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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湖镇”
向镇街上的路人打听“大隆镖局”的地址并不困难,任霜白轻而易举的便找到镖局子来。
他的容貌看起来更为憔悴,更为清瘦,形削骨立的躯干里,好似蕴涵着太多的悒郁、太多说不出的消沉与辛酸,清澈的眸瞳中经常流露出刹那的茫然,闪掠过须臾的空洞,这人间世对他而言,本来就欠缺眷恋的意义。如今,他觉得更淡漠了,人生不过生老病死苦五字慨括,乐趣何在?
这辰光,距着山区隘口那一战,已经相隔了两个来月,任霜白也不过刚刚养好伤势,身子方愈,便匆匆赶来了“双湖镇”
他到“双湖镇”来,为的是还愿,对“大隆镖局”的林翔而言,他一直有份深深的欠疚,他希望当日对林翔的伤害能够有所补偿。以前,他补偿不起,现在,或许多多少少可以尽点心意。
在劫过“大隆镖局”那票重镖之后,镖局子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林翔的处境又将如何?任霜白每一想起,便不禁心中有愧,他亦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但结局总是他亲手造成的啊。
临街矗立的“大隆镖局”有着高墙大院,门楣恢宏,格局深沉,任霜白下得马来,正要抬阶而上,门内一名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壮实汉子已闪身而出,边上下打量着任霜白,边半是招呼、半是吆喝的开口道:
“老兄,你是干啥的?待要找谁?”
站住脚步,任霜白抬起胡渣丛生的脸孔,十分客气的道:
“请问,这里可是‘大隆镖局’?”
那人露齿咧嘴,皮笑肉不笑的道:
“敢情老兄是在找那片倒霉的镖局子,不错?这里以前是‘大隆镖局,,现在可不是了,好几个月前,镖局子的房地产权已轻转换到我们老爷名下啦。也就是说,我们老爷把‘大隆镖局’原来的旧址买了下来,再过几天,便要开始粉刷整修。去除晦气”
任霜白似意外又不意外的道:
“林翔一一林总镖头把镖局的房地产都卖了?”
对方带一份幸灾乐祸的表情,道:
“可不是么,吃镖局饭这-行,看起来挺风光,骑马押车,招遥过市,到处游山玩水,逛埠过街,其实哪,根本就是舔刀头血,提着脑袋玩命的勾当,不出事便罢,一朝出事,轻者倾家荡产,脸面尽失,重者挂彩丧命”你看,这不连镖局产业都让出来了么?保镖、保镖,保不住镖就得统赔出来,由得你打马虎?”
任霜白摇摇头,道:
“如今,‘大隆镖局’算是关门收档了?”
那人耸耸肩道:
“关门倒未关门,偌大的镖银要赔出来,姓林的即使卖光当尽,一时哪还得清?何况老婆孩子外加一般伙计尚须张口吃饭,收了营生便断了财源,日子怎么朝下过?他还苦苦撑着呢,撑得可凄惨,跟往年的气势不能比啦,镖局丢了镖,和郎中医死人一样,谁敢再找上门自触霉头呀?看他一付阴灰黯淡的场面,怕也撑不多久”
任霜白神情沉重的道:
“尚请示下,‘大隆镖局’现在何处?”
那人缩缩鼻子,伸手往右方一指:
“你从这里过去,走上百把步,便可看到一家杂货铺,铺子隔出一半门面,裹头摆了些桌椅板凳,就是现今的‘大隆镖局’了,哦,门口还插着有一面镖旗哩。”
任霜白不再多说,称过谢后,又蹙下石阶,管自牵马向右侧行去。
杂货铺特有的那股五味俱陈的气息,加上旗帜的猎猎飘扬声,令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用不着拿眼睛去看,只凭感觉,亦体会得到场面的简陋与狭隘。
松开缰绳,任霜白夹紧腋下以粗布包卷着的木盒,缓步走进门内。
屋里只有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及另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这两位,原先一个在打盹,一个瞅着屋顶发呆,光景的确是鬼冷冰清,任霜白一步踏入,他们都以为有生意上门了,两人同时起步,几近巴结的迎将上来。
任霜白点点头,微笑着道:
“这里是‘大隆镖局’吧?”
