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鱼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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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雅瑟缩着身子在寒风中回到纽约,她叫了部车子,先回坐落在纽约的房子。屋里冷冷清清的,门口压了一大堆广告信件,还有几封朋友的来信。她生了火,并且从冰箱里翻出了陈年的咖啡,替自己煮了一壶。然后把自己抛在沙发上,莫名地发起怔来。台湾的记忆竟然恍惚成梦境了。中恒和钟忆变得不太具体了,连钟威亦然,应该只是昨天呀,他的唇印仍在,甚至她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但是居然恍惚起来了,像是前世。

    她想着,心痛莫名,至今她仍不明了为什么钟威会突然冒出那一句混帐话,一语之间把她击倒了,一点也不留余地。在那样的时刻,他居然会说:-在做什么?这在安雅是一件不可思议且毫无逻辑可言的一件事。一个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奉献她的爱情,你说她在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钟威啊钟威,你混帐到了极点。

    过了不久,电话突然响起,竟是子襄远从加州打来的,他的声音显得激动难抑!

    “安雅!-还好吧?旅途累不累?我真恨不得马上飞过去看。但是我那该死的实验和天杀的作业,我根本走不开。安雅,-在听吗?”

    “嗯,”安雅笑着说:“要不然你以为我睡着了啊?放心地把实验做完,把作业搞好,我在这里很好,一点也没事。没有少了一块肉,也没少了一根汗毛,”她想起钟威说的“余安雅的守护者”之类的话,皱了皱眉头,继续说了下去:“你安心地写论文吧!我好得很。”她故作轻松,鼻子酸酸的。

    “那只好等圣诞节的假期了,我到纽约来,好不好?”子襄建议。

    “好啊!只要你有空呀。”安雅一向喜欢子襄,圣诞节有他一起过,肯定不寂寞的。

    接着他们又闲扯了一些事,什么子眉预备到台湾去参加什么研习会之类的。安雅大部分在听,有时她的心还飞远了。挂了电话,她起身伸了伸懒腰,预备去梳洗,电话又响了,这一回是亚琴了。

    “-回来了,几点到的?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她有些抱怨“明天我过去那里,-不要出去。”

    “噢!”安雅静静地答应了。亚琴又提醒她一些芝麻琐事,然后就挂了电话。

    安雅这才有些发起愁来。该怎么对姑妈说呢?总不成把与钟威的一席谈话照本宣科地说了吧?她不知会作何反应?唉,船到桥头自然直,明天再说吧!

    她替自己放了一盆热呼呼的水,全身舒服地泡着,直到烫红了身子。她起身擦拭,忽然惊见自己镜中的影子,她怔住了,踱步到镜前,她抚着自己身上的肌肤,几乎有些沈耽在自我的美丽中。她想起钟威的吻,以及潜藏在他冷静外表下的丰沛情感,觉得身上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忽然她问自己:如果,如果钟威不停止他的行动,如果他不说那句话,是否她会毫不考虑地把自己奉献出去?她望着镜里的惶惑与迷乱,答案是肯定的。而随着这个答案而来的是她的登时顿悟。她忽然明白了,像电光石火一般,一点念头闪过了她的脑海,原来,钟威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他不是儒弱,而是怕伤害她。而她却误会他了,以为他否定她、轻蔑她、拒绝她。

    她穿好衣服,深陷在沙发上,反复地寻思;钟威和她,成长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里。毕竟他活在传统的束缚里,何况他又有着婚姻的束缚,他那句:安雅,-在做什么?可能是一种询问,也可能是一种预留给她的余地他要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在做什么,而不是一团迷乱之下的行为。而安雅却误会了,她的背景和文化教育给她的是当两个人相爱时,一切是无庸在意的,不能问也不需问,一切昭然若揭当一个女孩子主动地把自己奉献,她除了爱情之外,能想什么?还需要问做什么吗?

