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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周至县西北方，离县城七华里，村名叫杜家村，方圆几百里一马平川。土地肥沃，种什么长什么；民风淳朴，收什么吃什么。这里的人起名字不讲究，还风趣，比如姓杨的叫做扬升气，取扬声器的谐音；姓赵的叫赵名旦，取照明弹的谐音。
我四伯有四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子，老二是个女子，老三还是个女子，老四又是个女子。三个女子出嫁后，给四丫头招了个女婿名叫杜密岳。我曾跟这位招来的堂兄谈过，问他这怪名字的来历，他告诉我说，他原本姓王，有四个哥，大哥叫密洋，二哥叫密海，三哥叫密江，四哥叫密河，他叫密渠。难怪他的小名叫渠渠，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的名字是与堂姐结婚时改的，杜密岳。我后来还听四姐为我讲过密岳哥的一些情况，他的弟兄们名字上是每况愈下，可出息上是每况愈上的。四姐说，几个哥与水有关，他让密岳哥与山有关，岳为山之最，就改成王密岳，过了门，改名为杜密岳。
杜密岳拉得一手好二胡，却很少拉秦腔，他只拉民歌、二胡曲等，一拉就是半夜。我家与四伯家一墙之隔，就常能听到他在外边拉二胡。杜密岳与四姐结婚的第二年，就常与四伯吵架。四伯说他不务正业。杜密岳可不认为自己不务正业，她不喜欢干农活，常在县城做点小生意。他很快就在村里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好多家庭还买不起自行车时，他就为自行车装了助力器，远远的马达声响起，他的自行车飞速驶过。后来，他又换了摩托车，摩托车后边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装着一些盆盆罐罐之类，塑料的，拉到县里去卖。
杜密岳做生意不定，今天收鸡蛋，明天种蘑菇，后天卖老鼠药。啥挣钱干啥，而且生意还不错。
我那时还在读初中，一个星期天，他找我帮个忙。我跟他一同坐长途车到了西安。他提了两个包，很沉很沉，像铁块一样。他穿得特别破烂，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一个人很稀少的街上，他叫我在马路上等他，我远远的看见他拦住一位工人模样的人。他跟那人说着什么，还拿出什么东西给工人看，工人摇摇头走了。他就见了工人或干部模样的人拦住给人家看他的东西。后来就有一个胖子跟他谈妥了，他把东西交给那个人。然后和我在西安找了一家很便宜的旅社住下了。
我在晚上睡觉时发牢骚说，早知道耽误上学我就不来，杜密岳就安慰我说，到时候给你一百块钱的报酬。一百块钱对我来说，可是笔巨款，就答应下来。我追问他白天给那个胖子什么东西。他说：“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但别跟别人说！”我答应保密。他说：“我拿了两包银元！”说着，拉开包给我看，我看到包里白花花的确实是银元，我心惊肉跳，拿起一个看，挺沉，上面还有些绿垢。他把包收好，接着说：“是假的，给那个胖子的是一个真银元。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民工，干活时从地下挖到了一批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人看我穿得破破烂烂，以为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工，我给了他一个真银元，让他想想，要不要，我把挖到的一批货全给他。他很高兴，答应明天交货。他肯定晚上拿去鉴定真假了。”
