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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委委员、统战部长张明宽的家里,这段时间正闹地震呢。从前年开始,张明宽的高血压、糖尿病、前列腺炎日益加重,春节前一段,头昏、尿频弄得他连上班走路的劲都没有了。他不敢住院,再过一个月撤地建市,五十八岁的他就要退居二线,一住院人家该说他闹情绪了,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当了半辈子领导,总不能让人家指着脊梁沟骂。可就在这时,儿子张颖提出要结婚,女方的父亲是沙颖大名鼎鼎的上市公司董事长郑顺昌。张颖已经二十六岁了,在地区文化局当创研室主任,是个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按年龄来说,这时结婚也无可非议。家庭和事业,犹如码头和船,有了家,一个人才有依托,事业才会有更好的发展。问题在于这个婚事该怎么操办。他的大女儿张莎是在美国结的婚,自然没有举行什么仪式。这次儿子结婚,张明宽也打算越简单越好,弄两桌饭菜,找几个亲戚吃顿饭,对外封锁消息,不搞仪式。妻子陈茜坚决不同意,她说,仪式不仅要搞,而且还不能潦草从事,要轰轰烈烈,让人家看着,咱也不是任人捏整的软柿子。
妻子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张明宽在沙颖当副地级干部已经十多年:副专员、地委秘书长、纪委书记、统战部长。按妻子的话说,官越做越小,不就是他整天板着黑脸、刚直不阿的结果吗?尤其是当统战部长,老百姓不是说,统战统战,开会座谈,清茶一杯,小摊站站,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这两年,自己的身体不好,年龄又快到站,门前冷落车马稀,连平时经常光顾的老友,也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问候。
张明宽无比深切地感知着官场险恶,也一点点品味着世态炎凉。他经常劝慰陈茜说:"咱不是一般人,咱大小也是个市委领导,大操大办影响不好。"陈茜一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闪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部长大人,这么多年了,你注意得还不够吗?十年前女儿出国留学的钱可都是我借的,向你伸手要过一分钱了吗?"张明宽苦笑着说:"这么多年我们风雨同舟、磕磕绊绊地走过来,向来配合默契,怎么最近越来越不投机了。你咋整天唠唠叨叨成了小市民?"陈茜一听恼了起来:"我成了小市民?女儿出国,儿子上学,一家子柴米油盐酱醋茶,你管过没有?整天当个甩手掌柜。时代在发展,人情在变化,你就不能与时俱进跟跟潮流?我看你是脑子里进水了。"
张明宽把桌子一拍:"什么?!我脑子里进水了?简直是胡说八道!大操大办符合共产党哪一条纪律,铺张浪费就是时代的潮流?亏你还是正处级的地区妇联主任,简直是个家庭妇女!"见张明宽发了脾气,陈茜的气焰顿时收敛了很多,不过眼泪可是止不住了,她压低声音抽抽噎噎地念叨:"你也看看人家,现在孩子过满月、过百天、过生日、参军、上大学都要摆宴席,更不要说嫁姑娘、娶媳妇了,该请的请,不该请的拐弯抹角也要请。通过宴请,一点点联络感情,加深友谊,壮大势力。人家一个个活得多逍遥。你这都快要退了,还不赶紧给儿子铺点后路。你这一辈子的官,真真就白当了不成?!"
看妻子泪流满面的样子,张明宽压着火气,从嗓子里挤出几句话:"什么后路?还不是借机敛财!你啊,怎么就这点觉悟!"
不过,这以后,陈茜虽然没有再与张明宽明火执仗地正面冲突,但她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她常常在茶余饭后说肉涨价了,油也涨价了,连菜都贵得买不起了;又说妇联副主席换肾,因为拿不出二十万,只有在家等死;还貌似无意地说到,马上要搞住房改革,哪怕住个三室一厅也得十几万;又一脸无奈地说,张明宽的散文集想自费出版,可还差着一万多块钱呢。
这一点点的攻势累积下来,就把张明宽硬起来的心说得软了下来。陈茜见状,忙抓紧火候,趁机说:"你别以为敛财是见不得人的事,其实我只是想凑些整数,把需要办的事办办。人情将来要还的,不管收多少,咱以后慢慢地补上去就得了。再说人家郑顺昌已经放出话来,要好好操办,花钱多少由他出,收钱多少全归咱。人家说这是花钱买吆喝,图个名声,图个阵势。你说你是副地级,你的老同学杨庭凯人家不是正地级吗?十年前嫁女儿,在五家饭店分五次整整请了三百六十桌。你算算,一桌八人,几千人呀,如果一个人拿一千,啧啧,人家得收多少彩礼?现如今,人家的官不照样当得挺滋润?临退二线前还升了个人大常委会主任呢。眼下在沙颖,杨庭凯还不是一跺脚码头乱颤的人物?你参加工作到现在一直廉洁,可有啥用呢?群众会说你老不进步,省委也没有因为你廉洁重用你。你马上就要退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老妻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句句都打在心坎里,说得张明宽只有叹气的份了。
这天夜里,张明宽夫妇正与儿子商谈婚礼的事时,龙湖县委书记张晓东带着华龙化工集团的老总刘增乾敲开了张明宽的门。一进门,张晓东就嚷道:"二叔,我这一段瞎忙,没顾上看你。春节前,我和刘总到西欧几个国家谈技术合作,春节时又在北京'跑部'活动,回来后又是马不停蹄地安排县里的一堆杂事,好不容易今天才抽出身来给您老拜个晚年啊,您老可千万不要骂我呀。"
陈茜有几分不高兴地说:"按说没过二月二,晚也不算晚。可初一那天,不至于连打个电话都没有时间吧?"
