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云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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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事既已说定,小初就以石磊未婚妻的身分在石家堡的客房住了下来。

    每天早上,她为石夫人诊脉,亲手为她熬药汁,伺候她十分周到。

    这可是石磊的亲娘呢。她嫁了他之后,自然也就是她的娘了。小初自幼没有母亲,与这位未来的婆婆,倒是相处得越来越好。

    一日午后,她让石夫人喝过明目的药汁,再像往日一样,和她闲话家常。说是闲话家常,其实多半是年长的那个滔滔不绝,年轻的那个乖乖听。小初不敢忘记师父的交代,对自己的出身,仍讳莫如深。

    “玉儿。”

    爹和师父也总是这般唤她。回想起那一夜,恶煞临门,从此她和唯一的血亲阴阳相隔,也和石磊生生分离了十年

    “玉儿,”石夫人见她有些心神不宁的模样,又喊了一声。“-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她三日前才差不多可以看清楚未来媳妇的脸孔,那时她愣了好一会儿,却不敢多说什么,生怕伤了姑娘的心。哪有姑娘不爱惜容貌的?可她的脸伤成这样,等磊儿见到硬塞给他这样一个媳妇儿,该怎么交代?

    “小时候出门,遇见强盗,给划伤的。”

    “唉!”石夫人遗憾的叹气。“可惜了老天给-的一副好容貌。”

    小初倒似不甚在乎。“已经好很多了,我自己也习惯了。”

    我可不敢指望我那儿子会习惯哩!石夫人心中暗忖。可她还能反悔吗?答应都答应了。真不让磊儿娶她,只怕也找不到男子肯娶她了。

    想想玉儿也是可怜,只好让磊儿委屈了。

    幸好玉儿性情柔顺,将来小妾进了门,总能好好相处的吧!

    “嫁衣丫头们缝得怎样了?可赶得及吧?-可得盯着她们,别为赶工就马虎了事。”

    “我知道了。这几日真辛苦那几位姐姐了,不过赶不及也不要紧,穿件大红衣裳也就是了。”

    “这怎么可以,这是-的终身大事,那能随随便便?”

    小初心里想着,她的终身大事,至关紧要的是她所嫁的夫君,而不是那些绫罗绸缎啊!

    但石家家大业大,样样事都有它的规矩,听着就是了。

    “夫人,我可不可以到公子的住处看看?”

    “也好,那儿将来是要做你们新房的,-去看看也好。要添些什么,-跟何总管交代一声就好了。”

    她不打算添些什么,只要屋外有个小花圃种种药草就好了。

    “多谢夫人,那我先出去了,您好好休息。”

    石夫人也的确有几分困顿了,便不留她。“玉儿,-也别太生疏,该改口了”

    既然得到婆婆同意了,小初迫不及待的问明石磊的住处,也不要丫鬟带路,她顺利的走进一座小园子,这园子和其它院落以一个月亮门相通。园圃中错落有致的植了些翠竹绿柳,十分清雅。几方湖石堆栈成假山,石下有清泉涌出,水声潺潺,清脆悦耳。

    小初一看到石上的题字,不由得笑了出来。

    磊哥哥真是顽皮啊,居然真把自己的住处取名为顽石居。

    她记得在她十二岁生辰前不久,有一日天气十分燠热,磊哥哥拖着她要一起到河里游水,她怎么也不肯脱下外衣和他一块儿下水,只肯坐在水边卷起裤管,把双足放进水中。他从河里把水泼上岸,溅得她一身湿,她气得大骂他小顽童,是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他住的地方就该挂一个区,就叫顽石居,好提醒大家走得远远的,免得被大石头砸伤了脚

    顽石居,石磊现在当然不是小顽童了。

    她轻轻地推开了门,走进前厅。几架书倚墙而立,书桌上整整齐齐的摆着文房四宝。笔架用羊脂白玉雕成,晶莹可爱。角落里一只青花瓷缸中立着许多滚动条。她抽出一卷在书桌上展开。

    画得正是河边的景致。

    右上角的留白正题着白朴的那首天净沙--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者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只是落日寂寥,残霞暗淡。一头孤雁贴着芦苇低飞而过,似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青山蒙尘,野草苍苍,红叶如血,黄花满地,昏沉阴郁的画面,远不同于他搭建河边小屋的那些黄昏。

    癸未年秋,是他们分离的第三年。

    她再抽出一幅,题的仍是天净沙。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再两年后的初冬,墨色仍沉重深浓。

    她静静的把画轴归回原位,泪水一滴一滴跌落衣襟。

    当年她怎样都不该,不该不告而别

    石磊未下马就见到大门上结着几颗大红彩球。

    家里在办喜事?怎么可能?他是家中的独子,除非是父亲要纳妾。但别说石家没有纳妾的传统,就算是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

    或者是心莲表妹要嫁人了,可怎么会选在母亲病重的时候?

    把马交给小厮,他疑惑的大步踏进前院,里头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一名丫鬟迎面而来。开口就是:“少爷回来了,少爷大喜。”

    他大喜?何喜之有?

