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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那匹老马似乎已使不上力,慧彦于是将它放归山林,自己背起山君往北方走去。一路上不时询问最近的寺庙在哪儿,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遇到一位老樵夫,这才告诉他们最近的寺庙还要再走上三十公里方到。
两人继续走着,行到一处,山君突然轻轻拉了拉他的耳朵,说道:“停停,和尚,我听见水声,我想喝些水。”
慧彦背着她循声找到了水源处,原来是近山谷旁的一条清溪,流水潺潺,溪边树梢莺声婉转,白花花的阳光洒落在流动不已的清澈水流上,一晃一晃,像浮动的琉璃瓦一样。
山君轻呼一声,从他背上滑落下来,走到溪边先迫不及待地掬起些水入喉。待解了渴后,便找一块大石坐下,除去脚上鞋袜,将玉足浸入冰凉的溪水中。深紫色的长裙底摆有些浸得湿了,染成墨紫色轻覆在石上,和洁白的足踝成了强烈的对比。
慧彦看得呆了,双眼不由自主地直盯着山君的脚踝不放。他从未见过这么细致完美的一双脚,那肤色竟与寺里珍藏的白玉佛珠不相上下,而镶于其上的脚指甲如同十枚小小的粉色花瓣,在溪水里不住晃动。
“和尚,你睁着大眼瞧些什么?”她心情显然极为舒畅,笑意盈盈地问道。
慧彦讷讷地笑了笑,收回目光,低着头走向溪边也掬了些水喝。
他知道纵使自己是个和尚,这样盯着一位姑娘的足踝看也实在不礼貌,但转念一想,她明明是妖不是人,自己是否顾虑太多?思及此,他忍不住又偏过头看了看在旁的那双玉足,然后抬起头对女子笑道:
“你的脚很漂亮。”
没料到山君脸一红,啐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慧彦一楞,这虎妖怎么愈来愈像普通女子?难道是和自己处久了,渐渐沾染上了人气?可他是个粗鲁男子啊,也没一点女儿娇羞之态,这虎妖又从何处学来这一身女子娇态?
“姑娘,该起程了。”又过了一会儿,慧彦说道。
山君只是静静地把脚由溪水中移开,拿起深紫衣裙下摆擦了擦,穿上鞋袜。
一路上,两人默然不语,慧彦也不在意,只道她真的累了,也就任由她在自己背上歇息,没去吵她,并尽量维持脚步平稳,好让背上的女子能更舒适安稳。
行到那老樵夫所说的寺庙,天色已近黄昏,一群归鸟飞越橘黄色的天空,山君抬头望去,眼神中尽是眷恋之意。
有些破旧的寺门上,挂着“杏隐寺”三个斑驳的字迹。
慧彦看着“杏隐寺”三个字,脸上微微露出微笑。
敲了敲紧闭的寺门,老半天才听得厚重木门后有脚步声传来,待得门咿呀一声打开来,门缝里露出一对晶亮的眼睛直往他俩人打量个不停。
慧彦放下山君,双手合十,恭敬地道:“小僧慧彦,来自少林,本欲往洛阳慈云寺,但因朋友有伤在身,因此希望能在贵寺借住几宿,待朋友伤好后再起程前往洛阳。”
门缝又稍微开了一些,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了出来:“是慧彦师叔吗?”
“正是。”
这时那小和尚已把门完全打开,一对晶亮的眼睛猛地睁大,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果然是慧彦师叔!”他转头对寺里喊道:“大家快来!是慧彦师叔哪!”
小和尚一把抓住慧彦的手,热情地拉着他进入寺内。没多久,寺里四面八方涌出四、五个小和尚,个个都围着慧彦又叫又跳。
原来这群小和尚去年冬天曾到少林寺参拜,当时天气寒冷,几个小孩子晚上冻得根本睡不着觉,慧彦有天发现后于心不忍,便会在晚上睡前特意教他们练功,并传授一些内功心法,让这些小孩子在练完功后身体暖热,安于入睡。
慧彦的两只大手不住在小小的光头上摸来摸去,顺便问问他们的武功练得如何?