    安雅回忆这一段在台北的日子,发生在周遭的一些事,像中恒与钟忆之间,不也是呈现着十足的中国式的症结吗?慢慢地,她理出了一些头绪?终于觉得自己对钟威太严酷了一些,他并没有招惹自己啊!整件事从头到尾,他们都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中。

    但是,一切都已过去了。不管如何,钟威和她,不过是一场梦一般,天隔人远,不再有干涉了。一念及此,安雅的心无端地抽搐起来,隐隐的痛楚一-一-扩张。

    亚琴次日一早就开车赶了过来,一进门,她的脸色并不太好,直截了当地问她:

    “-倒是很干脆,就这样回来。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理由使-放弃得这么快?”

    “姑妈,”安雅垂下眼脸,很从容地说:“我知道-多么希望重振余家的名声,我会继续努力的,在纽约我一样可以发展。”

    “不要扯开话题。我问的是钟临轩,他的情况及-的打算。”

    “他发展得很好。钟氏集团目前在台湾有信息、房地产、纺织,而且由于他儿子的婚姻,将来还可以拥有永泰电子等企业,甚至把力量渗入政治圈。所以,我们几乎毫无希望!”

    亚琴苍白着脸,紧抿着嘴,沈郁不语。

    安雅继续说:

    “使我回来的原因绝对不是震慑于钟家的财势。姑妈,有人这么告诉我,钟临轩并不是一个成功者,廿年来,他看似尊荣,坐拥华厦,其实他孤独自负,没有可以信赖之人,活得一点也不快乐。”

    “他活该!”亚琴咬牙切齿地说,似是恨之入骨。

    安雅微微扬起眉毛,继续说:

    “我爸妈已经安息近廿年了,人世的仇怨应该早已远离他们了。姑妈,商场上的诡谲和人世的曲折多变有时候不是人力能抗拒的,”她不知不觉用了钟威的观念“我爸失败了,原可东山再起,但是他选择了逃避,我妈本可以坚强地抗拒人生,但她也选择了回避。姑妈,钟临轩固然有道义上的责任,然而会有这结局不也是我爸妈的软弱与不成熟吗?”

    亚琴吃惊地瞪视她,一时无法接受,怒责她:

    “-竟敢这样说-的父母!”她重重喘着气。

    “姑妈,”安雅蹲下来,半跪着,望着亚琴,以着祈求的口吻:

    “我爱他们的心并没有改变,他们在我心中也永远是挚爱的父母。但是,姑妈,-给我的廿年的教育,训练了我看待事情的角度,与判断事情的客观。姑妈,我可以很主观地站在我孤女的立场大声疾呼钟临轩的不义,甚至也可以盲目地去做所谓的复仇。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愚蠢的,并且是不智的,我可以有另一个选择使自己活得更为自在,更为理直气壮和更为快乐,为什么我不去做呢?钟家早已是一个不快乐的家庭,钟临轩也可以说是一个失败的人,我根本毋需再去击败他。我需要的是让自己站起来,获得掌声和获致成功。而这成功再也不必要像钟临轩一般踩在别人的血泪上建筑起来。”她一口气说完,亚琴已经忍无可忍了,倏地站起,严厉地告诉她:

    “是谁改变了-?到底是谁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彻底灌输了-这狗屎的观念?使-连父母的冤枉忘了,自己的仇也不想了。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她拚命摇头。

    “我没有-那么伟大,没有-那么高贵的情操。我只想看到钟临轩完蛋,只想看他欲哭无泪的样子。余安雅,-害怕了,-撤退了,-根本就是被钟家的财势唬住了-这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当年我们余家的风光-没有看过而已。钟家算什么?当年我们余家一声吆喝,台湾半个商场都得打颤。”

    “姑妈,-冷静一点,听我说,好不好?”安雅几乎跪着央求她了。

    “我不想听。”亚琴寒着一张脸。“-太令我失望了。如果-这样子想,就不配姓余,也枉费了我廿年的苦心。”

    “姑妈,-究竟要我怎样?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而已,我再怎么有能力,充其量是个企管硕士,我敌得过钟氏偌大的企业吗?”