    他早就说过婚事他要自己作主,爹娘也答应过的

    到底是谁一手策划了这场闹剧?他没有进大厅,直接往母亲住的小院而去,先去看看娘的病情再说。他在京城中找了十来日,却无功而返,那位神医当真是行踪飘忽,见首不见尾。

    “娘,我回来了。”

    石夫人手一挥,让一旁伺候的丫鬟退下。“磊儿,你回来的正好。”明儿个正是黄道吉日,他这会儿回来,既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

    “娘,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您的病好了?!”他见母亲神清气爽、面容红f润的模样,不由得讶异的问。

    “磊儿,我只问你一句,有一个人,她救了娘的性命,你要不要帮娘报这救命之恩?”“当然要报的!”原来神医自己找到家里来了。“咱们石家堡,只要他开得出条件,也没什么做不到的。”

    “你做得到,但是你肯不肯呢?”她知道这一回她很对不起儿子。本来想那白姑娘没什么不好,直到十日前完全看清楚她的样貌她知白姑娘破了相,想来儿子是看不上眼的。他自个儿面貌俊挺,是个美男子,岂有不想娶个美人为妻的道理?可偏偏她已答应了人家,到这时再来反悔,她既说不出口,也不忍心。好在白姑娘是答应过的,同意儿子纳妾。反正到时白姑娘已在石府安身立命,锦衣玉食,她也算是报了救命之恩吧!

    他肯不肯?石磊满脸的疑惑。娘到底答应了人家什么?

    “她她要嫁给你。”

    “她?”

    “治好我的病的是位女大夫。她不要别的,只要嫁你为妻,给自己找个安稳的归宿,我也答应了。”

    “娘!您同意过让我自己决定婚事的!”

    石夫人一听见这话,心里就有气。若是儿子早早答应成亲,哪还有这些麻烦事?“我同意你自己决定婚事,可没同意你不成亲。要不是你一年拖过一年,我哪会郁结在心染上恶疾?你这不肖子,我为了你差点没命了,现在你还有话说?”

    “我没有不成亲。”他辩解道。只要一找到小初,他就要成亲的。可这十年来,他几乎走遍大江南北,却没打听到半点消息。现下只剩西域和关外还没去过,说不定小初就在那个偏远的角落等着他。

    唉,为什么她不来找他?若她真还活着的话。

    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她的下落,就当她死了吧。

    那时若是表妹还没成亲,就把她娶进门吧!毕竟他是独子,不能让石家无后。

    “这白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容貌上有点缺陷,你也不能对不起她。咱石家没有恩将仇报的子孙。白姑娘举目无亲,只是要找个可以依靠的良人。人家度量可也大得很,同意你一年后就可以纳妾。我想过了,到时你再娶了心莲,也不用分什么大小前后,白姑娘绝不会计较这个的。”

    哼,好个心胸宽大的女子。丈夫不喜欢她不要紧,丈夫三妻四妾也不要紧,明摆着就是只要进石家的大门。

    石家有的是什么?不过是钱财罢了。

    她爱钱财,就给她钱财,犯不着再赔给她一个丈夫

    “小三子,你去探探那女子是什么来历。”石磊走进书房,招来贴身小厮。

    “少爷,我已经跟那些丫鬟姐姐说过话了,每一件事我都问得明明白白。”小三子得意忘形的吹嘘道。

    石府中佣仆成群,话一出口,就不成为秘密了。

    “喔,你手脚真快,咱回到府里才多久?”

    “那当然,我就知道少爷一定要问我的。”

    “说吧,包打听。一个字都不许给我漏掉。”

    “是,少爷。这个白姑娘是一个月前,自己找上门来帮夫人治病的。医术当真厉害,不过两三帖药,夫人的病就好了大半。本来夫人是作主让你和表小姐成亲的。是白姑娘自己说要嫁给你。她说得也挺可怜,说她自己二十二啦,还嫁不出去。也难怪她嫁不出去,半边脸上都是刀疤,像蜈蚣似的窜来窜去。表小姐的丫鬟瑾儿还告诉我说,她家小姐听说你要娶别人了,足足哭了一天一夜,两眼肿得像核桃一样对了,少爷,你肚子饿不饿?方才我从厨房替你带了盘点心过来,上头有核桃酥、杏仁片什么的,你要不要先吃一点?”

    意思是他可不可以跟着也吃一点?

    石磊看他那嘴馋的模样,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去吃吧,全赏给你了。”

    小三子一溜烟的跑了,快得像是怕那些杏仁核桃全长了翅膀会飞走似的。

    好个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他在小三子这年纪也是不识愁滋味的吧!

    那时他和小初刚刚认识,每天都期盼到河边和她见面。烦恼的是什么时候小初妹妹才够大的可以让他娶回家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他其实早就知道她死了,烧得面目全非了,只是不愿对自己承认

    磊哥哥磊哥哥

    恍恍惚惚间似乎又听见她在喊他,用那娇娇嫩嫩,稚气犹存的嗓音

    别再想了!日想夜想又有什么用?她死了,早化成灰了!走前不曾向他道别,走后连梦也不给他一个。

    好狠心的她

    这样狠心的她,有什么值得思念的?

    明日他就要娶亲了,娶一名嗜钱如命的女子。就算他不得不找一个传宗接代的对象,也不会是这样一个女子。

    小三子说表妹为了他成亲的事哭了一天一夜。

    唉,去安慰安慰她吧!

    她刚到石家的年纪,也是当初小初的年纪。十一、二岁,一双大眼不似小初那般灵活,小小的粉色的樱唇,不似小初那般娇艳,乌溜溜的秀发似乎也不及小初的那般黑。

    他的小初可真是个小美人儿,谁都比不上。若她能长大成人,也定是个大美人儿。

    可是她来不及长大,就成了一堆黑黑冷冷的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