这一阵喧闹将住持引了出来,白发白须的住持早就听见了小和尚们的呼闹,知道来者是谁。他看见两人只是微微颔首,然后清了清喉咙,那群小和尚马上安静了下来,匆匆跑到老住持身后排排站好,但脸上却还是露着笑意,不时偷瞄两眼慧彦。
“参见方丈。”慧彦恭敬地说道。
山君在他身后也微微一揖,却没有出声。
“你就是慧彦吧?这群孩子到少林寺的时候还真麻烦了你,他们回来后一直对你念念不忘,老嚷着想再去少林寺看看你,没想到今日你却自己来到我们这小寺里来了。”老住持微微一笑。“你们来此目的是?”
慧彦于是又讲了一次来意,老住持听完后看了山君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差一个小和尚领着两人到后院空房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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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用完晚膳后,慧彦与老住持一起打坐练功。
打坐完毕,老住持双目仍闭,缓缓问道:“我看那女子内伤似乎不轻,像是被人掌力所伤。”
“方丈说得是。”
“打伤她的人,可知是谁?”
“正是弟子。”
方丈睁开眼,望向慧彦。
“你?为何打伤了她,却又救治她?”
“不瞒您说,这女子乃是终南山上一得道虎妖,弟子行经山脚下时被村人苦苦哀求为民除害,但下手时终究于心不忍,只使了九成力。后来与这虎妖相处,也发现她其实并不是全无人性,只需开导教化,我想时日一久,她终会回归正途的。”
“虎妖?可我看这女子虽然脸色苍白,但不像身藏妖气,举止行为都与正常人无异。”
“是,这也是这虎妖厉害之处,她已经修炼成人形,不过她仍随身携带一张虎皮,只要披上那张虎皮便能变回老虎原形。”
“真是如此吗?”老住持低低说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是的,不过那虎妖已答应过弟子,从此不再化为老虎害人,只因那张虎皮伴随她已久,心有不舍,因此随身携带。”
“如你所说,此人真是山中虎精的话,野性毕竟难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思念起山林生活,披上虎衣脱逃。长久之计,还是由你来保管那张虎皮才是。”
“方丈所言甚是。只是这几日这女子一直以人形出现,并不见有什么脱逃之意,所以弟子也没想将虎皮自己保管,只要她不伤人就好。”
老住持寻思:你既说她是虎妖,为何又以女子相称?但他并不想多问,只是心下对那女子是虎妖一事还是有存疑。
此时在两人打坐的房间外,一个机灵的小扁头一闪,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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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们知道吗?慧彦师叔带来的那个女子是个虎妖呢!”一个小和尚兴奋地说道。
“虎妖?!”其他五个小和尚异口同声地道。
“是啊是啊!”起头的小和尚捣蒜似的不住点头。
“听说是慧彦师叔经过终南山时收服的,现下要带着她到洛阳去。”
“慧彦师叔带着虎妖去洛阳做什么?”一个小和尚不解地问。
“笨!当然是想在途中感化虎妖,然后让她在洛阳修行啊!”他身旁的小和尚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
“听说那虎妖还有一张虎皮呢!只要披上那张虎皮,她就可以变回老虎原形哪!”小和尚又说,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双手张作虎爪形,作势要扑上其中一个小和尚,大家都咯咯笑了起来。
“可是我很担心慧彦师叔”笑闹玩后,一个小和尚突然说道。
“此话怎说?”其他的小和尚一齐转过头看他。
“慧彦师叔心地那么好,会不会被那虎妖给利用?”