第二天，杜密岳给了我二十块钱，叫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在不远处等着，我坐在车里看见他提了两个沉甸甸的包在等那个胖子，后来胖子来了。胖子接过包，跟他到路边的墙根下。胖子抓出一把银元，一个一个咬着，在耳边听着，又与杜密岳谈论了一会儿，把用纸包的一包东西交给杜密岳。杜密岳与那人道别，还为那人说了几句话，才慢慢地走了。我按着他说的，把出租车带到墙拐角，确认胖子没有发现什么时，停下来，杜密岳过来上了车，叫去汽车站。
在家乡下了长途车，杜密岳给了我一百块钱。他告诉我：“两包假银元卖了三千元。那个胖子以为得了便宜，我看他拿了货，向附近一家银行去了，怕是验真假了，所以咱们得赶快回来。这次能净赚一千多块钱！”这家伙，鬼精鬼精的。
杜密岳跟四伯还是吵，但庄稼并没有耽搁，他雇人干。腊月里，是生意人的好时间。杜密岳不去倒腾食品服装，却弄了些仿古文物，摆了个地摊卖。我不明白他这么精的人卖东西为什么会装傻装穷，他老实纯朴的外表里装了一肚子心眼。
杜密岳戴一个棉军帽，护耳扇向上耸着，穿着脏兮兮的黄军用大衣，缩在一个角落里，一幅可怜的样子。他的前面铺了蓆子大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仿古文物。有人在那里翻看着，问他是真是假，他站起来说，我不懂，你自己看。卖多少钱？三十块。太贵了！你不买算了。杜密岳以一幅奇异的目光看着来人，来人还是犹豫了一会儿，买下了。
过了几天，那人慢慢地跟杜密岳混熟了。杜密岳说，你要喜欢的话，我这么多东西你给一千元算了，快过年了，我也想改行。那人是喜欢的，讨价还价，以六百元成交。谁知，杜密岳第二天又摆了那么多东西卖，买了东西的那个人气得没办法。
腊月二十七日，杜密岳才停了生意，办年货准备过年。傍晚天还没有黑，就噼哩啪啦在门口放鞭炮。气得四伯直骂，羞先人呢，人家年三十才过年，咱二十七就过年呢！
骂归骂，但杜密岳家的日子比别人家红火。
杜家村除了只有两三户的杂性外，主要是杜家和杨家两个大家族组成的，每个家族有四五十户人家。
杨升气娶媳妇时，我已上了高中。那一天晚上，去闹洞房。新媳妇叫赵名旦。叫她唱歌就唱歌，叫她鞠躬就鞠躬，叫他亲新郎就亲新郎。我们反而觉得很无趣。提起杨升气的媳妇，杨升气的大嫂伸出手，翘起拇指和食指，大家都明白她这是给赵名旦的评价，八成。说赵名旦是八成我也同意，因为她的脸皮实在厚，哪个新媳妇能是这个样子？周至是西北地区的刺绣中心，有个哑柏镇，刺绣品一般在这里交易。我们村子离哑柏镇有二十华里，村里的人，都会刺绣，是用缝纫机绣。我也会刺绣，每天放学后或是星期天，除了给家里养的一头驴割草外，都会坐到缝纫机上绣花。杨升气结婚前，也只是绣花，娶了个赵名旦就不绣花了，骑上自行车，车后边带上竹制的两个大筐子收破烂，收瓶子。那是赵名旦把他调教的。我听黑球说，赵名旦嫁给杨升气前是跟别人定了婚的。赵名旦的未婚夫后来考上了大学。赵名旦怕未婚夫不要她了，就去学裁剪，没有学成；又去学修理家电。但良心叫狗吃了的未婚夫还是当了陈世美。赵名旦哭了三天，睡了三天，不到一个月，就跟杨升气结婚了。黑球的话可能是真的。我猜想赵名旦选中了杨升气做丈夫可能是与两人都有个怪名字有关吧。