刘增乾听到陈茜的埋怨,忙插话解释说:"陈姨,你错怪张书记了。大年初一那天,张书记在北京分头组织酒会,来回奔波着同几家外资公司的办事处人员过节。喝得真叫一个累啊,为了把那些洋鬼子伺候舒服了,真是拼着身体上啊。这不,大过年的就住院了,足足打了三天吊针,这才醒过来。都是为了工作,没办法。"
张明宽对这两位真是有股说不出的情绪。平心而论,张晓东聪明,能干,上进心强。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把龙湖治理得大有起色。但侄子不顾一切求政绩,拼命要往上爬的情绪又让他非常担心。还有这个刘增乾,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小学毕业,靠拾破烂起家,先后办过塑料厂、蓬布厂、塑化厂、化学建材厂,最近又捣腾什么管材,据说在北京的开销是一天一辆桑塔纳的钱,这种烧钱的做法他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侄子天天跟这种人搅和在一起,千万别出什么事。
但人家毕竟是到家给自己拜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张明宽淡淡地笑了笑,问道:"项目进展得怎么样了?"张晓东一听这话,立刻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的姿态,朗声说道:"大有眉目哇,国家计委已经同意上报国务院了。"
刘增乾也忙插嘴恭维道:"这回我可领教张书记的风采了。国家计委一位副主任说,这么大的一个项目,就是你们省长不来,副省长总该来吧,最小也应该是你们的书记、专员,没想到却是个县委书记,这在全国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了。正月初十那天,张书记在计委副主任的家门口冒着大雪整整站了三个小时,终于感动了对方,我们这事儿才有了这么大的进展。"
张明宽笑着点了点头。
张晓东说:"听说颖弟要结婚,我这个当哥的来祝贺。"说着,掏出一个牛皮袋往张明宽手里塞,"二叔,这是五万块钱,你别嫌少。这些年,您老的日子我们都看在眼里了,你们节省了半天也没攒下几个钱。不过,千万别像我和莎妹结婚时,就那么简单敷衍地把婚事办了。颖弟可是咱张家子女中最小的一个,咱们一定得办得光彩体面一些。"
张明宽推诿说:"晓东,你也是按月拿工资的人,又能有多少钱?不能用你的。再说,人家郑顺昌说费用由他出。"
张晓东说:"千万不要让他出,这显得咱们张家太没面子了。二叔,我上大学时的粮票、被子、学费不都是你给准备的吗?没有你哪儿有我的今天,你千万别跟我见外。说实话,这钱啊,还跟增乾有些关系呢。"张晓东一边说,一边扭头笑着望了望刘增乾。张明宽心里一沉,这钱,别是烫手的山芋吧?
刘增乾端详着张明宽的脸色,忙解释道:"我和晓东从小就是拜把兄弟。办塑料厂时他就投资了,到现在也没拿过一分钱的红利呢。这点钱,还不够他该分的那份红利的利息呢。您老收好吧,这是晓东的心意。"
张晓东在旁边也开始打边鼓:"叔,听说你不主张大操大办,其实,弄热闹点没什么不可以的。周治平的儿子去世,老婆患精神病,各县、各局委哪个没有去?哪个是空手去的?人家现在书记不是照样当得滋润?"
"周治平要升书记?"张明宽有些吃惊。
"下午开的常委会,"张晓东说,"管冠南来当专员,撤地建市政府筹备组长。周治平任书记。"
陈茜在一旁笑了起来:"冠南来当专员?太好了,太好了。"张明宽却是一脸尴尬,一个地区的主要领导变动,他这个地委班子成员竟毫不知情。这点消息还是多亏他下属的县委书记登门造访,才有耳闻。这在官场中,传出去怕被人当笑话讲吧。
"叔,这点钱先作个铺垫,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总之,俺弟这婚事,咱一定要好好办办。"张晓东把钱塞到陈茜手里,陈茜没有推却,大方地接了过去。
"增乾现在开展的这个项目,还得请二叔同管专员吹吹风,看他能多提供些支持不?下个月到北京去的时候,最好请管专员一同去。"
陈茜听张晓东支吾了半天,才说到正题,忙接过话茬,不以为然地说:"没问题,冠南对你二叔非常尊重。当年不是你二叔在嵩阳当县委书记,管冠南他还当不成副县长呢。"
张晓东和刘增乾一听这话,心下暗喜,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走在楼梯上,张晓东捅了刘增乾一拳,两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张晓东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道:"赶紧去下一家!"
