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而复失

慕时涵(千叶飞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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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

    天阴阴的,待沉沉墨云遮住了白日最后一丝光亮后,细雨便淅淅沥沥地扬洒起来,一阵一阵,渐渐转大。菘山清璃塔建在半山腰,塔沿四周缀满了无数的精巧铜铃铛,风雨中万物飘摇静籁,唯有那些铃铛叮叮脆响,悠悠荡荡地,随着远处风灯里慢慢亮起的烛火起伏不断。

    塔下,枯竭的枫树林湮没在蒙蒙雨雾中,干瘦的枝桠七零八散,带着仿佛瑟瑟不禁风吹的颤微,景象萧条冷寂得让人感觉昔日那枫火灿烂的日子已远在隔世之遥。

    我叹口气,伸手拍了拍栏杆,抬头望向天空。

    雨大得很,一只灰雁流影一般自我眼前掠过,坠落,栖在了塔檐下。停好后,它低低啾鸣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甩甩翅膀洒去身上的雨珠,褐色的眸子转了转,看见站在它身后的我时,这才脖颈一缩,紧张地抖起了羽毛。

    可怜又可爱的小东西。

    我忍不住轻轻一笑。

    身后的木梯哒哒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我转身,只瞧秦不思急急上来,花白的鬓角犹滴着雨水,长袍下摆的颜色明显因沾水湿透而重重深下去一层。

    “公主,湑君公子酉时被押回金城了。”

    “关在哪?”

    “城郊,先王为公子时的府邸。”

    怎地押去那里了?我蹙眉,思量一下:“哪位将军负责看守?”

    “白将军。”

    我揉揉额角,负手踱了几步,又站定,沉吟许久后,问他:“秦总管可将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秦不思点头:“公主放心。”

    我闻言拂衣袖,撩起袍袂,快步下塔。

    回首的瞬间,但见檐外那只灰雁趴在窗棂上往里瞧了一眼后,便轻快地跃进了塔内-

    鲜有人迹的庭院,静得匪夷所思。一廊宝彩灯笼冷清地照着凄迷夜雨,满园听到的除了我和秦不思的脚步声外,唯有雨水打落在绢伞上的簌簌声响。

    斗篷衣飘长,不经意间拖在地上卷起了凋谢落红,泥水污泞了光洁的银色,我皱了下眉,不耐烦地抬手便扯下斗篷扔到身后秦不思手中。秦不思本举着伞,又抱着一酒壶,接过斗篷后,双手差点忙不过来。

    待他边走边整理时,我已走近了那件阁楼——园子里除了那些灯笼外唯一光亮的地方。

    阁楼外密密麻麻站着约莫百名的侍卫,铠甲沥水,锋芒冷重,诸人一字排开,如大石般动也不动地立在雨中。我欲入阁时,脚步刚移,那些大石便瞬间都有动静了,耳边锐利声倏然,低眸,刹那竟有双剑互交拦在了我身前。

    秦不思厉喝:“放肆!”

    侍卫闻声不动分毫,目不斜视,面色冷冷,仿佛根本就不识得我是谁。

    而实际上,这些玄甲侍卫我也从未见过。

    “公主?”一声略带惊讶的低呼自阁间飘出,我闻声望去,只见白朗已急忙走了出来,脸色一沉,朝两旁侍卫低喝“大胆!敢对公主无礼?”

    侍卫这时方神色一惊,收剑,单膝弯曲欲下跪时,我挥了衣袖:“免。”

    上若怪下敬忠守责,那就昏庸过头了。我虽不至于明智聪睿,但大概也不至于摊上那个词-

    白朗迎着我阁中,待我坐定,他递来一杯热茶,似是不解地问:“公主缘何深夜来此?”

    我饮茶不答。晚春寒气料峭,尤是夜雨,行路半日,早冻得我手指冰凉。拿着茶杯暖了半日的手后,我这才伸指轻敲着杯子的边缘,慢慢道:“白将军不是领着军队在南国作战,为何你今日又在此地?”

