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诗人自渎一二

米兰·昆德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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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下课后,同学们都聚在教室前面,雅罗米尔觉得他的时刻到了;他不引人注意地朝那个独自坐在桌前的姑娘走去;他早就喜欢上她了,他俩经常眉目传情;此刻他在她身旁坐下。那些喧闹的同学看见他俩挤在一起,便成心搞一个恶作剧;他们低声耳语,略略傻笑,悄悄地走出教室,把门锁上。

    只要周围有其他同学,雅罗米尔便感到不引人注目,从容自在,但一当发现他和那女孩单独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他就觉得自己象是坐在了灯光明亮的舞台上。他企图用谈谐的谈话来掩饰他的慌乱不安(现在他已学会了不完全依靠准备好的轶事来谈话),他说,同学们的举动恰恰证明了他们的计划是失败的:对搞恶作剧的人来说,这是不利的,他们被关在外面,不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而对假想的受害者来说,却是很有利的,他俩得其所愿地单独在一起了。姑娘表示同意,并说他们应当充分利用这一情形。一个吻悬浮在空气中。他只需靠得更近一点。可他好象觉得到她嘴唇的这段路程漫长而艰难。他不停地说呀说,没有吻她。

    铃响了,这就是说老师就要回来,并命令聚在外面的那伙同学打开门。铃声唤醒了里面的那一对。雅罗米尔说,向班上同学报复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们忌妒。他用手指尖摸了一下姑娘的嘴唇(他哪来的勇气?)带着微笑说,被涂得这样好看的嘴唇吻一下,肯定会在他脸上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她同意地说,他们没有互相接吻;这是一个遗憾。走廊里老师愤怒的声音已经听得见了。

    雅罗米尔说,如果老师和同学们都看不到他脸上接吻的痕迹,那就太糟了。他再次想靠近一点,但她的嘴唇再次显得象埃非尔士峰一样遥远。

    "来,让我们真地叫他们忌妒"。姑娘说。她从书包里掏出唇膏和手绢,在雅罗米尔脸上抹了一点鲜红色。

    门打开了,班上的同学冲了进来,最前面是怒冲冲的老师。雅罗米尔和姑娘蓦地站起来,就象行为规矩的学生在老师进来时应当起立一样。他俩独自站在一排排空坐位中间,面对着一大群观众,他们的眼睛盯在雅罗米尔脸部那块美丽的红色斑点上。他感到幸福和自豪。

    玛曼办公室的一位同事向她求爱,这位同事已经结了婚,他企图说服玛曼邀请他去她家。

    她急于想知道,对于她的性自由雅罗米尔会采取何种态度。她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对他讲起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男人的寡妇,她们开始过新生活所遇到的重重困难。

    "你是什么意思,新生活?"他念念地说,"你是说同另一个男人生活吗?"

    "噢,当然,那也是一个方面。生活得继续下去,雅罗米尔,生活有它自己的需要"

    一个女人对死去的英雄忠贞不渝,这是雅罗米尔心目中最神圣的话语之一。它可以证明爱的绝对力量不仅是诗人的想象,而且具有值得为之而活着的真正价值。

    "体验过一个伟大爱情的女人怎么还能同另一个男人沉溺于床第之欢?"他痛责不贞的寡妇们。"当她们还记得被拷打被杀害的丈夫时,她们怎么能容忍自己去接触别的男人?她们怎么能折磨坟墓里头的丈夫,又一次杀害他?"

    往日裹在五颜六色的波纹绸里。玛曼婉言拒绝了那位讨人喜欢的同事,她的整个过去再一次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色调。

    事实上她背弃画家并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雅罗米尔。她一直想为了儿子维持一个体面的家!如果直到今天她的裸体都使她感到不安,那是因为雅罗米尔已经永远损毁了她的腹部。由于她执意要把雅罗米尔带到这个世界来,她甚至失去了丈夫的爱。

    正是从一开始,他就带走了她的一切!