小和尚们面面相觑,然后又嘀嘀咕咕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做出决定——
他们决定要帮忙慧彦师叔,偷偷把那张虎皮偷出来给烧掉!让那虎妖再也不得变回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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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几颗闪闪发亮的小扁头在月光下晃呀晃地,来到后院一间屋子前。
山君单独住在这间房里,用完晚膳后便入房休息,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个小和尚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这千年虎妖是否正在房间里修炼,露出青面獠牙的原形?
在木门底加了一些菜油,一个小和尚无声无息地推开木门,只见房里漆黑一片,仅有些许月光透过紧闭的窗户缝隙透了进来。
一群人蹑手蹑脚走进房里,东翻西摸,床上女子忽地一转身,喃喃呓语,吓得房里的小和尚全部定住不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幸好山君受伤后身体虚弱,对四周的环境警觉不如平时,虽然睡得不是极安稳,但也并没有醒过来,只是在床上又翻了一个身。
又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醒过来,众小和尚们才吁了一口气,纷纷又开始悄声在房里东翻西找,直到一个小和尚在床底摸到一件毛茸茸的东西后,他拿起手上的小碎石,伸指一弹,弹向其他同伴的光头,大伙这才停住,将手上东西轻轻放回原位,再蹑手蹑脚走出房间。
一群人一口气直奔到自己房里,这才敢松一口气。
一人点起了灯,拿着虎皮的小和尚将虎皮放在桌上慢慢摊开,一群人怀着敬畏的心情看着这张斑斓的大虎皮。
“好大的一张虎皮啊!那一定是只很凶狠的大老虎!”
“慧彦师叔真的好危险啊!留个这么可怕的妖怪在身边,万一哪天——”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大家相看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
“所以,烧了它?”一个小和尚问道。
大家又再互相看了一眼,慢慢都点了点头。
“谁烧?”又是一个疑问。
六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先动手。
“你吧!”
“你啊!”“是你出的主意,你来!”
“是你偷来的,你烧!”
六双手开始你推我挤,不知道是其中哪一只手推倒了桌上的蜡烛,火烫的烛油滴落,不知又烧痛了哪一只手,只听得有人忽地大叫:“哎!好痛!”然后又是不知道谁的手扯到了那张虎皮,最后等到大家都回过神的时候,虎皮的一角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烧了起来!
“烧、烧起来了”一个小和尚指着燃烧起来的虎皮结巴说道。“糟、糟糕了”
“什么糟糕了!”有人打了他的光头一下。“我们不就是要烧掉虎皮才去偷来的吗?这有什么好糟糕的?”
“可、可是”
这时只见虎皮上的火势愈来愈大,几个原本捧着它的小和尚吓得松了手,虎皮掉落桌上,转眼将木桌也烧了起来。
“快、快去取水救火啊!”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叫起来,一群小家伙马上做鸟兽散冲了出去,跑到后院井里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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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一番喧闹,自是将在后院憩息的慧彦与女子给惊醒过来。慧彦一听外头有动静,马上跳了起来,披起僧衣便冲出房门。山君这时也开了房门,仅着一件素白单衣,眼神有些惺忪,却在见到不远处房内的火光时一惊。
“失火了?”
几个做贼心虚的小和尚见到山君醒了过来,更是畏首畏尾,眼神不敢瞧她一眼,生怕那虎妖有什么读心术,知道他们刚刚做了什么好事。
山君嗅了嗅,突闻到一股毛皮烧焦的味道,心下顿时升起不祥预感,她赶紧跑回床边,伸手往床底一摸——
是空的!真的是空的!她的虎皮?!
“你们烧了我的虎皮?!”她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正在井边努力掏水的一个小和尚见她这模样马上慌了,咚的一声水桶掉在地上,清凉的井水流了满地。
她立刻往失火的房间冲去,只见里头已是一片熊熊火光,那张虎皮半边已经烧得漆黑,余下半边火焰跃跳其上,发出难闻的焦味。
“不!”她冲进房里便想赤手拿住虎皮,却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
“姑娘!不要冲动!”慧彦也冲了过来,见状马上上前阻止。“你会烧伤的!”
