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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三年正月二十一,丙寅。西元1109年2月22日
狭小的船舱中一灯如豆,赵瑜手执朱笔在账簿上圈点着,此行收获甚丰,要打理的帐目却也繁多。赵武有事要做,船上其他人又帮不上忙,他只能靠自己。自登船到现在,灯油添了几次,帐目连一半还没理清。
这时,敲门声突然响了两下,赵武推门走进舱中。
赵瑜头也不抬,问道:“他们都歇下了?”三十多条海盗船满载收获扬帆出海,而马林溪也‘自愿地’带着几十户船匠跟着上了船。船上一下多了小三百人,既要防着他们作乱,也得把他们照看得妥当,赵瑜觉得麻烦,便一股脑交给了赵武。
赵武点头道:“都安顿好了,就是有人抱怨地方太小,那吊床也睡不习惯。”
“不过就一夜工夫,让他们忍一下。”春至东风起,原本回昌国只需半日的路程,却因为迎面而来的东风,不得不延长到两天,众人也就必须在船上睡上一夜。本来这艘船就不大,现在又装满了铁钉、桐油等造船之物,能给人睡的地方,就只剩几间水手舱。他放下笔,沉吟道:“早知就让他们分散到其他船上便好了。现在就只能挤上一挤。”
赵武皱着眉“俺看他们倒像是心中有怨气,趁机借题发挥的样子,都是穷苦人,哪那么娇贵。二郎,要不要抓几个出来杀一儆百?总不能惯着他们。”
“现在不行,等日后再说,回到寨中有的是时间。”赵瑜摇头否决,他逼迫船匠们入伙的手段,抠字眼的话并不算违誓,但毕竟不是正大光明,他们有怨气也是正常的。“现下得把他们服侍好。”
“知道了。”
“对了!”赵瑜叫回正要退下的赵武“那马林溪有没有抱怨?”
赵武回想着,摇头道:“没有。还帮着安抚下面的人。”
赵瑜哼了一声“算他识作!”他想了想,又道:“你去把他请来,我要见他。”
要想短时间把自家船场建立起来,马林溪的配合必不可少。虽然现在看起来他服服帖帖,但这本身就不对劲。被人阴了,哪有没怨气的?赵瑜现在打算把话说开,省得他在日后阳奉阴违,暗中做手脚。以他身为大匠作的专业水准,要想使坏,浪港寨中绝对没人能看出来。
很快,赵武带着马林溪回来。
赵瑜含笑起身相迎。看那马林溪,须发蓬乱,眼眶深陷,是这些天为了把瘟神快快送走而辛苦的。不想却仍被弄上了贼船。尽管如此,他脸色却依然谦卑,不见半分怨怼。赵瑜暗叹:‘越是这样,越是麻烦。’
见到赵瑜,马林溪弯腰便要行礼。赵瑜抢上前一把扶住,连身道:“已是自家人,不需如此。”他侧过身,让出自己的床榻“快快请坐。”
马林溪惶恐推辞着,赵瑜却不由分说,硬是把他按着坐下。马林溪看着赵瑜在角落放下块木板权当座椅,他半抬起屁股,躬腰问道:“不知大王唤小人前来,是为何事?”
赵瑜忙摇手:“已是自家人,大王这两字提也不要再提。马工直接唤我本名便是。”
一旁站着的赵武也附和道:“是啊,马工既然入了伙,便是俺的叔伯。俺也得唤您一声马叔才是。再称‘大王’‘小人’的,岂不是生分了?”
“这如何使得?!”
“当然使得!毕竟是自己人嘛”两人左一句‘自家人’,右一句‘自家人’,一搭一唱,合着提醒马林溪,‘你已经从了贼了,可别想再撇清。’
马林溪被这三个字刺得坐立不安,脸色变来变去,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神情被赵瑜看在眼里,他笑了笑,单刀直入:“马叔你被我诓骗入伙,我自知你心中有恨。但事已至此,你再怨恨也无济于事”见马林溪要辩解,他抬手阻止,接着道:“万事得向前看。我知你不愿做贼,不过现在是贼,以后未必也是贼。”
马林溪抬起头,专心听着。
“世上没人愿意做一辈子强贼,这打家劫舍虽是能金银不缺、酒肉不断,但终归担个贼名,日常也担惊受怕,唯恐官军来剿。哪比得上做官,一样金银不缺、一样酒肉不断,而且还能光明正大的喝道而行。这不比做贼快活许多?我不想继续做贼,我想当官!”他一字一顿:“我要受招安!”