中年汉子连连拱手,也堆着笑道:
“是、是、我们这里正是‘大隆镖局’,贵客高姓?且请宽坐奉茶!”
任霜白闲闲坐下,小伙子已迅速端上一杯半温不热的淡茶来,他接在手中,浅啜一口,才慢条斯理的道:
“我姓任,先生贵姓?”
中年汉子忙道:
“在下卓儒才,是局子里的掌柜,客人请多多指教。”
任霜白道:
“不敢,卓掌柜,你们的总镖头,我是说林总镖头,他还在当家么?”
这卓儒才迭声道:
“没错,我们镖局子仍然是林总镖头当家,客人约摸也知道,‘大隆镖局’这块招牌,全靠林总镖头才撑得下去”
任霜白又喝了口茶,道:
“他目前,嗯,身子还好吧?”
卓儒才脸色一暗,又赶紧提起精神道:
“看来贵客亦听过那件事情了,我们是失过镖,但却绝对照规矩来,坚守信誉,负责到底,丢损的镖银已经赔出大半,剩下的不用多久即可还清,连本带利,不少雇主分文;林总镖头当时固然带了伤,历经这段辰光的调治养歇,亦早已复原,押镖走车,一如往昔般胜任称职,决无问题”
任霜白拍拍放在膝头上的木盒,道:
“我想见见林总镖头,当面和他谈谈。”
卓儒才搓着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呵身陪笑道:
“贵客如果是要照顾我们小号生意,找一样可以做主代按,镖局走镖,一切都有成例定规,包管不教贵客吃亏”
任霜白笑道:
“你误会了,卓掌柜,我要见林总镖头,因为另外有事须和他当面商谈,不属生意范围,更无小看你的意思,还请掌柜的明鉴。”
又拱拱手,桌儒才道:
“奸说好说,既然如此。我就去请总镖头出来与贵客相见!”
转过头去,他呼喝那小伙子道:
“榔头,还不赶紧到里面去请老总出来?就说有位姓任的客人有要事待与老总商议。”
小伙子答应一声,朝屋后奔去,敢情后面尚有一进内室,大概是用来做临时歇息休憩之所吧。
不片刻,小伙子业已回转,跟在他身后的,赫然便是林翔那付魁壮的身影;多日不见,这位“擒龙手”仿佛苍老了不少,满面风霜外带两鬓的花白,眉宇之间隐现暗紫,气色不怎么开朗。
卓儒才迎上两步,一指任霜白:
“老总,就是这位贵客要见你!”
林翔先发出一声干笑,抱起双拳,及至骤与任霜白照面,不由惊蓦地一僵,一僵之后,像遭毒蛇齿咬过似的猛跳起来,身形踉跄之下,连着撞翻了两张椅子!
任霜白的笑容亲切自然,他端坐不动,从从容容的招呼着道:
“总镖头别来无恙?寸光荏苒,打上次相见迄今,又有好长-段光景了”
林翔呼吸急促,双目凸瞪如铃,额上暴浮青筋,两边太阳穴也“突”“突”跳动不停,形状不但显得异常激动,尤其有日眦皆裂、悲愤填膺的沸腾!
卓儒才不禁愣了,他瞧瞧任霜白,又望望林翔,大惑不解的道:
“老总,呃,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事不对劲?”
伸出手来,颤巍巍的指着任霜白,林翔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他他他他姓任,他就是任霜白”
卓儒才满头雾水的道:
“是呀,人家本来就说姓任嘛,老总,姓任又碍着哪-端啦?”