    “龙将军去前线换下了我,侯爷命我押送湑君回来,说另有事要末将去办。”

    “何事?”

    “末将刚到金城,尚未见侯爷,心下不知,也不敢乱猜。”

    我斟酌一会,搁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住他,言词直接:“我要见见湑君,白将军让不让?”

    俊面上神色微微一凛,白朗看了看我,又垂眸,思了许久。正沉默得气流异常时,他忽地撇开身子坐去一旁,执了案上卷至一半的竹简,淡淡道:“白朗一夜守护重犯,谁人未见。”

    我起身,颔首,低声道:“多谢将军通融。”

    白朗静静看书,置若罔闻。

    我转眸示意着秦不思,秦不思递来酒壶,担心:“公主不要老奴跟着有个照应?”

    “总管怕什么,他不会吃了我。”

    言罢,我抬步上阁楼-

    阁楼本是王叔为公子时的书房,行至门外便能闻到里面那充溢得已漫出来的竹简清气。我站在门口徘徊一会,手指触上门扉时,却还是没有推开的力气。

    门突地嘎然一声大开,我吓了一跳,怔怔看着那个陡然间站在我面前的白衣公子,一时没准备好,呆住。

    “进来。”

    疲惫而又清瘦的面庞上露出几丝笑意,他微抬起手臂,想来握住我的手。

    我避开,无声地绕过他径直入了房内。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反手关上门。

    阁上窗户半开着,烛火被风吹得忽暗忽明,雨丝映着晕黄的光线斜斜飘入房内,湿意凉凉,流窜蔓延,使得本就久无人居住的房中更添了几分清冷和孤寂。

    我垂手将酒壶放在了书案上,瞧见横在一卷打开的书简边侧的那只翡翠笛子,心下奇了奇,便伸指拿过,凝望半响。

    “这笛子你还留着?”我问他。

    当初为保金城以假宋玉笛离间楚梁,也正是因为此笛的出现而坏了楚梁的联盟,累他一蹶不振,以至落得今日碉地。谁料他竟一直留着这笛子,让我意外,也让我困惑。

    湑君站在门边望着我,衣着虽整齐,但身上的长袍显然还是那日西陵城战时穿的那件,纯净的雪色间夹着点点狰狞腥艳的血迹,对比鲜明,张扬而又刺眼。

    他笑了一下,看一眼笛子,言词简单:“你送的。”

    原来他早知道那时回金城的人是我而非无颜。嘴里隐隐啖出了苦味,我蹙了眉,见他向我走来便伸手将笛子递给他,问道:“你往常最爱雨天吹笛,今夜怎地不吹?”

    他闻言瞳眼明亮,含笑接过玉笛后,叹息:“没人听得懂,吹了作甚么?”

    我沉默不言。

    他看看我:“你想听?”

    我摇头,低声道:“我今夜来此,想问清几件事。”

    “好,你问。”他言词爽快,拢指将玉笛插入腰间金丝带时,宽长的袍袖被飞吹得鼓起。一缕熟悉的芙蓉香气忽地钻入鼻中,我正惘然时,不防他卷袖拂上我的脸庞,嘴里在柔声责:“外面雨大,你其实何苦来此?弄得一脸都是水,满身都湿了,不怕冷坏?”

    我抬眼望着他,一时恍惚似回到了三年前-

    雨声沙沙作响,风又吹入,室内却似乎没有那么凉了。

    我拉下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慢慢道:“王叔待你可谓不薄,无颜和太子大哥待你亲厚如兄弟,阿姐对你更是情深似海。如此情义,为何你当初还要与楚合谋齐,杀我百姓,毁我城池?”

    宝石般的眸子在摇曳灯火下渐渐有了些光彩,湑君轻笑:“你想听我的解释?”

    我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酒壶。

    若你不解释,我怎知今晚将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

    他低低叹了口气,涩然:“夷光,你虽年少失父母,但有庄公的宠爱,无苏和夷姜的关怀,无颜的倾心相护,自然不知我这个自他国来齐做质子的苦和无奈。我在齐国,处处受屈人下,梁弱无法,我不怪也不怨,只恨自己是公子身份,有些事、有些时候不仅我忍气吞声就能逃过的。其中如履薄冰的谨慎和小心,小小年纪便要费兄好身边每个人的疲惫和伤痕,你可能想象?”