杨升气比杜密岳小十岁。杜密岳在村子里是很傲的，他和和气气地跟任何人相处，但从内心深处还是看不起别人。杨升气娶了个八成媳妇后，杜密岳就觉得有了压力。因为他亲眼见杨升气用十块钱收了个破自行车，修修，卖了一百元。杜密岳开始对赵名旦另眼相看了。杜密岳认为自己再不努力，这杜家村的首富就要归杨升气所有了。
我上大学一年级的寒假回乡后，感到吃惊的是，村子里多了两座楼房，一座是杜密岳的，一座是杨升气的。杜密岳跟杨升气斗富已成必然。我认为杜密岳可能要赢。杜密岳到我家探望大学生归来时与我坐在我的小房间里谈了很久。杜密岳是从那次卖假银元后开始信赖我的。他说，他盖房子是自己的钱，杨声气借了不少外债。
“育龙，你得给哥出出主意！”杜密岳终于觉得我长大了，智慧超过了他。其实我只是比他多读一点书而已，至于智慧，未必有他高。说到出主意，我也许行，但未必能实施，因为毕竟是纸上谈兵。也肯定不如赵名旦的主意务实。杜密岳见我不开口，急了：“育龙，你难道看着杨家胜过咱杜家不心急吗？”心急顶屁用，我想，我也干不了什么。杜密岳后来拉了我，到他家去吃饭，饭后又跟我聊了很久。
杜密岳家的楼房跟杨升气家的楼房是斜对面的。杨升生气家的楼房比杜密岳家的楼房晚盖了两个月，村里人都知道杨升气是向杜密岳挑战的。村里的小伙子们大都很忌妒杜密岳和扬升气，但不去努力干，却躲在村子的某个角落赌博。
腊月二十六日，杨升气盒杜密岳就开始比赛放鞭炮，你一串我一串，噼呖啪啦，热闹非凡。
爱说风凉话的杨升会从赌场出来，一脸不高兴。我知道他是输了钱的。杨升会是杨升气的堂弟，跟我是同学。他一家子都爱说风凉话，每顿吃饭，都拿东家常西家短来做下饭的菜，笑话比他家穷的，赠恨比他家富的。杨升会看到杜密岳把一长挂鞭炮圈成一大圈在院子，放起震耳的声音。杨升会说：“密岳哥，钱多得烧手呢？”杜密岳很讨厌杨升会，说：“升会，去看你升气哥去，他比我还发烧！”
我觉得杨升会很可笑，他时常穿得很洋气，以为别人都会羡慕得看着他，便飘飘然得路都不会走了。他说话很乏味，但自以为幽默。我跟他一块儿读初中时就打心地看不起他。
杨升会看见我站在杜密岳家院子里看人家放鞭炮，说：“大学生，回来了。读大学能干啥吗？你看密岳哥，你看升气哥，读书都不高，都是暴发户。咱呢？为念个大学，让你爸你妈可怜得到处借债供你上大学，毕了业，一个月拿那点工资，连个自由都没有。”杜密岳说：“总比你耍钱好，总你拉架子车强！你是说人不如人，还不如不说人！”我心里很高兴，这句话戳到了杨升会的痛处了，杨升会叹了口气走了。
杜密岳对我说：“这种人，真是村里的负担。欠了人上万块钱，都是赌钱堵输的。”四姐站在旁边裂开大嘴笑。四姐长得很丑，却很有福。因为杜密岳不但有本事，而且在家里也很能干，在厨房也很能干。杨升气放完了鞭炮，来到杜密岳家院子。
“密岳哥，晚上打牌！”
杜密岳拿起扫把扫院子，说：“不打，我明天要去宝鸡，得早点睡！”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杨升气就回家了。
第二天，天阴得很重，可能是要下雪了。杜密岳没有去宝鸡，却跟一群小孩子崩弹球。杜密岳喜欢跟小孩玩大家已见怪不怪了。我就站在不远处看他跟小孩子们崩弹球。他极认真，你欠我一个，我欠你一个，算得很清楚。
就是因为杜密岳没有和杨升气打牌，还骗了杨升气说要去宝鸡，所以就得罪了杨升气。杨升气看见杜密岳跟小孩子们一起崩弹球，轻声骂了一句：“x他妈！”就回到屋里生闷气。赵名旦正在烧火做饭，看到杨升气拉着脸，上前问：“咋啦？跟谁生气？”杨升气说：“有几个钱就是这样，看我以后怎样气死你！”赵名旦说：“咱跟他一样，也盖了楼房，已够他气的，你还生什么气？！只要你听我的，咱一定能比他有钱。”