在去往文冶秋家的路上,张晓东坐在车后座上,闭着眼睛佯装休息,实际上,脑子一刻都不曾闲下来。他大学毕业后,先到乡里当秘书,后来当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以后又当乡党委书记、县委办公室主任、团地委书记、县长、县委书记。十八年来,他靠着聪明一步一个台阶,每个台阶最多不到三年。他作为副地级后备干部已经五年,春节前省委组织部考察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周治平说他不成熟,再加上推荐票仅占中游,结果弄成个未来副市长的差额人选。他因此在心里拧了疙瘩,恨透了周治平,但又无能为力。思来想去,他觉得借助张颖结婚,笼络一批县处级干部是步好棋。
如今的沙颖,红白喜事是干部间沟通感情的重要契机。张明宽还在任上,即使退居二线也会弄个政协主席、副主席,人家不能不给面子。再加上新来的专员管冠南又是张明宽先前一手提拔的,管冠南又是重情谊的人,这种微妙的关系官场中路人皆知。
现在的官场中开始出现二把手现象,因为一把手很容易升官出缺,二把手往往顺理成章地变为一把手。二把手会在这个地方多干几年,这就意味着二把手对下属可以多关照几年,倘若是一把手不高兴的人,往往又会成为二把手的心腹。
今天,张晓东真是硬着头皮来求自己执拗的亲叔叔,别说,看起来叔叔也有点开窍了,没他之前想象的那么难。
文冶秋家在龙湖西岸,紧靠羲皇陵。天黑车少人行稀,张晓东、刘增乾开车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了这个宁静的小院。张晓东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径直走到亮着灯的书房,果然见鹤发童颜的文冶秋正戴着花镜伏案写作。
"文先生——"
文冶秋摘下花镜打量后说:"哦,是父母官啊,稀客呀。"
"真对不住老先生您,我今年春节一直在外,没有来给先生拜年,我在这给您赔罪了。对了,我在北京给您寄的贺年片收到了吗?"
"收到了,收到了,谢谢!"文冶秋笑着招呼两人坐下,心里盘算着,这大半夜的来访,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这俩大忙人,为何而来?
"文老,我这次在北京的琉璃厂,淘到一幅徐悲鸿的画。我眼拙,想请您鉴别一下。若是真的呢,就当是我这个晚辈孝敬您的;若是仿赝,那我就带走,不惹您老笑话了。"张晓东说着,接过刘增乾递过的画,慢慢地展开来。
文冶秋戴上花镜,仔细观察。这幅牧歌图是水墨设色纸本横幅,画上一头卧地水牛,稚童目不转睛地盯着吃草的牛嘴,水牛甩着尾巴津津有味地啃着草尖,远山如画,静溪悠悠,树木郁郁、稻花飘香
文冶秋不禁感叹道:"好一幅田园牧歌图!"
张晓东说:"文老,要是真的,您就留下吧。"
不料,文冶秋说:"不,这是仿品,只是仿得极像而已,呵呵。"
见刘增乾正在狐疑,张晓东说:"增乾,快把章老的字取来。这个绝对是真的,我看着他写的。"刘增乾忙出门,到汽车里取字画。
章老是省里以写草隶著称的大家,其草隶熔草书隶书于一炉,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而且,章老刚被选为全国书协的副主席,其字在市场上估价甚高。文冶秋从刘增乾手里接过几幅章老的字,仔细地看后说:"真是谢谢你了。这幅字我就从命收下了。不过,我这里也有一幅字,想回赠给你。只是小了些,你别介意啊。"
张晓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书法大家沈鹏的墨迹。他一边不住口地谢文冶秋,一边惊叹姜还是老的辣。弄来弄去,折腾半天,礼没送成,反倒让人家来了个礼尚往来。
张晓东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然快至午夜时分,忙拉着刘增乾跟文冶秋告辞:"文老,耽误您休息了,我们就先告辞了。您有什么事的话,随时招呼我,保证随叫随到。"
刚走出文家小院,刘增乾就埋怨道:"怎么,咱花一百万买来的画,怎么会是假的呢?在北京明明请人鉴定过啊。"
张晓东说:"这正是文老的高明之处,他是用这种方式拒绝咱们啊。"
"那咱这画不是白买啦?"
张晓东意味深长地说:"放心吧,不会的。"
"你怎么不提管专员啊?"
"哈哈哈,"张晓东的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流,"此处不提胜似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