林翔大吼如雷,重重顿足:
“你个糊涂蛋,老卓,他就是上次劫了我们的镖,伤了我们的人,令我们倾家荡产、扫地出门,几乎混不下去的那个任霜白啊!”卓儒才惊得“噔”“噔”“噔”直往后退,差点把屋里唯一的一张书桌碰到,他直起眼,张开嘴,像看到鬼一样瞪着任霜白。
任霜白形态安祥,言词恳切:
“总镖头且请稍安毋燥,我这趟来,决无恶意,虽非负荆请罪,却有补疚报愧之心,专程谒访,总镖头应知我乃一片虔诚!”
用力吸一口气,使自己好歹先按捺下来,林翔却仍不由自主的声音抖颤:
“你害得我好苦好惨,只为了对姓屈的一句承诺,为了屈某偏激心态下瞎编的那个荒诞事由,就整得我穷途末路。落魄至今,你说,任霜白,你给我说,你还有什么补疚报愧的余地?我这一辈子,已被你糟塌净了!”
任霜白低沉的道:
“做那件事,并非我的本意,明确的说,我压根是反对的,但你知道我对屈寂有过承诺,发誓要替他完成心愿。总镖头,屈寂和我之间的关系,相互都有条件,他不叫我白搭,我就不能言而无信,总之,这桩行为,一直是我的遗憾。”
双手一摊,林翔长叹一声:
“任霜白,你口口声声遗憾,说得轻松容易,可是我呢?家产卖光了,积蓄赔空了,声誉、颜面、通通被抛进了臭水沟里,眼下落得萎缩一角,强撑着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破烂摊子混饭吃,要不是身后尚有拖累,我早不想活了,任霜白,人说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倒狠,算是彻底整垮了我”
任霜白道:
“总镖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多谈无益,更无补于现况,让我们回过头来朝后看,说不定我能帮点小忙,就当我聊赎前愆吧。”
林翔颓然坐到一张板凳上,搔搔花白的头发,音调苦涩苍凉:
“唉,朝后看?朝后看又能看到什么?左不过一片灰暗,满眼凄惶罢了,我算是完了,整个身家赔给失主还差了一大截,如今每月仍须照摊本利,除了留下有限的几文钱以供家小伙计们活口之外,等于完全是为偿债拼命,欠下的大笔银子,何年何月才还得清,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说到这里,他又怒睁双目,咬牙切齿的道:
“我的情形,屈寂老鬼大概全知道了吧?”
任霜白尴尬的道:
“可以想像得到”
林翔悲愤亢然的道:
“这一来可称他的心,如他的意了,他要我生死不得、永世难以翻身,你总算替他完成宿愿,将‘大隆镖局’刨了底啦!”
任霜白心平气和,侃侃而言:
“总镖头,我已说过,此次前来,一则是向你表达歉意,二则亦是想为了当时的行为略做补偿,你的怨愤与指责,我很了解,并且甘于接受。在你方才这一顿宣泄之后,是否已觉得梢稍平静了些?如果你能平静到和我做理性的交谈,就让我们话归正题。”
林翔不免怔仲,他呐呐的道:
“正题?什么正题?”
任霜白笑了笑,道:
“我是说,我们淡谈你的现况,可能我多少帮得上忙!”
林翔直视任霜白,大大摇头道:
“任霜白,你的武功虽高,名气虽大,但我知道你也是个穷人。哪来这么多财力帮我?除非,你能把劫去的红货吐还给我。”
任霜白十分抱歉的道:
“我也想还给你,可是东西不在我手上,早就全数交给屈寂了,总镖头,东西不得不交给他,此人贪婪成性,锱铢必较,另外,见不到东西便不能证明我帮他办过这件事,屈寂是个疑心病极重的独夫”
林翔浩叹着:
“那就没有指望了”
“亦不尽然,总镖头,我这里有一件小物件,是位朋友留给我的纪念,我见它还算珍贵,放在我身边未免暴殄天物,不如送给你灵活运用,也当是做了一桩有意义的事。”
林翔面带迷惘之色:
“是什么‘纪念’玩意?任霜白,既属你朋友的赠予,给了我不大好吧?”