    一次(此时他己体验了多次接吻),他同一个在舞蹈班认识的姑娘沿着斯特姆维克公园空寂无人的小路散步。他们谈话中的停顿变得愈来愈长,到最后他们听到的唯一声音就是他们自己的脚步声,他们共同的脚步声,这声音使他们意识到某种他们以前不敢正视的东西:他们不断地在约会。而如果他们在约会,那他们一定彼此喜欢。他们的脚步声证实了这种想法,他们的步子越来越慢,最后姑娘突然把头靠在雅罗米尔的肩上。

    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时刻,但雅罗米尔还没来得及尽情品尝它的魅力,就感到自己变得兴奋起来,那种方式任何人都容易明了。他试图控制他的身躯,以便立即结束这种可耻的表现,但是他愈是努力就愈不成功。一想到姑娘的目光也许会移到他的下身,发现他身躯泄露的表示,他就恐惧万分。他极力谈起云彩和树梢的小鸟,企图把她的视线转移上来。

    这次散步充满了幸福(以前还没有任何女人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把这个姿势看作是一个今生今世以身相许的誓约)但同时,这次出游又使他羞愧万分。他害怕他的身躯会重犯这种痛苦的失检行为。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从玛曼的内衣橱里取出一条又长又宽的带子,在下一次约会前,在他的裤子下面做了妥当的安排,直到确信他那兴奋的信号机制会一直拴在他的大腿上。

    我们从许多插曲中选出这一段,目的是为了说明,到目前为止,雅罗米尔所体验过的幸福顶点,不过是使一个姑娘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姑娘的头对他来说比姑娘的身子更有意义。他不太了解女人的身躯,(漂亮的大腿到底象什么样?你怎么判断一个臀部?),而判断一张脸他就很有自信,在他眼里,一张脸庞就可以判断一个女人可爱与否。

    我们并不想说雅罗米尔对身躯的美不感兴趣。不过一想到姑娘的裸体,他就会感到头晕目眩。还是让我们来指出这一细微的区别吧:

    他并不向往姑娘的裸体;他向往的是被这裸体照亮的姑娘的脸庞。

    他并不想占有姑娘的身子;他想占有的是愿意委身于他、以证明她爱情的姑娘的脸庞。

    身躯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成了无数诗歌的主题。"子宫"这个词在他那段时期的诗歌中出现了多少次?但是,通过诗歌的魔力(没有经验的魔力),雅罗米尔把交配和生育的器官变成了一个梦幻中乌有的意念。

    在一首诗里,他写道,姑娘的身躯中央有一个滴答滴答的小钟。

    在另一句诗里,他想象姑娘的生殖器是看不见的人家。

    接着他又迷恋于一个环的意象,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小孩的弹子,穿过一个孔穴不停地往下落,直到最后完全变成他穿过她的身躯不停地往下落。

    在另一首诗里,姑娘的双腿变成了两条汇流的河;在它们的交汇处,他想象有一座神秘的山,他用听起来象圣经中的名字的哈拉布山称呼它。

    另一首诗写了一个骑脚踏车的人的长途漫游("脚踏车"这个词在他看来就象落日一样美丽),他疲倦不堪地蹬车穿过一片风景。这片风景就是一个姑娘的身躯,他渴望在上面憩息的两堆干草就是她的乳房。

    一切都是那样令人心醉神迷,在一个女人身上的这种旅行,这是一个看不见,无法辨认,不真实的躯体,没有瑕疵,没有缺陷或疾病,一个完全奇异的躯体——一个田园诗般的游乐场!