    亚琴森然的眼神像一把利刃一样透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别告诉我,钟临轩看到-毫无所动-几乎是-母亲的翻版,而就是他当年对-母亲的痴迷毁了余家。”

    安雅大大地吓住了,她不能置信地望着亚琴,拚命摇头。

    “不,不可能的。”

    “我没有必要骗。”亚琴重新坐好,冷静地说:“在-母亲还没有遇到-父亲之前,她和钟临轩是一对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可是,当-母亲认识了-父亲之后,就变了心,抛弃了钟临轩,投入了余家。不论是因为-父亲的魅力还是缘于我们余势的财势,反正,最后她嫁进了我们余家,飞上了枝头,成为一只人人艳羡的凤凰。此时的钟临轩忍下了所有的怨恨,处心积虑地部署,甚至和-父亲重新建立了友谊。谁料得到,最后他亮出了底牌,竟毁了余家。”

    安雅不断摇头,她不相信自己的母亲是姑妈所说的那种女人,一定有什么地方姑妈搞错了,她固执地反问:

    “也许我妈根本没有爱过钟临轩。”

    “这件事情,谁都不清楚,只有她自己知道。”亚琴皱着眉头,似乎对江玉涵没有什么好感。这也是安雅廿年来首次发现到的事情。“但是,毫无疑问的是钟临轩对-母亲是死心塌地。”亚琴的视线又回到安雅的脸上。“-不仅继承了-母亲的容貌,更继承了我们余家的聪慧。我不懂-竟一点都不会运用,以这点来说,-还不如-死去的母亲。”

    安雅吃惊地望着亚琴,骇异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嗫嚅地说:

    “我不懂-的意思。”

    “-母亲以她的容貌毁了余家,-也有责任利用-的容貌与才智重振余家。”亚琴冷酷地直指核心:“我曾告诉-不择任何手段,-竟然不能体会。钟临轩不过五十几岁,他能全然不动心吗?”

    “姑妈,”安雅摇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离谱的想法!-恐怕被仇恨冲昏了头了。”

    亚琴的眼睛渐渐罩上一层迷乱,这使得安雅无端害怕起来,她试着走近、安慰她:

    “姑妈,我想-大概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不要碰我!”她挥手制止安雅的接近,眼睛里十分冷峻:“-太令我失望了,-不是我们余家的子孙!”言罢,她愤怒地离去。

    安雅愕然地怔在原处,千头万绪,一团茫乱。想起琳达,她像抓到了一线希望,于是她拿起电话,拨给琳达。

    “谁呀?”琳达不耐烦地应声。

    “琳达,我是安雅。”她急切地说。

    “安雅?-这天杀的,-人在哪里?”她大叫起来。“-知不知道我快死了?”

    “琳达,-不要吓我了。我才真的有了麻烦。”

    安雅十分严重的口吻传来,琳达心知事态不妙,也不再-嗦,就说了句:

    “我马上过去-那里。天大的事有我琳达黄!”

    半个小时后,琳达火速赶来,裹着一件大衣,里头居然只穿了内衣裤!安雅司空见惯了,也不惊奇,丢给她一套衣服换上,两个人就在火炉边谈起话来。

    “我那个准神父真的成了神父了。”琳达黯然地说着“我心里难过得差点死掉。天知道,我还去参加他和上帝结婚的典礼呢!”