“那是我的虎皮!我的虎皮!你们怎么可以烧了它?!那是阿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啊!”她拼命挣扎,慧彦最后不得不先紧紧将她抱住再说。
“姑娘千万不要激动!”他转头看向那群见到这幕不知所措的小和尚们,情急大喊:“你们还在蘑菇什么?还不快取水救火?”
“阿娘!阿娘!”嘶喊着,她竟已是泪流满面,脑海中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家被抄、亲人被杀,挚爱的阿娘躲藏了十年终难逃厄运,在火海中被一刀砍死。“那是阿娘给我的虎皮啊——”
她哭喊得太过用力,竟一时昏厥了过去,慧彦慌忙轻拍她的脸颊,几个小和尚见到她哭得这般伤心也觉于心不忍,有些还跟着红了眼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老住持也赶了过来,一见这景况先是一楞,随即看了一眼那群始作俑者的小扁头们,只见这群孩子个个眼神乱飘,不敢正眼与他相对,心下便有了数,但也没当场点破。只是要他们先赶快极力救火。
他走到慧彦旁,观察了一下山君的气色,又伸手探了探鼻息,轻轻叹了口气。女子本就体弱,现下被这一惊吓,体内真气开始紊乱,如不马上镇定心神,恐怕日后会留下身体残疾的后遗症
山君这时突然张开了眼,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素白的单衣上霎时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她看着已燃烧无几的虎皮,先是面无表情,不多久开始嘴角抽搐,最后竟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烧得好!那男人留下的东西烧掉也好!烧吧!烧吧!把一切都烧掉吧!把我和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都烧掉吧!他不是我父亲!他绝对不是我的父亲!”
大笑完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老住持一皱眉,点住了她的穴道,让她暂时昏睡过去,以免情绪太过激动而伤了本就虚弱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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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大半夜,火势总算止住,六个小和尚灰头土脸地站在后院里一五一十地将实情说了出来,只听得慧彦一阵气结。
“你们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那张虎皮于她异常重要,她也答应我不会再披上虎皮变回原形害人,你们为何还要做得这么绝,竟将她的虎皮烧了?!”
小和尚们你看我、我看你,责任推来推去,最后终于推出一个倒楣鬼,他说道:“我们怕这虎妖到时候反悔,危害慧彦师叔。”
慧彦急道:“这虎妖已与我相处数日,并未起任何危害我之意,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莽撞行事?”
六颗小扁头又垂了下去,不发一语。
“你们六个今晚就站在这里好好反省思过,到天亮前都不准移动半步。”老住持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充满威严,听得六个小和尚更加惭愧,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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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彦,随我来。”老住持转身对慧彦说道,然后领着他往山君房里走去。
山君昏睡后,慧彦便将她带回房里,此时她脸色苍白,秀眉紧皱,不时喃喃呓语,身上冷汗不断渗出。
老住持皱了皱眉,轻声对慧彦道:“这女子体内真气已乱,之前你打伤她的旧伤未愈,现又加上心绪受到重大打击,如不赶紧替她治伤并安住心神,不出半天,她的身子就撑不下去了。”
“是、是,弟子知道。”慧彦连声说道,并走上前想要像以前一样灌输真气给这女子,老住持却伸手挡住了他。
“你的内力太过刚硬,尚未懂得柔劲,如此硬灌输真气下去,恐怕会造成反效果,让我来吧!”
“是。”慧彦退后几步,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老住持功力比他深厚得多,既然此刻他愿意伸出援手,自己便不用太担心了。
“你出去吧!这女子醒过来后,我想和她单独谈一谈。”
“是。”
慧彦退了出去,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便和六个罚站的小和尚一起在后院等着,不敢先回房入睡。
“慧、慧彦师叔”
过没多久,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慧彦转过头,见是最靠近自己的一个小和尚在和他说话。
“什么事?”他勉强笑了笑。
虽然这群小家伙做了这等顽皮事,但他性子本就善良,见他们大半夜还要站在后院里受罚,终究不忍对他们摆出一副严肃面孔。
“你会不会生我们的气?”