一开春，杨升气犁掉了自家的所有冬小麦，种上了红薯。村里人都觉得那些冬小麦太可惜，以为杨升气发疯。杨升气买了三百只幼兔，养在自家院子里，雇了杨升会给他干活。杜密岳此时焦急地在家转来转去，赵名旦的这个想法实在高明，他自己怎么会想不到。杜密岳觉得自己不适合搞养殖和种植，还是适合做生意。可盖了房子以后，家里已没有了做生意的本钱。赵名旦的红薯苗和兔子钱从哪里来，杜密岳就更不清楚了。杜密岳一发愁就坐在楼上拉二胡，二胡曲委婉凄凉。四姐喊了几次该吃饭了，他都不理睬，一直拉到深夜。杜密岳躺在床上，看着年近四十的妻子才怀了孩子，内心又有些宽慰。他们结婚十几年了，一直为没有孩子儿苦恼，领养了个小女儿已七岁了，毕竟不是亲生的。他曾带领妻子求过多少医生都无济于事。盖了房子后父母亲的身体也好多了，而且自己也能应付得了如狼似虎的妻子。他又想到了奶奶平常出门游玩，回来要躺上几天才能恢复，盖了房子后，奶奶也精神得很。平常不觉得，他越想越觉得有问题。杜密岳不相信风水，既使自家的房子盖得好，那为什么盖了房子后生意一直是只赔不赚。杜密岳跟四姐说起来，四姐说，房盖大了，老人心宽了，也就精神了。杜密岳说，可能吧！但他的心里还是一堆疑问。
第二天，杜密岳来到省城西安。他是想到省城看看行情，看看什么生意能做。下了长途车，杜密岳去市场、商场转游。他觉得很多生意都可以做，但是没有本钱。下午时分，杜密岳坐在临街的一个小吃摊上吃饭。吃完饭，刚出了小吃摊的阳雨棚，就见前面围了一群人，他上前来，见一个老头坐在地上，浑身泥土，旁边有个小青年骑在自行车上，用脚撑着地，对着老头骂：“瞎了眼了，不看路！”杜密岳拨开人群，明白是小伙子撞了老头，周围没有一个人去管。杜密岳对小伙子说：“你撞了人还骂人，太不像话了！”小伙子剃着光头，满脸横肉，见有人执问他，就问杜密岳：“管你啥事？还出了活雷锋了，你是他什么人？”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杜密岳胀红了脸，低了头，来扶老头。骑车的小伙子下了车，拽着杜密岳的领子恶狠狠地问：“你还不认得我吧，叫你个活雷锋今日个认识认识。”说完一拳打在杜密岳的脸上，杜密岳的鼻血流了出来。杜密岳心一急，说：“他是我爸！”小伙子一停，骂了几句，骑上车扬长而去。周围人窃窃私语，冷言冷语：我就说嘛，这年头还会有活雷锋？！老头被杜密岳扶起来，大声说：“有！这个人就是活雷锋，我与他素不相识！”周围人无趣地散开了。杜密岳把老头扶起来后想走，但又怕他出事，就要扶他回家。
“大叔，你到底有没有事？”杜密岳担心地问：“要不要送医院？”老头拍净了身上的土说：“没事的，我身体硬朗得很！”但走路还是有些不对劲。“大叔，要不先送你回家！”“那也好！”
杜密岳叫了辆出租车，把老头送回家。老头住在城南郊一座漂亮的楼房里，家在二楼。扶老人进了门，杜密岳看见屋里摆设很漂亮，三室一厅的居室，挂满了字画，家具之类却较简朴。“大叔，儿女和大姨都不在家？”老头说：“儿子在国外，老伴出门去了！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去厨房洗把脸吧，脸上还有血迹呢！唉，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杜密岳到厨房洗了脸出来对老头说：“大叔，我姓杜！是外地人，想在西安做点生意，但又没有本钱！”老头坐在沙发里，杜密岳坐在老头的对面。老头眼睛一亮，说：“你不是我的儿子吗？还真说对了！”杜密岳一脸疑惑。老头解释说：“我也姓杜！”杜密岳惊异地说：“呀，真是一家人呢！”他接过老头递过来的名片。“小杜，以后有什么忙要帮，我会尽力的！”杜密岳惊讶得看着名片上写着：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