    琳达差点哭出来了,安雅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说: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便把这一向的事情说了,钟威也没漏掉,当然,最令安雅害怕的是今天姑妈的异常。

    琳达吁了一口气,想了半天。

    “我看-姑妈八成心里有问题,而且,可能脑筋有毛病了-没看她以前管-的那副德行,简直比台湾那群老怪物还糟糕。”

    “说真的,我也有一点害怕,她今天看我的眼神好怪。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安雅弓起膝来,十分发愁。

    “教-用那一种方法去报复?亏她想得出来!喂!-倒说说看,钟临轩是何模样?不必说钟威了,我看哪,能把-迷成这副德行的人,八成是潘安再世了。”琳达糗着她。

    “钟临轩嘛,风度翩翩,很有魅力,虽然老了,还是很吸引人。”

    “搞不好-姑妈暗恋人家,没有嫁成,恼羞成怒,要-去报一箭之仇。”琳达偏着头想象。

    安雅瞪她,啐道;

    “去-的,又在发挥-的想象力了-该去好莱坞,肯定大发特发!”

    “好莱坞那群垃圾?--他们只会抄袭,我才不屑一顾。”琳达站起来,摆一个姿势,旋身坐下“我想在百老汇表演,那里才是页的舞台,”她的眼里闪着光彩“有一天,我要让每个人的眼光齐聚在我身上,看着我的一举手一投足!”

    安雅望着她,报以热切的眼光。

    “琳达!-知道吗?-天生是站在舞台上的!”

    “我要有-一半的长相,那就更没问题了,”琳达重新跌坐在地毯上“安雅,-知道吗?-姑妈其实很聪明的。我相信只要-愿意,钟临轩肯定会毁在-手上,美人天生具有毁灭的力量,这是无庸置疑的,但是--”

    琳达扬起头,故作姿态:

    “生命的力量来自面貌平凡的女人。比如撒切尔,比如伊丽莎白女皇。”

    安雅被她逗笑了,嘘她:

    “是啊,所以她们都很会生!”

    结果两个人笑作一团。

    “说真的,谈谈钟威吧,我看徐子襄在-心里根本和他没得比。”琳达一本正经地问她。

    安雅垂下眼脸,眼光黯淡下来。

    “我也不希望如此-知道的,子襄他对我实在太好了。”

    “钟威呢?他在那样饥渴、热切地吻了-之后又销声匿迹了?”琳达拨了拨火苗,又问:“-不想他?”

    “唉!”安雅支着头,托着腮,眼光似梦似雾“我不想他?我想极了,想得心都发疼了。琳达,我不知道爱一个人竟是这么苦,心里似是掺揉了酸甜苦辣般地复杂。以前,子襄对我好,我只觉得无比喜悦欢欣,以为那就是爱情了;但是比起钟威,那种感觉竟显得微不足道了。我失眠、无法思考,全心全意只想着他的一举一动,想得心似乎痉挛了。”

    琳达也一般坐在地板上,托着腮。

    “我想-真是爱上他了。我对汤米的感觉也是一样,只是他并没有给我任何响应。所以,我还有一线生机。可-大概完了,人家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妻子呢!”

    “我曾想,他既然和他太太没有什么感情,居然也能生孩子!琳达,那件事真能不带感情地做吗?”

    “能的。”琳达幽幽地说:“我刚来美国时,像脱缰的野马,一味放纵自己,把性当做是一项叛逆的游戏。我的第一次就和一个根本不熟悉的美国男孩做的。当时,我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只有肉体的痛楚与放纵感。安雅,-不清楚,一个男人在做那件事时根本不考虑什么感情不感情。所以,我说钟威临时撤退了,反而表示他是真心对-的-知道吗?”

    琳达注视她,投给她一个很无奈的微笑“就像我对汤米一样,我从来不敢诱惑他,我希望他是发乎真心地爱上我而选择我,并非抵抗不了诱惑而痛苦的背离神。真正爱一个人时,那件事情反倒是其次了。”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上帝。琳达,-恨不恨他?”安雅着实替她难过。

    “如果-的对手是人,或者-还能恨;但是-的对手是神,那么,恨只能变成无奈了。”

    “-说,我现在怎么办?我姑妈势必不可能谅解我,而且我也着实为她担心。”