    说到这,他扬唇,似是笑,又似是嘲讽“而那些要讨好的人,不止你们这些公子公主、王亲贵族,但凡一个普通的侍从仆役,我都要揣其心思,成日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传入了庄公的耳中而招来杀身之祸。”

    我心中黯然,胸口猛然一阵窒息。虽之前曾想到过他的日子不好过,但心里一直以为有我们兄妹的真心陪伴,至少有些时候,他的笑容,可以是快乐无忧的。谁料他活的世界原来我一点也体会不得,他的快乐,原来是那么地艰难辛苦。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道。我最不忿的,却是对你我当年婚事的放手。”

    我一惊,抬头诧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缘由不成?”

    湑君冷声笑,暗灰的脸色渐渐青白,目色凌厉犀绝,眨眼间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横眸看着窗外奠,咬牙道:“这便是我誓死也要攻齐灭庄公的原因。夷光,你及笄时,不是我不愿娶,而是你的好王叔是他迫我断不能应允你的婚事。”

    “什么?”我大惊,身子忍不住晃了晃,无力且无措。

    “他说我配不上!他的夷光公主,当配天下英雄,而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质子,寒星之辉也妄想接近骄阳,那是自寻死路!”湑君笑着,一字一字自齿缝间慢慢吐出,看似温和如常,只是那素日清俊优雅的五官却仿佛因为那些已诞入骨髓的恨而极度扭曲起来。

    我伸手扶住书案,冷汗沾额,眸间一片湿凉。

    湑君沉默了许久,半日,他终是缓缓松出口气,而后又笑起来:“梁楚谋齐虽败,纵使国亡,我亦不悔。庄老儿已被我逼死,当年的屈辱,我至少也讨回了几分。”

    “你”我看着他,说不清因为什么声音在不断“你就不想想阿姐?”

    苍白的面庞上飘过一丝怜惜和愧疚,他伸手摩娑着腰间玉笛,眸间恨褪去,暗色渲染,幽幽沉沉地,不知所想。

    “我负夷姜的,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我听着心念一闪,忽地明白过来心中一直存着的疑团,忙攒住他的衣袖,急急道:“是你放走阿姐的!是你不让她在两国大战中纠葛难受的,对不对?对不对?”

    湑君默然,眸色更加黯淡。

    可是我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心下豁然开朗,再不存死结。我扬手抹干脸上的所有湿润,定了定心神,指尖探去碰那酒壶-

    湑君笑:“这酒带给我喝的?”

    我不置可否,只道:“无颜说明日午时要处决你。”

    “无颜说?无颜说?”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的称呼,好似根本就没有在意到我话里的重点,问“你怎地不叫他二哥了?”

    我垂了眼帘。

    湑君轻声一笑,淡淡道:“他从小就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我不应声,只低头随手拿过一个茶杯。酒液纯亮莹透,自空中滑过一道美丽的弧度后,哗啦啦落入杯中。

    他无视我的举动,只笑意轻轻继续说着:“那日在战场上见到你那么紧张他,为了他甘愿只身引去保护我的一半骑兵,我便已猜到了夷光,你爱他?”

    捏住茶杯的手指狠狠一颤,杯中液汁荡了个圈。

    我抿了抿唇,低低“嗯”出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等到发现时,他就已经在心里了。”

    湑君咭地一笑,转瞬,声音又蓦地苍凉无比:“傻瓜傻瓜!你从小就爱着他,你不知道?”

    我眼圈一热,泪水又自翻滚起来。一滴掉落,直直坠入了酒中。

    忽地,湑君垂手夺过我指间的杯子,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汁。

    “这酒,能免你受明日的极刑之苦。”我也不急,甚至口吻轻得有些淡漠。

    湑君扔了杯子,抹了抹自唇边迅速滑下的殷红血丝,伸手抚住胸口,笑:“我知道啊。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扶住他摇晃不止的身体,蹙眉:“是不是很痛?”