“出家人本就不应动气,只是今晚你们这样做实在太过份,再怎么说那虎皮毕竟是人家的东西,怎么可以未经同意就偷了过来,还把它烧了!”
“她哭得很伤心”另外一个小和尚偷偷说道,声音还有些哽咽。“我听见她一直喊着阿娘、阿娘的,那一定是她阿娘留给她的东西吧?”
“她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慧彦想了一会儿。
“可是她后来为什么又大笑呢?”那小和尚又问。
“对啊,还笑得那么凄厉,听得我寒毛直竖。”有个声音搭腔。
“这我也不知道,也许等她醒过来后再问清楚吧。”
慧彦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他也不知道山君为何突然大笑起来?大哭他是可以理解,至少那张虎皮对她意义重大,但大笑还一面笑一面诅咒着自己的父亲?难道这虎妖竟是人妖混血?母亲是妖、父亲是人,两人在一起后生下了她,身为人类的父亲却因为受不了其他人质疑的眼光,而选择离开了她的母亲那这虎皮莫非是他摇了摇头,不想再想。
“你们啊!等人家醒来要好好向人家道歉才行。”慧彦摆出严肃面容说道。
他心下也着实恼怒这些小家伙怎能如此乱来?竟把山君最珍爱的虎皮给烧了!山君明明已经答应自己不会再披上虎皮化为虎形危害人间了啊!
刚刚瞧着山君那副失魂落魄的悲戚模样,他竟觉得心里一阵抽痛不已。不是因为他背弃了与山君的誓言,而是那样声竭力尽泪流满面的悲痛,是他第一次目睹。
他从小清心寡欲,不知人世疾苦,此次下山才发现少林寺外的世界复杂难解,七情六欲纠纠缠缠,人心不再清明,所望所闻,皆是自身欲望所及,看不清世事。
是什么样的苦,能让一只深山虎妖在熊熊烈火前哭喊力竭?
是什么样的痛,能让山君在见到虎皮残骸时,悲极反笑,笑得苍凉决绝,惊心动魄。
山君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抬头望明月,黑夜晴朗,仿若刚才之事从未发生过。
“可她是虎妖——”一个小和尚嗫嚅着。
“不管是人是妖,天地万物皆有情,都应该受到尊重,知道吗?”他低头望向那出声的小和尚。
六个人互相看了看,似懂非懂,但既然是慧彦师叔说的话,那就错不了,于是六个人慢慢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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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院这一等,竟等上了两个多时辰,直到东方天空蒙蒙亮,老主持这才从女子房里走了出来,一脸疲倦。
慧彦赶忙迎了上去,老住持见了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这女子,不是常人哪!你仍然执意要带她去洛阳吗?”
慧彦只道老住持终于相信女子是虎妖一事,并未作多想,他道:“是的,弟子决心带她去洛阳修行,希望终有得道的一天。”
“得道?得道?”老人笑了笑。“你真不愿意就此放手的话,日后会有更多苦难等着你啊!”“出家人本就该终生修行,这点苦难算什么?”慧彦丝毫不以为意。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老住持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那姑娘,还好吗?”慧彦问道。
“我已用内力将她之前的旧伤治好,现在只需静养数日,不要再让她情绪有任何动荡,应是不会有大碍了,她原有的功力也能恢复个七、八成。”
“多谢方丈!”慧彦心里升起一股欣喜之情。
老住持只是手一摆,疲倦的眼神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再多说什么。
待老住持离开后,慧彦走进房里,见山君已然醒转,她躺在床上,头看向窗外。
她听见慧彦走近的声音,也没有转过头。
“姑娘,你还好吗?”