    “-何不通知徐浩?他和她老朋友了,或许有些帮助。这件事情-根本不必烦,该烦的是--那人怎么毫无消息呢?对不对?”琳达调侃她。

    “人家有妻子,我还能想什么?”安雅颓然躺下。

    “果真不想?能不想最好了。其实,有一些人就是很笨,为了不知什么狗屁原因把两个人栓在一起。同床异梦有什么意思?钟威若是还有灵性,应该天涯海角追了来,这样子,你们三个人才有活命的机会。”

    安雅瞪着眼睛,以着十分崭新的眼光看着琳达。

    “小姐,-的脑袋瓜子总是长着许多古怪的想法,难道-认为我应该去把钟威抢来?”

    “正是,”琳达笃定地说:“如-所说,钟威一直活在别人左右的生活中,-该教教他怎样做一次自己。”

    “他绝非-所认为的儒弱,他--”安雅急于替他辩驳。

    “我不是说他儒弱,只是以为他因着环境的关系不知不觉被左右了-不清楚台湾那一个环境,四十年来强人的威权统治,早已训练出一批又一批的奴才,被动、麻木地接受别人所倾倒的垃圾而不自知。假如,钟威聪明的话,应该知道怎么做。”

    琳达待了一整天,日落时分,她频频打着呵欠,说她得回去补个觉,晚上还得去彩排一出蹩脚戏,她说:

    “虽是蹩脚戏,总还有几句台词可以念。”

    语毕,她踩着高跟鞋,复披上大衣,踢踏踢踏而去。

    安雅旋即打了一通电话给徐浩,只说有点事,如果他有空能否来纽约一趟?徐浩表示可能要过一阵子,事情急吗?“不急不急!”安雅连忙回答,怕打扰了他。然后寒暄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才挂上了电话不久,电话又响起,安雅哈-了一声,心即提了起来。

    “安雅,是我,钟威。”

    他的声音隔海传来竟是那么熟悉与真切。安雅握着话筒的手颤动着,说不出话来,在与琳达那番谈话之后,钟威对她而言早已定了位,再也无法移动了。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潸潸地流出,她想,他终是来了电话!

    “那夭我去了机场,-却飞走了。我知道-一定很恨我。”钟威的声音低沈而暗哑,充满着一种张力,迫着安雅。

    “你去机场做什么?”安雅无措地扭着电话线。

    “希望-留下来,不要走。”钟威笃定地说,再没有一点迟疑“我在街道上走了整个晚上,问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后来我终于拿定了主意。安雅我可以不要“钟扬”不要总经理的名衔,但是,我要定了-,即使-逃得远远的,我将会把-追回来。”

    安雅贴着话筒,心狂跳着,她无法说话了,心在轻轻地欢唱起来:

    “安雅,-在听我说吗?”

    钟威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害怕,也带着激动--天啊,-千万不要挂我的电话!不要!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与决心,-千万不能挂上啊!他暗暗地析祷。

    安雅终于说话了。

    “我在听着。你知道--似乎会有风雪来临吗?纽约可能会下起今年第一场大雪。”她望着窗外厚重的暮气“钟威,你能赶在今年的第一场大雪来吗?你会看到毕生最美的雪景”

    两天之后,钟威在风雪之前来了。安雅在寒冷的风中迎向他,雨水与泪水交织成一片,她吻着他,紧紧地抱住他,以为身在梦里。

    在她小小的斗室中,生起了炉火,把暴风雪关在外面。安雅煮了咖啡,放了音乐,一回头,钟威正凝眸望着她,当他们两对眼神蓦然胶着,再也分不开了。安雅转身添了一些炭火,钟威从身后抱住她的腰,贴在她颈后,喃喃说道:

    “安雅!安雅!-这坏心的小女孩,竟然如此狠心地不告而别。”

    安雅的唇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她仰着头,倚在他宽大的胸膛上,握着他好大的一双手。她喜欢这种感觉,似乎整个世界在她手上。她知道她势将属于身后这男人,心情却是无法言喻的笃定与美丽!