    他皱着眉摇头,笑容干净粲然得仿若重生。唇边此刻流下的已不再是道道血丝了,而是浓浓的血液,一滴一滴,滑落他白皙完美的下颚,沾上了那本就污匮的白衣。

    他挨着我的身子,软软倒在了我的怀中。

    “夷光,还有一事”他微笑。

    我不负重力,抱着他坐在地上,一边伸手擦着他唇边的血,一边柔声问:“何事?”

    “那次帝丘救你的,不是我,”他虚弱笑着,眼瞳虽在,但里面绽放的光华漂亮得惊世难见“射你的人是我大哥汶君,救你的,是晋国公子穆。那日我找到你时,他正吻你我不知他在救你,便和他打了一架,夺下了他的面具。他的真实模样不能道与别人知,而我大哥也还要在晋国生存立足兄弟手足,血浓于水。我,那时不是诚心骗你的。”

    我垂眸望着他,安慰:“我不怪你。”

    “不过还有一事,你一定会怪我”他笑得仿佛有些得意,轻轻道“西陵决战时我放出了百姓抵挡齐军,南梁民心素来能降不能杀,服软不服强,经此战,无颜今后要安稳地控制南梁属地,怕是难得多了夷光,你说我坏么?”

    我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你不是坏。立场不一样,你宁愿牺牲百姓也绝不让齐国好过,给齐留下如此长远的麻烦很聪明。”难怪,难怪无颜誓要杀你才安心。这一瞬间,我心中也开始隐隐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来错了。

    怀里的人不再说话了,只静静地望着我,手移了移,将冰凉的指尖搭上我的脉搏。

    “南梁的瘴毒?”他脸上笑意一瞬全无。

    我苦笑。

    湑君胸口大恸一番,喘息急促:“我久离梁国不熟毒性但天下会此毒者尽是南梁王室中人。你与何人结了仇,会下如此阴狠的毒瘴于你身上?”

    我抿唇,淡淡道:“你妹妹,明姬。”

    湑君身子剧烈一震,陡然间喷出了一大口血来。

    我望着地上的血迹惊了惊,心道:糟,莫不是那药量加得太重了?

    垂眸,正见湑君那双已无光泽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溢满了恳求:“夷光,放过她。”

    放过她?她可是想要我的命!我忍不住冷冷一笑,不吱声。

    湑君拉住我的手,神情哀伤痛极:“她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我一直无法在她身旁照顾教导求你,放过她。”

    我蹙紧了眉,望着他,心中迟疑良久。

    湑君急道:“毒会解的,找你师父天下毒,他皆能解。”

    “我知道,”我按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话,微笑道“我都知道了,你闭眼,休息吧。”

    湑君摇头,他费力地抽出腰间的笛子,低低一笑,叹息:“不今生最后一次,吹笛给你听。”

    我放下他,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笛子,柔声哄道:“你闭眼啊。我吹给你听。”

    他神色一恍,然后笑了:“也好。”-

    夜凉风飞雨,我执笛靠近窗口,想了一会,方将那触手温润的翠玉靠近了唇边,吐气吹出音时,笛声呜咽沉浮于夜色下,萦转。

    这是他以前最爱吹的曲子,悠扬的笛声在枫叶林里响起的时候,鸟雀停留,白云飘至,轻风仿佛也能在一刹愈加。那些日子,天是蓝的,阳光熠熠,深秋季节枫叶染霜红,美得炫目的时候,有南飞的大雁也滞留树梢忘记挪步,痴痴听着,好看的羽毛在阳光下欲飞起舞。

    我不能吹得那么好听,所以今夜那只避雨在清璃塔的灰雁势必不能飞来了。

    泪水不知何时滑下了眼角,落在玉笛上,一声啪嗒的清响。

    我回眸,瞧见地上的男子闭目睡着了,静谧的容颜上神色怅然而又甜蜜,满是血流的唇边淡淡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那笑意是那么地久远,久远得似再不可能回头和改变。