    采用给孩子们讲童话故事的语气来描写子宫和乳房,真是绝妙极了。是的,雅罗米尔生活在柔弱之乡,人造童年之乡。我们说"人造",因为真正的童年决非天堂,它也并不特别柔弱。

    当生活突然踢了一个人一脚,把他推向成年的门槛时,他就会产生柔弱的感觉。他不安地领悟到了童年的一切好处。而作为一个儿童,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柔弱惧怕成熟。

    它企图创造一个小小的人造空间,在那里大家公认,我们应把别人当作小孩。

    柔弱也惧怕肉体的爱,它企图从成人的领域里把爱取出来(在那里爱是附有义务的,不可靠的。充满了责任和肉欲),把女人看作是一个小孩。

    她的舌头是一个欢快跳动的心脏,他的一句诗中写道。在他看来,她的舌头,她的小指,胸脯,肚脐都是用听不见的声音在说话的独立的生命。在他看来,姑娘的身躯包含着千百个这样的生命,爱这个躯体就是意味着聆听众多的生命,听见她的一对乳房用暗号在悄声低语。

    她用回忆来折磨自己。但最后,当她沉思过去时,她瞥见了她曾与婴儿雅罗米尔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天堂,她改变了看法。不,事实上雅罗米尔并没有夺走她的一切;相反,他给予她的比任何人都。多。他给了她一份没有被谎言玷污的生活。任何一个来自集中营的犹太人都不能把这份幸福贬斥为虚伪和空虚。是的。这块天堂是她唯一的真实。

    于是,过去(象变化万千的万花筒图案)又显得不同了:雅罗米尔从未夺走她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只是把金色的帷幕拉开,揭示出谎言和虚伪。甚至在他出生前,他就帮助她发现了丈夫并不爱她。十三年后,他又把她从一场疯狂的只会给她带来新的悲伤的冒险中救了出来。

    她常对自己说,与雅罗米尔童年时代的相依为命对他俩来说是一份保证和神圣契约。但是,她愈来愈感到儿子正在违背这个契约。她跟他谈话时,发现他几乎没有在听,他的头脑中装满了不愿意同她分享的思想。她获知他耻于将他的小秘密,那些身心的秘密告诉她,他正在把自己掩藏在她无法穿透的面罩后面。

    她痛苦,她恼怒。他们在他幼年时签订的那个神圣的契约——它不是保证他要始终信任她,毫不羞耻地向她吐露心事吗?

    她渴望恢复在他俩相依为命中曾经享有的那种真实。正如她在他小时所做的那样,每天早晨她都要告诉他穿什么衣服,通过为他选择短裤和汗衫,她可以象征性地整天伴随在他身边。当她觉察雅罗米尔对此感到不快时,她便为他的内衣上有一点脏而责备他,以此作为报复。在他穿衣和脱衣时,她喜欢呆在他的房间,以此惩罚他那令人气恼的羞怯感。

    "雅罗米尔,过来,让我看看你象什么样子!"一次当客人们在场时,她对他叫道。当她注意到儿子精心弄乱的头发时,她大声说:"我的天哪,你这个样子真怪!"她取来一把梳子,一边继续与客人谈话,一边给他梳头。这位伟大的诗人,有恶魔的幻想和一张象里尔克静坐时的脸——气得通红——听从了玛曼的摆布。唯一的反抗迹象是脸上的僵化和一丝残酷的冷笑(这种冷笑他已经练习了几年)。

    玛曼后退几步,打量她那理发手艺的效果,然后转向她的客人。"有谁愿意告诉我,我这个孩子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怪相?"

    雅罗米尔发誓要永远效忠于对这个世界的根本改变。

    他到达时,辩论已经在热烈地进行。他们正在争论进步的定义,以及象进步之类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他环视周围,发现这个年轻的马克思主义者圈子全是由一些典型的布拉格中学学生组成,是他的一位同学邀请他参加了他们的集会。这里的气氛似乎比那位捷克语教师在学校主持的辩论更加严肃,但即使这样的集会也还是有时常捣乱的人。其中一个人拿看一朵枯萎的百合花,不时地嗅上一嗅,招来一阵阵咯咯的笑声,以至于那个留着短短黑发的人——他们就在这个人的房间集会——最后不得不把花从他的手中拿走。