中国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
杜昭
杜密岳说：“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杜昭先生呀？！太有名了，我跟别人谈起同姓的名人，经常说到的就是您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今天这一拳挨得太值了。你多大年纪了？”“70岁了！”“那您比我父亲大，我就叫您伯吧！”老头从书房里拿出几幅字来，说：“小杜，听说你做生意缺钱，这是我写的字，多少能值点钱，就算我今天对你的谢意！”杜密岳接过字来，手都在颤抖，说“伯，我成功之后，一定要谢您！”杜密岳把字收起来，为杜老先生留了个地址，要走。老头说：“小杜，吃过饭再走吧！”“不了，伯，我要马上赶回去！”“你看这年轻人，连口水都不喝！”
第二天，杜密岳打听了字画的行情，以五万元的价格把这四幅字卖给了一个画商。带着五万元现金，杜密岳匆忙赶回家乡。
杜密岳出门两天挣了几万块钱，让村里人谈为传奇，差点没让杨升气夫妇吐血。没有人知道杜密岳钱的来历，于是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晚上躺在床上，杜密岳失眠了。做生意的本钱是有了，但做什么生意呢？杜密岳想起他在杜昭家洗脸时，喝了口自来水觉得很苦涩还吐了出来；女儿不听话老是要从压水井里压上来生水喝，骂都要喝，说水很甜。那盖了房子后，家人健康，自己床上不输老婆，老婆中年怀孕，是不是与这井水有关。杜密岳是初冬盖的房子，自己没喝过新房的凉水。他穿好衣服，来到院子，压了一碗水喝，果然甘甜无比。杜密岳高兴得跳起来。天刚亮，他就装了一瓶凉水，到县医院去化验水质，县医院的化验员是大姐夫的弟弟，化验结果出来，水质中含有某种微量元素，能起到滋阴壮阳、延年益寿的作用。
杜密岳高兴得象个孩子：真是天助我也！
杜密岳决定了要办矿泉水厂。四姐说：“密岳，有啥事也不跟我商量？”杜密岳说：“你肚子存不住话，啥屁话都拿出去跟别人说！”四姐知道上次杜密岳出门挣了几万块钱的事是她说出去的，但她只说他挣了钱，并没有说是怎样挣的。
杜密岳想，这一切都是杜昭老先生的大力帮助才有了今天，况且自己“嫁”过来后也姓杜，就叫“杜氏饮品厂”吧！再去省城请杜昭老先生题个牌匾，申请了营业执照，就可以大干了。
杜密岳很快办下了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固定资产：五万元，法人代表：杜密岳。杜密岳在咸阳塑料瓶厂订购了一万元的矿泉水瓶，然后去省城请杜昭先生题了牌匾，杜昭很是高兴。杜密岳用一万块钱改修了自己的房子，像个厂房，挂起牌子，开始生产。
杜密岳无力购买生产线，广告费也支付不起。他就请家族人帮忙，手工装瓶，四姐是卫生总监。