    笛声顿歇-

    房门被推开,白朗和秦不思终是不放心上了搂来,两人眸光一滞看向横卧地上的人时,脸色双双灰白发青。

    “公主,这”白朗惊诧。

    “他死了,”我俯身将玉笛悬挂于湑君腰间,淡淡道“白将军可是担心明日无法向豫侯交代?放心,豫侯若有责难,夷光会承担一切的。”

    白朗皱眉,上前来仔细探过湑君的鼻息后,方道:“反正明日处刑,今日他既死了,那也算提前了了一事。公主放心,末将知道怎么向侯爷回禀。”

    我看了看他,不言。

    白朗却眸光一动,迅速起身揖手,道:“湑君已死,末将当即时去禀侯爷,以诏天下。”

    我点头:“去吧。”

    白朗转身,直接自窗口跃了下去。片刻,他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所有人,给我回营。”

    “将军,这”某侍卫质疑了半句,随后声音又陡然消失在风雨中。

    雨声渐小,而铠甲声岿然。秦不思在窗口望了半天,直到脚步声远离后,他才回首,道:“公主,侍卫们离了园子。”

    我伸手欲抱起湑君,奈何他太重,待我蹒跚起身时,脚步摇摇晃晃不得稳。

    秦不思走来将湑君背在背上,朝我笑道:“公主,还是老奴来吧。”

    我看着秦不思矫捷的身手,半天,才喃喃道:“原来总管也是如此高手。”

    秦不思苍老的面庞上笑意幽淡,叹道:“奴本是先王爹身侍卫,没有两下子,如何保护王上?”

    我沉默,一声不发地下楼。

    “公主,去城外秘道的出口是楼下屏风之后的那面墙。”秦不思提醒。

    我低低应了声,表示知晓。

    “公主不怕白朗即刻去报侯爷”

    “不怕。”

    秦不思奇怪:“为何?”

    我脚下一顿,半日,方轻声道:“因为无颜也要我放了他。”

    秦不思却越听越纳闷,不解了:“侯爷是这意思?”

    我淡淡一笑,不再解释-

    夜深,雨又大,城外北方的驿道上早不见来往的人影。马车在黑雾间急速前进着,车轮撵过湿湿的泥土时,轱辘的声响皆被四溅的水声盖过。车外驾车的想必是个内侍,鞭策行路时,吆喝的声音只见尖锐着急,却不见浑厚有力。

    秦不思点燃了车厢里的灯盏,打开一侧的矮橱,翻了翻,找出一件白色的长袍递到我面前来。“公主,这是奴在芜兰殿找到的湑君公子的旧袍,要不要先替公子把这身脏衣裳给换了?”

    “不必。放他身旁,等会阿姐会给他换。”说着,我眉间一展,按在湑君手脉上的指尖松了开来。

    “公子如何了?”

    我舒了口气,笑笑,并不答话。

    秦不思放下白袍,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奇怪,打量他:“怎么?”

    “公主当真不怕侯爷怪责?”

    我抿唇,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膝盖,半响,方轻声道:“他不会。”

    “公主这么肯定?”

    我叹息,淡淡道:“若他真要杀湑君,何必让白朗回来看守。明知道白朗与你一般,忠心于我更胜于忠心他再者,将湑君关在王叔前邸,那里是总管你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无颜若真要湑君插翅难逃,岂会将他关在如此危险不安分的地方?”

    秦不思一脸困惑:“侯爷为何要这么做?”

    我摇摇头,不再言。无颜这么做的缘由,我猜到一些,还有一些,我也未可知。

    秦不思神色虽茫然,但见我不说话也自缄了口,转身在我对面坐下来,不再吭声。

    车外又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喝,车厢晃动一下,我想了想,低声问道:“驾车人信得过?”