马林溪有些迷惑:“招安?”
“没错!就是招安!”赵瑜激动得站了起来,大声道:“我生下来就是贼,要想当官,还能去读书考状元吗?!只能让官家来招安!”
马林溪沉思着,这几年浪港寨的行动在心中流过,他想起一句俗话,喃喃道:“要当官,杀人放火收招安?”
“正是!”赵瑜重新坐了下来,语调回复平和“不过,要受招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做了贼,捕盗会追,官军会剿,只有追不到你,剿不了你,官家才会招安你。官府这一追一剿,一百个贼人中倒有九十九个在劫难逃。这比例却也不比读书中进士高。所以我要攻州掠县,所以我要抢夺船场,所以我要把马叔你诓逼过来不为别的,只为能撑到官家来招安的那一刻!”
他盯着马林溪,目光灼灼“马叔,现在你已经入了伙,我们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若被剿了,你还能逃得过?难道你愿意让令孙、我那侄儿,被官府追到,被官府剿了,最后被官府阉了送进宫中吗?”
马林溪低着头,双手插进头发中,死死地扣住头皮,手背青筋暴起。
看火候已到,赵瑜笑着宽慰:“马叔,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被招安的把握,我是有的。这仗能赢!”
马林溪抬头:“真的能赢?”
赵武从旁插嘴:“不是已经赢了嘛。那明州水军军寨不就是马叔你眼皮底下烧成白地吗?”
赵瑜道:“马叔,你跟那些赤佬做了那么多年邻居,他们的战力,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你说,他们能跟我寨中的三千儿郎相比吗?”他信口开河,张嘴便把寨中兵力翻了几倍。
马林溪回想,不由得点头。那些兵,偷鸡摸狗水平甚强,骚扰百姓本领也高,但说起海上搏杀,只听得他们被打,就没见他们赢过。不过“他们只是些厢兵,州城中尚有禁军。况且,别的州县也有水军,到时调来”
赵瑜失笑:“这禁军虽强,只强在陆上,到了海上,还是我浪港寨的天下。至于他州水军,更不必担心。这两浙东路,船只、兵力最多的便是明州水军,其次是温州,而越、台二州则提都不必提。现在明州水军已然覆灭,去年温州水军也被我浪港寨大败过。这两浙外海上也就剩下西路的杭州水军,还有百十条船,还算有点战力。但光有船又有何用?就凭杭州水军中那几千只没见过海的河鸭,可比得上我寨中历经风浪的海上男儿?”
马林溪皱眉想着,突然又问:“但南边福州、泉州水军,听说精锐无比,若是”
赵瑜摇头断言:“不可能!要从福建路调兵北来,只有朝中才能下令。这报信传令的人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月以上,缓不济急。再加上这千里调防,又不能说走就走,至少得做上一个月准备,等到得这里,还得休整一个月。半年时间转眼就没了,这期间,粮草必然消耗无数,哪比得上一纸招安诏书来得方便?!”
“不过”赵瑜拖长声调“万一真的从福建调兵北来,不还是有马叔你嘛?只要能及时造出能跟南边三千料福船相抗衡的战舰,要击败福、泉水军,易如反掌!”
马林溪沉吟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正色道:“敢问二郎,要等到朝廷招安,不知需时多久?”
赵瑜大喜,伸出右手食指:“一年!只需一年!先败温、明残兵,再败杭州援军,最多再跟福、泉二州水军打上一仗,到时朝廷就不得不下旨招安!”
马林溪听得,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抱拳拱手:“小的马林溪,我这上下三百零七条性命,便交予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