销路是个问题。这又把杜密岳急得睡不着觉。县上的人觉得矿泉水是奢侈品，喝的人不会多，卖得便宜也没人喝。只有往大城市运。总不能一家一家往冷饮摊上送吧，冷饮摊也不一定要，要了也不一定有人买。杜密岳后悔自己不该心热，有了五万元，做点小生意就行了，何必摊得这么大呢？杜密岳想到了杜昭，他老人家经得多，一定有办法。但是，不能任何事都去找人家；再说，他只是个书法家而已，又没有经商的经验，出不了个什么主意。杜密岳想来想去，实在无计可施，厚着脸皮再去找杜老先生吧。
次日，杜密岳带了一箱矿泉水，来到省城西安，找到了杜昭家。老人屋正在家里写字，夫人很热情地把杜密岳迎进来。杜密岳打开矿泉水箱，给杜昭看。杜老先生满脸红润，拿起一瓶矿泉水翻来覆去看，自言自语道：“还挺像回事的！”
杜昭夫人端上一盘水果，沏上茶，进卧室去。杜密岳对杜昭说：“伯，一切都已开始就绪，也开始了生产，但销路是个问题！”
杜昭说：“小杜，我跟你说，你这产品没有品牌，外包装也不好。我给你起个品牌名，叫蜜月牌，记住，要注册。我再给你的品牌题字，然后换个包装！”
杜密岳心里总算是有了一点放心。杜昭继续说：“从你一开始，我就为你打开销路想好了办法，我想你会再来找我的。”
杜昭为杜密岳出了一个掏钱不多，广告效果很好的好主意。
杜昭后来的一席话让杜密岳终生难忘。杜昭说：“小杜，你一个人富了不行，要带动周围的人富才算真富。你把公司办成一个股份制公司，让周围的人都来入股，既能收集资金，又能让他们受益！”
杜密岳说：“伯，你跟大妈一块儿到乡下住一阵子，我有事也能有个问的人。你就任我们的董事长！”杜昭说：“什么董事长，我除了写字，什么都不会。去住可以，我只能当个顾问什么的。”
那一天，杜密岳与杜昭彻夜长谈，实际上，俩人已经成了忘年交。
初夏的一天，杜昭书展在省美协展览馆展出，展览由杜氏饮品股份有限公司独家赞助。开幕式上，各百货企业代表、代理商一百多人参加，各大新闻媒体也来报道，省委宣传部部长来剪彩。各个有头有脸的人讲话毕，杜密岳拿起话筒代表赞助单位讲话，他在讲话中没有提及自己的产品，但对公司作了简介。每位参加开幕式的代表或观众，在进门时，都得到了一份小礼品───一个印有公司名及产品品牌的纸袋和内装的一瓶蜜月牌矿泉水，这正如杜昭私下对杜密岳讲的，文艺搭台，经济唱戏。
开幕式结束后，所有贵宾及新闻单位并请去吃饺子宴。
杜昭书展在各大媒体报道后不久，杜密岳就接到了不少订货单。杜密岳计算了一下公司资金，村里人入股的钱，加上自己除了赞助杜老办书展的钱，还剩的一万多块钱；周转资金只有三万多块钱。他以法人的资格去银行贷款十万元，总算能周转开了。
三个月后，杜密岳除了还贷外，纯利润已达二十万元，产品很快打出陕西，杜密岳拿出百分之三十五的资金做广告。村里的人有了活干，有了钱赚，也就没有人赌博了。
杨升气夫妇不愿意入股。他们地里的红薯长势很好，不用施肥，满地疯长。夫妻二人每天用镰刀割了红薯秧喂兔子。他们不管村子里如何热闹，如何变化，还是只管养自己的兔子。他俩经过几个月的摸爬滚打，已成了养兔能手，会为兔子打针，打疫苗，喷消毒液。晚上，赵名旦正在院子里喂兔子，听见有人敲门。
“谁？”赵名旦问。
“我，你密岳哥！”
赵名旦开了门：“哟，密岳哥，有事吗？”
杜密岳进了门说：“升气在不？我找他有事！”
“除了入股的事，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行，不谈入股的事！”
杨升气正在屋子里抽着烟看电视，一看杜密岳进来，就关了电视，开了灯，让给杜密岳一个凳子坐。
“密岳哥，有事呀？”杨升气坐在杜密岳的对面。
“升气呀，你密岳哥没有本事，只不过吃了口现成的饭而已，算不得英雄好汉，我觉得你和名旦都是真正的能人，所以想请你和我一起干！”杜密岳开门见山。
“密岳哥，我说不入股，也不合作。”