    接着,雅罗米尔竖起了耳朵,因为这时有人宣称,人们不能说艺术的进步,没有人可以称莎士比亚不如当代剧作家。雅罗米尔很想加入这个辩论,但他发觉对不熟悉的人讲话很困难。他害怕人人都会盯着他的脸,脸会变红,盯着他的手,手会做出笨拙的手势。可他又极想加入这个小圈子,他明白他必须讲话才能加入进去。

    为了鼓起勇气,他想到了画家,那位他从来没怀疑过的权威,于是提醒自己,他是他的朋友和弟子。这使他振作起来,终于大起胆子加入了讨论,把他从画家那里听来的观点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值得注意的还不是他没有讲自己的观点,而是他甚至没有用自己的声音。听到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就象画家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而且这个声音还影响了他的手,那双手也开始模仿起画家特有的姿势。

    雅罗米尔争论说,在艺术中也不容置辩地产生了进步:现代潮流体现了千百年来艺术发展中的一切彻底的革命。艺术已经最终从宣传政治和哲学观点以及模仿现实的责任中解放出来,以至于人们甚至可以说,艺术的真正历史只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这当儿有几个人想要插话,但雅罗米尔决不愿放弃发言。最初,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画家的言词和声调,他觉得很不愉快,但过了一会儿,他就感到这另一个我是安全与保险的源泉;它象一面盾把他掩蔽起来。他不再紧张和羞怯。他喜欢他说话的声调,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他援引马克思的观点,迄今为止,人类一直生活在史前时期,它的真正历史仅仅始于无产阶级革命,这场革命是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在艺术史上,一个类似的决定性转折点是安德列布勒东及其他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发现了无意识写作,揭示了人的潜意识这一隐藏的珍宝的那个时刻。它与俄国社会主义革命发生在大约同一时期,这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人类想象力的解放有如从经济奴役中的解放一样。同样需要向自由王国飞跃。

    这时,那个黑头发男人加人了辩论。他表扬雅罗米尔捍卫了进步的原则,但对是否可以把超现实主义同无产阶级革命如此紧密联系起来表示怀疑。他陈述了他的观点,现代艺术是颓废的,最符合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艺术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是安德列布勒东,而是伊希沃尔克——捷克社会主义诗歌的创始人——必须成为我们的典范!

    雅罗米尔以前曾听到过这样的观点。事实上,画家曾用嘲讽的口吻把这些观点描述给他听过。雅罗米尔现在也试图带着嘲笑的口气回答,从艺术的观点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并不是什么新东西,而只是旧的资产阶级"拙劣艺术"的复制品。黑头发男人反驳道,唯一的现代艺术是有助于建立一个新世界的斗争的艺术。这决不可能是超现实主义,因为超现实主义是群众不能理解的。

    这场讨论很有趣味。黑头发男人很有说服力地发表了他的反对意见,不带丝毫教条主义,因此辩论没有变成一场争吵——尽管雅罗米尔因成为注意的中心而有点飘飘然,偶尔采取了过分辛辣嘲讽的态度。结果没有得出定论。其他人发言了。雅罗米尔讨论的这个问题很快就被其它问题所掩盖。

    但是,弄清楚进步是不是存在,超现实主义是资产阶级运动还是革命运动,这的确很重要吗?谁是对的,他还是他们,这真的要紧吗?对雅罗米尔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他现在同他们连在一起。他虽与他们争论,但他却非常同情这群人。他甚至没有再听下去,他的内心充满了幸福,他已找到了一群人,在他们中间,他不再作为母亲的儿子,或班上的学生,而是作为他自己而存在。他突然想到,一个人只有当他完全处在别人中间,他才能成为他自己。

    黑头发男人站起来,他们全都意识到该离开了,因为他们的领导故意含糊地提到他还有工作要做,这给了他一种表示他很重要的意味。当他们聚集在过道门口,准备离开时,一个戴眼镜的姑娘走到雅罗米尔身边。我们应当指出,在整个会上,雅罗米尔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姑娘。不管怎样,她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但却难以形容——不丑,只是有点矮胖。她的头发很光滑地盖住前额,式样并不特别,没有化妆,穿了一件破旧的仅仅可以蔽体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