    秦不思垂首:“奴亲自挑的,公主放心。”

    我看了看他,一笑,道:“夷光从小到大麻烦总管不知多少事,王叔虽去了,总管却依然待夷光一如往常帝爱。夷光心中着实感激。”

    秦不思不自在地扬了扬唇,久为宫廷总管不动声色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欣慰而又满足的笑意,一向阴寒清冷的眸间闪过一道细微的光芒。他低了低头,作揖:“公主从来都未将奴看做过外人,先王虽去遗言犹在,奴只当公主是自己的新主。公主但有何令,秦不思赴汤蹈火一定办到。”

    我闻言脑中念头忽闪,忙问:“王叔逝时总管在旁?”

    秦不思一怔。

    “无颜为何一朝白头,总管想必是世上最清楚其中内里的人了?”

    秦不思沉默,许久,才委婉开口:“世间最清楚内里的,是公主的师父东方先生,不是奴。”

    我看着他,费思。

    秦不思耷拉着脑袋细细把玩自己的衣袖,而后再未抬头-

    马车停了下来。驾车人在外提醒:“总管,到了。”

    我立刻掀了车帘朝外看去。

    悬在车顶上的四盏琉璃风灯皆亮了起来,朦胧昏黄的光线淡淡拨散了雨夜的一片黑暗,不远处,泗水之畔,有两人两马停立着。许是刚见我们这边亮起的灯火,但见那两人身子一转,随后便有一人急急朝马车跑了过来,淡黄色的斗篷飘飞在雨水下宛若淋湿的蝴蝶翅翼,熟悉清雅的容颜在随风撩起的帷帽轻纱后若隐若现。

    我心中一暖,忙转身推开车厢门,伸臂雨中,等待着阿姐。

    夷姜跑到车下却停住了,抬头望着我,手臂缓缓扬起,迟疑地顿在半空中。

    我看着她的眼睛。往日无澜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再不能平静,泪水翻滚着,晶莹欲滴。

    我垂手握住她的手腕,笑意自若:“阿姐想夷光没?”

    “夷光”她哽咽一声,泪水倏然落下-

    秦不思戴好斗笠跳下车,反手关了车门。

    夷姜一入车内眼光便停在躺在床榻上的湑君身上再移开不得,她伸手擦擦泪水,满脸悲伤:“他”

    我扶着她走至塌侧,轻声:“此人贪睡而已,明日辰时他便醒了。阿姐不用担心。”

    夷姜愣了愣,颤微的手指慢慢滑过湑君安睡的容颜。

    “湑君,湑君”她低声呼唤着,脸上神情时而温宛思念,时而深情刻骨,时而又不知怎地暗淡苍白,满是愧疚和怨愁。

    “阿姐,这是无颜的豫侯令牌。你带着它,以防不备之需。”我垂手,将一块金令塞入夷姜手中。

    夷姜呆望了令牌半响,抬头,看着我,泪水又起:“夷光,阿姐多谢你,阿姐知道自己”

    “阿姐休得胡说什么,”我伸手按住她的嘴,微微一笑,道“我给湑君喝了忘忧散,明日起来后他便不记得前世所发生的任何事,他不再是南梁公子,而你也不再是齐国公主。阿姐你带着他,找个地方埋名隐姓,安稳过日子吧。”

    夷姜蹙眉,拉下我的手指,担心:“无颜他会不会为难你?”

    我扬眉,眨眨眼,好似得意得很:“怎会?你知道的,他从来都不敢冲我发脾气。”

    夷姜忍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对。他怕你。”

    我抿唇一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你们赶快上路,早日远离是非早日为妥。阿姐可有打算去哪里?”

    夷姜呆了呆,眸光飘忽车外:“穆侯说我们可去晋国,他会为我们打点好一切。”

    我皱眉,思量一下,低声嘱咐:“阿姐千万不可去晋国。”

    夷姜不解:“为什么?”