杜密岳点燃一支烟，吐出一股蓝色的烟雾，没了话。两个人都不说话，足足沉默了三分钟。杜密岳说：“算了，我走了！”站起来要走。
赵名旦进来了，说：“密岳哥，不要走，我还想让你帮我个忙！”
杜密岳一听，就又坐下来：“说，有什么忙，我一定帮！”
赵名旦说：“村里有一半人已被你拉走了。你可以跟大家商量一下，我愿意承包全村的所有土地，全部种红薯，我只要红薯秧，红薯你全买了！”
“我买那么多红薯干什么？”
赵名旦拉了个凳子，坐下来说：“你没看电视上有苹果汁饮料，啥汁啥汁的，你不会办个红薯汁饮料，新鲜，比你那矿泉水要卖得好。我们专心养我们的兔子，到时候再买两千只，全村地里的红薯秧也能供上喂了，你可以先付给我一部分红薯钱，够我平常的使唤。”
“我买那么多红薯，用不完不就坏了吗？”
杨升气说：“你还可以做红薯干，包成小食品卖！”
杜密岳说：“好是好，那得上百万元的设备，还有厂房，我哪里能弄来这么多钱呢？”
“你的本事大，能贷来钱！”
“你以为贷钱那么容易，今年二、三月，我为贷十万元，送了多少礼，跑了多少腿你知道不？我可以说服人把地都承包给你，你可以种西瓜，种药材，但我没有资金买你的东西，就是有，我也没有精力和钱去把摊子往大里弄了，做生意不能心急。你也能看出来，为办个饮料厂，我瘦了三十多斤，原来多胖？你看现在，头发都白了，这容易吗？”
杨升气和赵名旦听了，沉默不言。杜密岳却笑了，说：“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为难你们，我尽力会帮助你们。”
赵名旦想了一会儿，说：“那是这，你把全村的土地能让我承包多一半就行！”
杜密岳笑着说：“真土，光记着土地！”
杨升气引用了一副土地庙里的对联说：“不管土不土，我觉得，土中生白玉，地内产黄金。”
杜密岳又点燃了一支烟，说：“我走了，我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杨升气夫妇那天晚上把杜密岳送出到大门外边。
我放暑假回乡走在路上，在公路拐向乡上那条大骨架路上，看到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画了小两口高兴地拿着一瓶矿泉水，上面的广告词是：蜜月牌矿泉水，喝出爱的真谛。然后，写出厂址：杜氏饮品股份有限公司，顺此路向北，杜家庄村。一路上，逢拐弯，都有醒目的提示牌。
回家后，母亲高兴地跟我坐在一起，说这说那。母亲说：“前几天了，你密岳哥天天都来一次，惦记你啥时回来呢。”
我在家没呆多久，就去找密岳哥。
杜密岳家的房子已改造成个厂房，院墙扩大了，院门口有一排铜溜大字：杜氏饮品股份有限公司。进了大门，院子里至少有五、六十个人在忙碌，压水井改成了动力泵，在原压水井的地方打进了四根碗口粗的铁管子。一根长的传输带带着空矿泉水瓶向出水口移动，一边有人往传输带上放瓶子，一边有人把瓶子拿下来，然后封口、包装，贴标签，装桶。这里的工人，都认得我，跟我打招呼。
按着指点，我上了二楼，第一个房间门口写了四个字：总经理室。我敲门，开门的就是杜密岳。杜密岳高兴地让我进去，给我让座让烟让茶，说，盼你很久了。明天我带你进城去。中午时，杜密岳用他自己掏两万元买的老式吉普车带我到了县城，坐在一家饭馆里，就了几个菜，两瓶啤酒，我们一边喝一边谈。杜密岳完全把我当成了他的智囊，有多少话说不完，有多少问题问不完。我们一顿饭吃了足有两个多小时。
第二天一大早，杜密岳又开了他那辆吉普车带我去省城，四姐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口送我们。