任霜白道:
“总镖头无须客套,请你收下,聊表我一点补偿的心意。”
说着,他将置于膝头的木盒子双手捧上,边续道:
“请总镖头打开来看看,粗估个价,说不定能值几个钱。”
林翔略一犹豫,始慢慢解开外层的包布,露出那具尺许高矮、尺许宽窄、方方正正、色做紫褐的檀木匣子来,揭开匣盖的-刹,他的两眼就发了直,鼻孔急促的开始翕合,连脖颈都僵直得不能转动了。
轻咳一声,任霜白道:
“怎么样?总镖头,这东西对你还有点小帮助吧?”
林翔用力吸-口气,呻吟似的道:
“任霜白你可知道你这件纪念品,乃是什么物件?”
任霜白道:
“它名叫‘紫晶莲座’,在此之前,争夺它的人马不少,听说价值不菲。”
林翔样子古怪,却极其慎重的道:
“这乃是三百年前,一位专门雕制佛像佛器的前辈居士,以极晶紫晶镂刻而成的莲花宝座,十二片莲叶层次分明,依序叠连,每片莲叶之上密雕经文,虽细若毫芒,却笔划清劲,决不混淆,莲叶布成圆形,拱托出中间的莲花,花蕊刻工精致,流眩生辉,璀灿莹丽,由于紫晶罕见难求,更增身价;既可视为古董,亦可当做奇珍,供之佛门,便成圣具,你说有人觊觎争夺,并不为奇”
任霜白笑道:
“想不到你对这‘紫晶莲座’的来龙去脉,还知道得不少。”
林翔抹一把脸,道:
“干我们这一行,还得俱备当铺朝奉的本事,要多少有点鉴识奇珍异宝的经验才成,这样始能估算镖货底价,与雇主汀立契约,例明细则”
任霜白道:
“总镖头,这‘紫晶莲座’,应该值点钱吧?”
林翔苦笑道:
“何止值点钱,如此珍物,怕不在十万八万银两之上?这犹指急着出手,如若待价而沽,可能要卖得更高!”
任霜白道:
“很好,总镖头,有这个数目,相信对你目前困境,必有补益之处,或可纤解你的部份苦闷沮丧,那便功德无量了。”
愣愣的看着任霜白,林翔做梦似的道:
“你真要把这件奇珍异宝送给我?”
任霜白道:
“我像在逗你开心的模样么?”
林翔用力晃晃脑袋,喃喃自语:
“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想象,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事”
任霜白正色道:
“总镖头,天下有这样的事,因为天下仍有心存良智的人,只要良智不泯,就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林翔小心翼翼的把木盒盖紧,置于脚边,却又不禁疑疑惑惑的问:
“任霜白,这尊‘紫晶莲座’,的确是你朋友赠送予你的纪念?”
任霜白道:
“一点不错。”
林翔吁着气道:
“老天,竟有这等大手笔的人物,莫非他不知道这是宝物,价值连城?”
任霜白缓缓的道:
“她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
林翔自做聪明,双掌一拍:
“是了,这人一定富可敌国,家财丰厚!”
任霜白鼻端泛酸,强颜笑道:
“不,她并不富有,甚至比我强不了多少。”
僵窒片刻,林翔呐呐的道:
“那么,他大概对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了”
任霜白神色黯然:
“或许吧,这‘紫晶莲座’虽属宝物,对她已不须要,如同对我也不须要一样,任何物件,如不能做有意义的运用,俱为浪费,总镖头,还是你留着最适当。”
林翔忙道:
“可是,任霜白,你也那么穷!”
任霜白道:
“我是穷?但我不欠债,更重要的是,你今天的窘况是由我造成,我有责任做弥补,总镖头,你原不该潦倒至此。”
林翔的眼眶湿了:
“任霜白,我不知该怎么来表达我的谢意今后但能复起,全是你的赐予,江湖上但有你这种人,天道便不会泯灭,情义亦将循环不辍”
拱拱手,任霜白道:
“你高抬了,总镖头。”
肃立一旁的卓儒才,亦为两人相对的过程演变所感动,语声唏嘘的道:
“我这一把年纪了,还不曾见过人间有如此至情至性之事,总镖头万喜,任老兄你好心必有好报,包管将来子孙衍盛,五世其昌啊”任霜白一笑道:
“就讨你这句好口彩了,卓掌柜。”
叫榔头的小伙子急忙过来拿起茶杯,咧开大嘴,傻呵呵的笑道:
“任大爷,茶凉了,我去替你倒杯热的!”