    我叹气,负手沉吟片刻后,才慢慢解释道:“乱世之时,大争之世。穆侯心比天大,万事利弊、善恶权交不过都在一念之间。不仅是他,无颜也是。阿姐的处境唯有依靠自己,切勿托付于任何人。夷光此生注定陪伴无颜身侧,为免日后心念一差生何不好的事端,阿姐的去向夷光也不探听关心了。但天下有三处你一定去不得,西夏,北晋,南梁。其余两国,阿姐可自斟酌考虑。”

    夷姜细细听着,点头应下:“我明白。”

    我弯腰抱住她,如幼时一般痴留一会后,便笑道:“阿姐此去一路顺风。他日夷光和无颜若弃朝堂归野,必定游历江湖,遍走山河,但凡有一丁点的机会,也要找到阿姐重叙旧缘。”

    “好。这般说定,阿姐等你。”夷姜抽泣着,紧紧搂住我。

    我放开她挣扎起身,拿过斗篷披在身上,推门跳至车下。

    “阿姐保重!”

    “你也是。”

    我望着她,只觉那动人温柔的笑颜已渐渐在灯火下模糊。

    心下狠了狠,我抬手“啪嗒”关上车门。

    一声鞭策划破大雨,骏马嘶鸣,重蹄踏碎夜下静籁,车轮慢慢滚动。

    我怔怔瞧着,直到那在风雨里半暗半明的风灯带着马车在黑雾间远逝不见时,方低低叹了口气-

    “总管?”

    呆立许久不见秦不思的劝,我心下已觉奇怪。如今回头寻找时,眸光所及处除了那个和阿姐一起来的人以外,再无其他人影。

    那人静静站在远处,不动不出声。周遭一片昏聩的黑暗,我瞧着,只觉得大雨迷蒙中他身影高大修长,隐隐的,感觉很是熟悉。

    “秦总管先走了。”那人望向我沉默半日,终是淡淡开了口。

    他一出声我便知是谁了,忙跑过去,站在他面前,看着斗笠下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和一双在黑夜里格外明亮的眸子,笑道:“你亲自送阿姐来的?今夜怎地如此安静?”

    晋穆迟迟开口,声音有点闷:“你的眼里似乎只看见了你阿姐。”

    我瞅着他,因为怠慢恩人心里甚觉不好意思,赶紧陪礼:“对不起啊。”

    明亮的眸子里隐隐闪出了笑意,他默了一下,轻声道:“不怪。”

    我看看他身后,刚才的两匹马如今唯剩下了一匹,心下迟疑着,望望他的眼睛,不做声。

    “总管骑去了一匹。还剩一马,介意不介意一起骑?”他笑着问。

    我想起辛好,脚下忙退后一步,不安:“这样,不太好吧?”

    “怎么?”

    我答不出话,只尴尬得转身便走。

    他也不再强求,默默牵了马跟在我身后,慢慢走着。

    雨水湿土,夜又黑,一脚踩上前总是泥泞不堪得让我直皱眉。晋穆叹了口气,突地翻身上了马,什么也不说便俯下身子抄手我腰间抱住我坐到他身后。

    “坐稳了。”

    他拉过我的手在他胸前固定住,一声嘱咐后,刚要甩手抽下马鞭时,远方却陡地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声。

    叫声因距离的遥远而并不显得有多响,但听入耳中时却绝对有让人魂飞魄散的力量。我吓得变了脸色,交互放在晋穆身前的手因紧张恐惧而握得死死。

    “晋穆,出事了!”我靠在他身后发抖,忙催他“快掉马回头。那是阿姐的叫声。”

    他伸手按了按我的手指,而后立即拨转笼辔,朝先前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纵马驰了过去-

    前一刻厮杀的激烈似乎还停留在雨雾下,血腥的味道凝结住雨水的清新,马车上的挂灯摇摇晃晃地,微弱的光芒照清了那蔓延在青青草地上的红色液体。

    驾车的内侍卧躺在草丛间,一身墨色的衣裳被剑痕划得破碎不堪,血流汩汩,不断地自他受伤的骨肉间流溢而出。而车内

    我心一凛,忙跳下马背,飞跃入车厢。

    一瞬,大脑空白。

    淡黄裳女子靠在白衣男子身上,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了白袍下男子的手腕。阿姐闭眼笑着,唇角流淌着血液,脸色虽苍白得骇人,但她的笑容却又是那样地温柔而又满足,和刚才我听到的那声凄厉叫喊并不同,似乎在离逝前最后一刻,她真的感到了快乐和幸福。

    两人胸前皆被人用利剑穿刺而过,一剑不够,还是三处剑口,剑剑刺透生死大。

    “阿姐”我喃喃,走过去,抚摸着她依然带着温度的面颊,泪流满面地低声埋怨“阿姐说话怎地从不算数?你这般走了,叫夷光日后去哪里找你重叙旧缘?你起来!”

