一思及原本如天神般倨傲的他,如今竟成了眼不能见物的盲人,心中却又充塞着一股不舍之情。
“撇开以往的恩怨情仇不谈,冷大哥为-牺牲双眼,这份胸襟与情义是常人做不到的,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他才是吧?”万芳继续义正词严地质问她。
是的!仇恨就像一把两刃剑。虽然它可以刺伤雠敌,却也有可能伤害到自己或自己所爱之人,造成难以补弥的遗憾,最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悔恨与空虚!
七年前的教训殷鉴不远,她还要重蹈覆辙吗?父亲以死谢罪,上一代的恩怨已经了结,那一段憾事从此让它随风而逝、灰飞湮灭吧!
顿悟了这层奥理,水离情的心不再自苦,她决定走一趟酒泉郡探望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