任霜白摆摆手,人已站立起来:
“不必了,我这就要向总镖头辞别。”
林翔跟着起身,倒有些依依不舍:
“任霜——呃,不,我说任兄,也不用走得这么急切,大老远来,连顿饭都没吃,教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好歹盘桓阵子,我们也多亲热亲热”
任霜白道:
“不了,总镖头,我还有事赶着去办,若是有缘,他日必得重晤,何须亟于眼下?在此谨祝总镖头东山再起,‘大隆镖局’鸿图复展,尊夫人前,并请代为致意。”
忍不住眼圈又红了,林翔只能反覆的道:
“多谢,多谢,任兄,实在多谢”
于是,任霜白出门上马,飘然而去,林翔依门伫立,目送着这一人一骑,渐行渐远,惆怅之情,不禁油然滋生.江湖恩义,亦有恁般的深重的啊。
快到近午时分了,太阳露着笑脸。散发着温暖的光辉,寒天冻地里,似乎大地也感觉到了这些许的暖意一一好些日子了,不曾见到这洒落远近的点点金黄。
仟霜白也有着他的喜悦“回家”的感觉充斥于他胸间,那种踏实又馨美的滋味仿佛一把柔丝缠在心间,绕得熨贴,扯得舒坦,多月来的愁苦悔怨,亦无形中消散了大半,有股子神清气爽的畅快。
接近家门了,他已听到小河的潺潺流水声、风拂树梢的吟唱声,拱桥的影像便在眼底,他不能确定的是,钟若絮会不会又和上次哪样站在桥头相候?
很快便有了答案,钟若絮并没有伫立桥头,拱桥上是空荡荡的。
任霜白不免升起一丝淡淡的失望,却又迅速把这丝失望抹消,他告诉自己,钟若絮或许正在准备午膳,或许正在清理打扫,女人家嘛,总有那么些做不完的琐碎家务,怎么能奢求人家成天到晚像傻子一样守在桥头扮那一片痴情?
坐骑来到门前,任霜白骗腿下马,一阵兴奋涌起,令他忍不住大声呼叫:
“钟姑娘,钟姑娘,是我,我回来了”
叫声过后,回应他的只是一片冷寂,一片泛着阴寒意味的僵默。
任霜白突然一怔,直觉里感受到有股不祥的征兆,他站住脚步,倾耳聆听。
不管是风吹草动,飞沙落尘,只要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任霜白都有把握将其纳入他的听觉之中。但是,此刻他却查觉屋子里没有人声,甚至没有人气!
片歇的静止之后,他又不死心的试着再喊:
“钟姑娘,你在里面么?我是任霜白!”
屋里依旧毫无声息,任霜白不信钟若絮会和他开玩笑,因为他们之间尚无这样的习惯,尤其眼前的关口,更不是玩笑的时间。
忽地,他听到了响动,不过,声音并非从屋里传来,而是由他身后的竹篱外发出——那是人们移走时的脚步声,很清微、很谨慎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有好些人,好些人正自各个不同的方向往这边聚拢。
任霜白慢慢转回身来,深深呼吸,徐徐吐气。
围聚过来的人们隔着老远便各自站定,对任霜白,他们似乎俱有深深的戒心,惮忌之色毫无掩饰的流露在他们每一张面孔上,显然,这些人都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个什么角色。
任霜白语声平静的启口道:
“各位大概是‘霞飞派’的朋友吧?”
来人一共十员,可不正是“霞飞派”第三代十大弟子!领头的一位,赫然为十大弟子之首“霞飞派”第三代掌门人“夺命无悔”商宝桐!