    钟威温柔地扳过她的身子,拂去她飘落面前的长发,托起她垂得低低的下颔,轻轻地,深怕伤了她似地吻住她;鹅毛似的雪开始飘落了,在触及大地的-那间迅速地消融;雪与雨的交融与沈落,从天上至尘土,终是它们宿命的过程。

    炉子内的炭火由浓烈地燃烧渐渐地黯淡了,也降低了室内的温度。

    在安雅小小的单人床上,他们簇拥着。风雪初歇,她如云的长发披洒在他胳臂上,眼睛如烟似梦,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她以雪白的手抚触他的额、他的眉、眼、鼻梁以及嘴唇,笑着说:

    “你不戴眼镜的样子好看多了。”声音轻柔得彷佛呢喃一般。

    “戴上眼镜就不好看吗?”他打趣地说;“再怎么不好看,还是有人喜欢呀!”

    “谁喜欢你了?少臭美了。”安雅娇嗔地反驳。

    “就是一个叫余安雅的傻女孩呀!”

    钟威作势要揽她,安雅躲了下去,两人在被里又缠在一起;风雪不尽,簌簌地,贴触大地的声音,隔着窗子,相互应和:

    黎明时刻,朝阳从窗口射进了第一道阳光。安雅醒了,醒在一种迷迷糊糊的情绪里,习惯地把手一伸,触着了钟威,她起了一阵怔忡,瞧着她生命的男人,以着无比爱恋的眼光。他仍沈睡着,脸孔平静祥和一如沈睡的婴孩,安雅心荡神驰,或许是在那么一刻,她才真正地爱上了他,真正地有了要与他生生世世的感情。

    她悄悄起身,披上了衣服,拉开窗户,探出头去--啊,俨然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呢!一夜的大雪,人家的屋顶上全盖了白雪,树木也铺上一层白,马路上,车子都变成了白色的拥护者。安雅的心为钟威而激动,她再也不肯让他睡,转身快步地到床边。

    “懒人,起来-,你瞧,外头的雪美极了!”她爱怜地拍拍他的脸颊。“再睡,雪都融了。”

    钟威揉揉眼睛,把眼镜戴上,这才真的醒了。他微微一笑,像个大男孩。

    “一大早就吵得像只小麻雀,我的好梦正甜呢!”

    安雅抛给他一堆衣服,立刻躲进浴室里。

    “限你一分钟内穿好衣服。否则雪融了,看我饶不饶你。”

    安雅估计他大约穿好了,方才脸红心跳地从浴室出来。钟威故意瞅着她,欣赏着她几乎伸手可掬的羞态。

    他一把揽她入怀,搜寻着她的唇;安雅又瘫了,由他闹去。半晌,她挣开他,嚷着:

    “走吧,再不出去,等太阳出来,雪怕真的要融了。”

    她拉起他的手,替他披上外衣和围巾,满意地看着他,偏着头说:

    “嗯,这才好看。”自己戴上了帽子,这才拉起他的手,推开门,踏在雪上。

    钟威见她兴致这么好,不知不觉童心大起,揉了雪球,两人在马路上互丢起来。他哪真舍得丢她,无非逗着她玩,倒是安雅掷起雪球来,既准又狠,钟威几次又疼又冰,追着她,一路笑闹。清晨里,也有一些爱玩的孩子早早起来了,同他们一样,打起雪仗来了,看来,这一场早来的风雪竟是大受欢迎呢!

    安雅带着钟威在附近的快餐店里买了一些早餐,回到房里又煮了一些咖啡,两人因为早上跑了好些路,感觉饿了,大咬起来。

    钟威不时含笑看着她,觉得生平从未有过如此快乐的感觉,安雅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埋头拚命吃

    餐毕,他们席地而坐。外面忽又变天了,早晨的阳光早就不知所踪,安雅烧旺了炉子,回头说:

    “看来,这一场大雪来势汹汹呢!”