女子没有回答。慧彦有些困窘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又道:
“那群小家伙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以为”
女子突然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累了,你走吧。”
“姑娘?”
“我不怪他们,烧了就是烧了,救也救不回来,我只怪自己没用,什么东西都守不住,如果不是生为女子之身”声音愈说愈弱,最后悄没了声息。
慧彦耐心等着,直到听见她细匀的呼吸声,这才知她已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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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直睡到下午才缓缓醒转。张开眼,看见慧彦俯在桌上睡着了,宽大的僧衣上流满了口水。
想是他不放心,在这里守了她一夜吧?
她突然心里一酸,眼泪险些掉落下来。
下山一趟,大悲大痛,山下的世界依旧残酷,依旧不留给她喘息的任何空间。
她还能逃多久?
山君又望了一眼慧彦,心想这笨和尚又能守在自己身边多久?
阿娘唯一留给她的遗物被烧了,被她最讨厌的臭和尚给烧了。
她心里应该是怨恨的,不是吗?就像当年她一人躲在深山,因为思念阿娘而流泪时,那种此仇必报的怨恨,不是吗?
可为什么她恨不起来?
山君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无碍,她知自身功力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再看看眼前睡得口水四溢的慧彦,她知道只要自己一挥掌,这笨和尚便非死即伤,她也算报了烧毁虎皮之仇。
可是她无法恨慧彦,也无法恨那六个小和尚。
为什么会有这种难解的矛盾?
她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也许执着会让人看不清,可一旦执着的对象消逝了,为何人一样还是看不清?
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她慢慢步出房门外,雅静的后院在橘黄色的天空下闪着淡淡的光芒,院子空荡荡的,除了一口水井和一棵菩提树外,空无一物。
踏上坚实的石板地,眼角余光似瞄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她侧过头,看见角落闪过一角灰色僧衣。
“你们还想做什么?我的虎皮都被你们烧掉了,难不成还想剥下我这层人皮去烧吗?”她头回也没回地冷冷说道。
只见那角落里的小家伙迟疑着脚步,不知道该不该踏出。山君没耐心继续耗下去,转身就想回房,那小家伙这才下定了决心冒出来,双手捧着两颗杏子,怯生生地抬到她眼前。
她眉毛一抬,质疑的眼神把那颗小扁头瞧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到底想做什么?不怕我吃了你?”说罢她故意喉间低吼一声,咧嘴露出一颗虎牙,脸露凶光。“我还没吃过这么嫩的小孩呢!”
小和尚吓得马上咚咚咚倒退三步,怀里原本捧着的东西也跟着咚咚咚掉了下来,原来是几颗黄澄澄的杏子。
小和尚连忙捡起杏子,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杏子可润肺定喘、生津止渴,给、给你吃。”说完捧着杏子的双手举得高高地,看也不敢看山君一眼。
“你不知道老虎不吃素吗?”她恢复冷静模样,心下却有些感动。
这群爱胡闹的孩子尽管烧了她的虎皮,但本性并不坏,只是不知事情轻重。这小和尚胆子倒也大,明知他们烧了她的虎皮、明知她是只杀人不眨眼的虎妖,却依然记挂着她的伤势,还采了这些杏子要给她。
“我、我、我知道,可是我们不能杀生,寺里也没荤食,所、所以,我想这杏子虽然是素果,但营养丰富,你身子正虚,一定很需要——”小和尚颤抖着唇,结结巴巴地说道。
“别说了,说得我头都痛了。”她也不想再计较下去,于是上前取饼那两颗杏子,又看了一眼那小和尚,道:“难得你这么有心,那你以后每天替我摘两个杏子,要新鲜现摘的,不准一口气摘一堆,然后每天给我两个,听到了没?”
“是、是,知道了。”小家伙连忙点头,匆忙溜了。
她走进房,随手把那两个杏子搁在慧彦沾满了口水的僧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