    夷姜闭目安详,对我的呼唤不置理睬。

    我看看她,再看看湑君,突然有种被人玩弄的挫败感,忍不住扬手擦干泪水,跪下去拉着她的手怒道:“阿姐起来!幼时你总是骗我,骗了那么多次,如今还要骗我?你起来起来!”

    “夷光!”身后有人抱住我将我带离夷姜的身旁,扳过我盯着夷姜不肯回头的脸靠入他的胸膛,手揉抚着我颤微不止的身子,沉声道“不要闹了,你阿姐已经死了。”

    我埋首他怀中,咬着牙,不动也不出声。

    他的手臂忽然松了松,抬手挑起我的下巴,垂眸看着我,命令:“哭出来!”

    我望着他的眼睛,神色漠然。

    “乖,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好不好?”他的眼里似乎满是雄和着急,眸子已不再明亮,而是盛满了无止境的晦涩深沉。我的脸被雨水打得冰凉,他移了一下手指,将温暖的指尖触在我的肌肤上不断摩娑,揉着我的脸,摸着我的眼睛,好似要用他的手来给我的脸上添上一个不同于此刻的表情来。

    我看着他,又似根本就看不见眼前的人,眼神穿过他望着车外那深深的黑暗,思绪正一点一滴地随着夜色沉沦下去。西陵决战时以为阿姐死时心是痛的,后来又得知阿姐未死心中欢喜得似是自己重生。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几天之内眨眼间经历最亲的人重重生死变数,谁人能无动于衷地肆意哭笑言心?

    心好像麻木了,又好像陷入了沼泽,正窒息挣扎着,欲上岸,却又担心上岸遇上更让自己伤心难过的事。

    谁是凶手?

    我不愿想,更不敢想。所以宁愿糊涂,宁愿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下麻痹自己,再不醒来。

    唇上忽地一热,有湿润的在那里轻轻地。

    我垂眸,目光却落入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眸子,而那双眸子此刻正担心地盯着我,与我相对不过勉强一丝空气可流动的距离。

    脑子里又一下轰地炸开,我回神,忙急得伸手推他,终于哭了出来:“连你也要欺负我!”

    他离开我的唇,一把将我搂住,手轻轻摸着我的发,低低道:“哭吧。我要你哭。”

    我揪着他的衣襟,心已松开,便放任自己在他面前哭得厉害-

    车外忽地响起一声闷哼,突兀得很,听得我一下子忘记哭泣,与晋穆同时怔住。

    “那车夫未死。”晋穆眸光一动,拉着我的手赶紧跃下马车。

    雨下,晋穆伸手将伏卧地上的车夫翻了过来,急急问道:“杀你者何人?”

    车夫睁不开眼,满脸因身上伤痕而有的痛苦难忍,他的嘴角翕动几下,喉间似含糊了几声,但雨声淅沥,他的声音微弱得根本一点也听不清。

    我皱眉,忙俯身将耳朵贴近车夫嘴边。

    他费尽力气道出了细微的两个字,而后语歇,似松了口气,再也吐不出声。

    我垂眸,探手他鼻下,呼吸已无。

    晋穆走来拉我起身:“他说什么了没?”

    我点点头,身子摇晃着,眼睛看向前方黑暗,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

    晋穆叹气,拖着我回到车内,坐下,静静挨着车厢壁,也不再问。

    “他说淄衣?”半天,我望着晋穆,神思恍惚。

    晋穆发愣,看着我:“淄衣?淄衣密探?”

    我一笑,泪水无声地自眼角滚落。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否决着我脑子里本能所思,坚定地告诉我: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绝不会是他

    我伸出手抱住自己的肩,蜷缩躲到了车厢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