    钟威躺在地毯上,随意地翻翻书报,觉得生平前所未有的自在与舒适。安雅把被子与抱枕丢了过来,接着也凑过来,开心地笑着说:

    “这样的天气最好了,绝对没有人会上门来打扰。”

    钟威望着她,一个心荡神驰,将她一拉,两人滚在一起,给了她深深的一吻。

    “我真的完了!”他揽着她,喃喃说道:“安雅安雅,我只想留在这儿!只想纽约的大雪一直下,我和-,就在这里永远在一起。”

    “你真傻气!”安雅心痛地把他的手揣在胸前,贴着脸颊“不出三天,你肯定就厌烦了,你会说--该死的风雪怎么不停呢!懊死的安雅怎么这么烦人呢?然后你会不停地在房里踱步,诅咒风雪记咒我--”

    “不会的,教我一生一世待在这里我都愿意。只要有-陪在旁边。”他复又低下头来吻住了她。

    安雅不再说,也不再反驳,只有用最美丽的温柔回应他。

    恋人的世界最容易令人沈耽。钟威和安雅在小小的房子里谈着过去,说着梦想,做着爱,浑然抛弃了整个世界。

    “小时候,我还记得-留着两根辫子,眼睛乌溜溜的。余妈妈都叫-小梦,对不对?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突然消失了。这件事一直到我长大我才慢慢明白。”钟威说起童年往事,不胜唏嘘。

    “我爸妈去世时,一切都很混乱,在我根本还没意会过来时,已经和姑妈来到美国了,所谓死亡这个字眼和感觉是我慢慢从成长的苦涩中咀嚼而来的。”

    她弓起脚,把头放在膝上,沈在回忆里。

    “你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怎么擦掉眼泪,丢掉洋娃娃,步履蹒跚地开始她的人生。我去上学,别的小孩笑我黄皮肤黑头发,甚至用脏话骂我;一周以后,我也以同样的话骂他们,唬得他们一楞一楞的,再也不敢欺负我;姑妈从来不会软语安慰我,跌倒了要我自己爬起来,想念爸妈时不许哭,和她说话不许说英语,必须以我五岁前所学的有限中文和她对话;在课业上,不能输人;在才艺上,必须出类拔萃,我努力着,尽量使她满意。我的生活其实平淡如水,每天是一成不变的学习与努力。”

    钟威疼惜地握住她的手。

    “一直到我去台湾之前,我才知道我姑妈所认为的这一切辛苦的目的是什么。她要我踩着你父亲的名字重振余家的名声与地位。”

    “所以,-去了?”他问,并没有一丝责备或怨怪。

    “后来的事你全知道了。可我回来后,觉得我姑妈似乎有些怪异。”

    “怎么说呢?”钟威可以想象那样一个生命倍受坎坷遭遇的女人可能会有的表现。

    “她对我的归来怒不可遏,认为我违背了她的期望。在她听了我说明之后,一点也不能赞同我。”

    “-向她说了什么?”

    “大约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我也不晓得,不知不觉之中就用上了。”

    钟威一笑,亲昵地在她脸上轻轻一捏。

    “-这颗聪明过人的小脑袋,还有什么是-不能洞悉的?!”

    安雅苦笑摇头。

    “她要我做的事,你绝对想不到。”她望着他,慢慢地说:“她居然要我色诱你父亲,伺机摧毁钟氏企业。她绝不是开玩笑的,那日拂袖而去,到现在还不理我呢。”

    “哈!”钟威仰头一笑,十足地不在意:“她倒真厉害,一眼洞悉我老爸的弱点。”

    “你说什么?”安雅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钟威翻过身来,很严肃地注视她,清晰地说道:

    “安雅,-姑妈的想法一点都不荒谬。假如-愿意的话,这件事并非不可能。我亲眼看见我老爸在深夜里一个人拿着-的照片发了大半天的楞,而且不只一次。为此,我对他很不以为然。我还真的担心过,怕-真的找上他!记得吗?我和他一齐到李家找过-,回来后,他要我调查-所有的资料,我照做了,心里却有千万个疑问,我怕-真的挑上他做为复仇的踏板。当时,我还真的希望-来诱惑我呢!”

