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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题目,自己都觉得好笑,整个儿一个俗透了的主,竟玩起这丢书袋的把戏,真有些附庸风雅了。看官们也不要对我有多大的期望,卑之无甚高论的。
我接下来说的这档子事,背景特市井,是大约二三十年前,一个不知名的镇子,紧邻镇政府的几间老瓦房,是镇饮服公司名下的产业。一入夏,就有几个胖嘟嘟的婆娘在房子里忙忙碌碌,她们用凉开水兑桔子精,再加入糖精制成果汁水卖给一镇子的男女喝,你还别说,那年月这玩意还挺抢手的。每天太阳一傍山,大桶的果汁水就卖的滴水不剩。等到天一冷,老屋的门上捂上厚厚的棉布帘,西厢房现成的一台锅炉,点热炉膛,锅炉就成天价轰响起来,小镇上唯一的澡堂就此开张。
老屋的地面用水泥抹成粗糙的地平,一溜烟摆放着一排躺椅,紧挨着西厢房的一间屋子里彻三个大水池,池边都用大青石板镶了里外,最里面的一个池子,完丝合缝地盖着一张留着条条罅隙的栅板,是用长长的见方木条钉成的。锅炉烧滚的沸水在栅板下低吼,就像老人喉咙口低浑的溜痰声。腾腾的水汽从板缝中直逸出来,上了年纪的人一躺上去就要半天大日,懒懒地赖在上面不肯下来。有脚气的人眯缝着眼,极享受地捏着毛巾角,把毛巾从板缝中塞到滚汤水里,来回摆荡,再小心翼翼地拎起来,呲牙裂嘴,手脚并举,扯大锯似地在脚丫间来回地荡,口里不住地发出“咝、咝”的声响。
掸去一身的积雪,掀起湿漉漉的厚棉帘,一头扎进澡堂耗上大半天,是入冬后小镇男人们消闲散乏的好所在。小镇上搬货物、敲锅底、做苦力、扎花圈、镶匾额、写字、刻章、补鞋、修伞、做茶食的一干子人等,只要能挣钱糊口养老婆孩子的汉子,就有了进澡堂的资格。
一到下午三点,小小的澡堂里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人,躺椅早已不够了,小镇上的邻里乡亲自有解决的妙招,他们只认辈分头面,不论先来后到,该躺着的,再多的人,椅子也为他留着,他无须谦让,只管坦而荡之地屈肱高卧;该站着的,半夜里潜进来,也得站着,站累了,钻到大池里泡泡,再再池边青石板台面上躺一会。遇着谁家有客人来了,澡堂里的人便不论贵贱,自觉地让着客人。这样给到客的主家攒足了面子。
澡堂里的空气中氤氲着潮湿、温暖的水汽,五步之外人形就模糊了,这样的氛围正适于不着一缕的人裸裎相待,大家就这么不真不切地挨着,赤条条来去自如。不过你一点用不着担心找不着人,小镇上谁家有急事,谁家的小毛头红扑扑的脸一探出厚布帘,不用他开口,跑堂的就习惯地来一句:“找你爸的?”跟着就来一嗓子:“李三爷”、“王四爹”用不着核对,准确无误。
不多会儿,就有人穿着湿木屣“啪嗒”、“啪嗒”地踱到门口,先是细声和小伢子说两句,如果遇着不是急火燎毛的事,就会故意提高嗓门,嚷一句:“妈的个巴子,屁大的鸟事也来烦老子!”还佯嗔屈指,在小毛头的光脑壳上凿一下子,小毛头却不恼不哭,只是仰着头,像是等什么指令似的,知子莫若父,大人这时准会一瞪眼,隔着帘子喊门口卖炒货的李婶,让她给孩子抓上几颗花生。小毛头这才雀跃着跑出去,从李婶的手中接过香喷喷的花生,欢天喜地地找小伙伴炫耀去了。
澡堂里乱哄哄的,人声鼎沸,大小爷们不拘身份,只论脾性,呼朋引俦,三五一聚,一小团一小团的人群以一张张躺椅为中心,自发形成一个个扯闲海侃的小圈子。他们谈天说地,论古喻今,慨然忘形,踌躇满志。花生一捧捧地拈,碰着谁有爽心的事,说不准能吃到两块刚出炉的桃稣。跑堂的也没闲着,他满周到地在每个躺椅旁的粗瓷大海碗中不住地添水,他有很好的膂力,气定神闲地提一大满壶的茶水,来回逡巡着。遇着喝干的碗,也不用你叫,他就会不声不响地歪壶注水,细长的水线在空中饱满地划过一道圆弧,不偏不倚,不溅不漏地蓄满你的碗。
酽酽的茶水,稠稠地汪在大碗里,深褐色,喷发出浓浓的香气。泡水的茶叶是镇供销社百货门市积存的茶末,像捻过似的,极细极粉,每天过午跑堂的就毫不吝啬地从装茶末的抽屉里掏出一大捧,搁在锈满铜绿的大水壶中,再到锅炉边上注一壶滚沸的水,放在棉絮包被里焐着候客。镇里的男人们都喜欢喝,既使这茶里有时因为储存得不仔细一股樟脑的味儿,也丝毫不影响这群惯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粗人们的味觉。人们像沙丁鱼似的挤在热气腾腾的小澡堂里,汗水不间断地流,茶水一碗碗地沽,只喝得每个人的脸上都酡朱放彩,就像是灌了一肚子的海门老白酒。
我有一次发现隔壁的二狗子往锅炉的沸水里撒尿,我把这个秘密悄悄地告诉了正躺在睡椅上,有滋有味啜茶水的黄太爷,不想老爷子悠悠地说:“童子尿败毒消火,喝了好着呢”!弄得我一愣一愣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至今也仍念着那浓酽绵香的茶末大碗茶,我是个品茶的门外汉,什么样的好茶过我舌尖都一个味儿,唯有那长满铜花的大水壶中泡出的媚俗浓香的大碗茶让我惦记到如今。
我也曾读过东坡老的烹茶诗,也曾赏过周作人的苦茶文,但我总觉得他们的兴致太纤弱,正如孟子所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试想,满天霜气的寒夜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挤在澡堂里,喝浓茶,摆龙门,度时光,那是何等的乐事呵。
古人说:“寒夜客来茶当酒。”
斯语不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