这时,商宝桐不由赞叹的道:
“老弟台,你双目已瞽,视线不良,但认人辨物,却精确无讹,倒比一般明眼者更高一着,你之所以能有今日,看来不是白拣的了。”
任霜白抱拳行礼:
“大掌门,久违了。”
商宝桐还礼道:
“好说,老弟台面显菜黄,气色微见虚滞,可是近来曾经失血?”
任霜白坦然道:
“受过几次伤,托天之幸,好在有惊无险。”
商宝桐的口吻十分慈祥:
“老弟台虽然武学精湛,刀法高妙,可是所结仇家亦为数不少,诚乃处处陷阱,步步危机,一行一动,千万要仔细慎重才好。”
任霜白笑道:
“多承大掌门点拨,在下自当小心谨慎。”
两人一答一应,叫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还真以为他们是两代交情,老少至好,谁会料到他们彼此之间,亦是结有梁子的冤家对头!
商宝桐游目四顾,频频颔首:
“小桥流水,竹篱人家,嗯,这地方挺清净,是个好住处”
任霜白气定神闲的道:
“大掌门及贵派各位俊彦,遥自‘仓河’而来,该不是只为欣赏这景致平淡无奇的‘小桥流水,竹篱人家’吧?”
呵呵一笑,商宝桐道:
“老弟台端的快人快语,干脆直爽,不错,我们乃有所为而来,这所为为何?想老弟台自必心中有底?”
点点头,任霜白道:
“在下明白。”
商宝桐似是颇有憾意的道:
“其实,老弟台是性情中人,若无上次之事,我们真该交个朋友才是,然则你亦了解,武林之中,要的是名誉、争的是尊严,老弟台你砸过本派招牌,踢过本派门头,如果本派不能讨回公道,扳回颜面,只怕难以向天下同源交待,势非得已,尚望老弟台包涵。”
任霜白道:
“大掌门言重,正如大掌门当日所言——人间世上,有些事是不可忘怀,亦无以曲谅的,门派荣辱,尤在必争,在下对大掌门的心境体会深切,并无怨怼。”
商宝恫道:
“这样就好,我知道老弟台原是个明情明理的人!”
任霜白忽道:
“在下这地方十分偏僻,却不知大掌门及各位是怎么寻末的?”
商宝桐并不掩遮,老老实实的道:
“说起来是巧事一桩,本派门下一位弟子,恰巧便是老弟台所赁之屋的房东侄儿,他例假回来,听房东谈起你这位房客种种情况,再将诸般迹象细加印证,即拼凑出老弟台的原形原貌来,老弟台说得是,门派之辱,乃是派中上下诸人皆不能忘怀的。”
任霜白紧接着道:
“还有件事,欲间大掌门请教。”
商宝恫笑嘻嘻的道:
“不敢当,且请直说无妨。”
任霜白道:
“房东之侄既属贵派弟子,当知在下这房客不止一人,尚有一位钟姓姑娘同住于此,如今钟姑娘下落不明,还请大掌门给一句话。”
商宝桐沉吟起来,神态中有着无奈,有着惋惜,也有着几分悲悯,他干咳一声,语调低沉:
“那位姑娘,是老弟你的什么人?”
任霜白脱口道:
“朋友,极好的朋友,亦是她唯一的兄长临死之前的托孤。”
商宝桐动容道:
“哦,原来是这么一层关系”
任霜白诚恳的道:
“大掌门,钟姑娘与你我之事全无牵连,纯系局外之人,务请大掌门高抬贵手,将她释回,我们双方的恩怨,不应损及无辜!”
连连摇手,商宝桐赶忙解说:
“你误会了,老弟台,你完全误会了,‘霞飞’一派,虽非天下名门大派,却也笃行忠义、坚守仁恕之道,我商某人更不屑为那等掳劫威胁之勾当,钟姑娘是已被人掠去,却非本派所为”
眼皮子急速跳动,任霜白不觉心神震荡:
“大掌门,钟姑娘真的不在你们手上?那她是被何人所掳?大掌门若有所知,千祈见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