    安雅用手支着头,很有兴味地听他说下去,只插嘴问他:

    “我若真的去诱惑你爸爸,你会怎么做?”

    “我会吃了-敢!”钟威抱住了她。“-是我的,绝对不许别人碰。”

    安雅由他恣意需索,瞪着天花板,两天以来,第一次有种悲哀的情绪,眼眶里不禁浮上一层泪光。钟威约莫察觉了她的异常,停住了动作,关心地望着她。

    “-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担心怀孕?我--”

    安雅摇头,逼回眼泪,再也没有心情,她拉好衣服,坐起来,支着头,问他:

    “你和林若兰都是怎么相处的?”

    女人!

    钟威心里喊了一声,美丽如安雅,聪慧如许,终究是个女人!

    他坐起,点燃一根烟,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是想问我和她日常的琐事,还是想问那件事?”

    安雅霍地站起,根本不看他一眼,快步地冲进浴室,哗啦啦地冲着脸。许久之后,她才绷着脸出来,漂亮的脸上涂着一层寒霜。她闷闷地坐在桌前整理东西,安心不想理他。

    “对不起,”他走到她身后,试图打破僵局“我总是说错话,总是混帐地伤害-可以骂我,打我,踢我,就是不要用这种冰冷的态度对我。安雅,我是结了婚的人了,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只能委屈了-说话啊!就是骂我也好!”安雅奋力用笔在纸上乱涂。半晌,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在纸上,一滴一滴的,烫灼着钟威的心。而他不敢轻举妄动,安雅身上有一种庄严与力量,虽不言不语,却很清楚地划了一道鸿沟,无法轻易跨越。

    我明知道你结婚的事实,明知道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却还是忍不住计较起来。我嫉妒她拥有过你,嫉妒她怀着你的孩子。钟威,我莫名其妙地嫉妒?我知道我不可理喻,我根本不该问,也没有权利问,可是我偏偏忍不住。钟威,不要理我,让我发泄一阵子,待会儿就没事了。我现在无法对你说话,你可以看看这么一个器量狭窄,不可理喻的我。钟威,你可知我每想一次你的婚姻,我的心就消一次血?我是个天生的、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如今却教我面对如此难堪的局面。威,原谅我的不可理喻!也答应我一件无理的要求,好不好?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碰她。否则,我永远不再见你。

    安雅凌乱地写完,仍背着他,把纸张丢给他,泪一径落着。

    钟威读完,默默地退下。他的内心充塞着酸甜苦辣安雅所带给他的,绝对不会只有甜美与喜悦,他慢慢了解了一个事实--当真正的爱产生之际,也必然带来苦。

    他坐在炉边,添着柴火,心绪乱如麻。他想,他不能这样子坐以待毙,安雅的眼泪比核子武器还厉害,再不说话,他觉得几乎窒息而死。他霍地丢开夹子“砰”然发生巨响,安雅猛然回头,以为他生气了,势将决然而去,正怀疑之间,钟威以毅然的态度走向安雅。

    “我再不说话,肯定受不了了。安雅,-以为我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的身体吗?-抬起头,看着我呀!”

    他半跪着,几乎哀求她了。

    “我抛下了钟氏企业,撇下了大腹便便的妻子,只因为-的一声召唤。安雅,这心情-难道感受不出来吗?非得我说个清楚-才能体会吗?”

    安雅迅速地用唇堵住他的话。

    “别再说了,是我不对。我器量狭窄,不可理喻。原谅我,原谅我好吗?”

    她辗转地吻他的嘴,像是为了赎她的错,她主动、大胆地挑逗着他,**着他,而钟威,早已融化在她排山倒海而来的情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