我们到了杜昭家，杜昭老人正好在家。杜昭老人中等身材，略瘦，脸很白净，满头银丝；显得飘逸，儒雅。
我们三人在一起勾画了杜氏的未来，谈得很投机。杜昭老人完全像个小孩，我们三人喝了三暖瓶的茶水。我眼前浮现出了杜氏未来的蓝图。一大庞大的民营企业，杜氏集团，下设七、八个分公司，有各种不同品种的饮品，甚至涉及到酒业。我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想大学毕业后在杜密岳的企业里大展身手。
那一天，我们接了杜昭老人和他的老伴儿到乡下，一来让老人到乡下避暑，二来有个什么事也方便商量。
秋天到了，矿泉水的销量慢慢淡了。有一天，县卫生局和工商局来了几个人，说是经过化验，发现蜜月牌矿泉水已不具备如同广告上所说的特效。杜密岳不相信。他把县卫生局和工商局的人请到酒店招待了一顿，并承诺不再打那种广告，说准备引进新的生产线，打算生产纯净水。县卫生局和工商局就没有再为难他。杜密岳第二天又拿了瓶矿泉水，到县医院去化验，化验结果出来后，大姐夫的弟弟一脸疑惑，问他是不是上次拿的那个矿泉水？杜密岳肯定地说是的。大姐夫的弟弟说：“真的，水已经变成了普通的水。如果你村只有你一家出这种特效矿泉水的话，那么，开采过多，水质变为普通水质在道理上也能说得过去。”杜密岳骂了声娘，从医院里出来，在街上走了一阵，回到医院门口，开了车回去。
杜密岳拿出一部分资金，与县酒厂合资，生产酒类。生产两种品牌的酒，一种是原产品，改名为三曲牌二曲头曲，因为周至县所在的镇名叫二曲镇；另一种是新产品，名为蜜月牌纯粮液。他拿出一部分资金，成立销售部，起名为杜氏饮品商业股份有限公司。杜氏饮品红过一阵，所以与酒厂合资后，酒的品质和销量也在上升。年底时，村里人都拿上了分红，个个喜气洋洋。杜密岳被评为县级劳动模范，县政协委员。三年后，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县酒厂任开发部技术工程师，我在大学学的是生物，所以专业也较对口。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杜密岳的得力干将。我报道的那一天，来到酒厂，发现酒厂已完全变了样，几幢高大漂亮的楼房已取代了原来那破烂的厂房。大门口写着几个大字：杜氏集团，下面一行小字：二曲酒业有限公司。再往里走，见厂区的大路前上方挂了一条红色横幅，上写：热烈欢迎杜育龙先生。我想，这肯定是杜密岳这家伙干的。办公室里，公司的高层领导都在为我开欢迎会，其中有我想不到的赵名旦和杨升气。一阵掌声弄得我脸红而激动。杜密岳走上前来，迎着我，向大家介绍。接着介绍公司其他领导：二曲酒业有限公司总经理赵名旦，昭辰肉食品有限公司总经理杨升气等等。原二曲酒厂的厂长李终南是副董事长，杜密岳是董事长兼总裁。
三年前，酒厂运行刚开始不久，销量也正蒸蒸日上，市场上却出现了假冒伪劣产品。杜密岳本来就忙，他除了每天忙日常事务外，还得补修文化。他是高中毕业，事业大了，深知文化的重要，就下狠心补习文化。这种情况下，出现了假冒伪劣酒，对酒厂的撞击是很大的，杜密岳就忙上加忙了。
杨升气夫妇承包了村里一半土地，都种上了红薯，除了养了近千只兔子外，还养了二百头肉牛，村里又有一部分资金和人力被他们拉了去。杜密岳发誓要把杨升气夫妇拉拢过来，与自己合作。
杜密岳想，他今天的一切，都与杨升气和赵名旦夫妇是分不开的。杨升气没有赵名旦，他是不会有出息的；杨升气一有出息，就会给自己有所压力，要不是这份压力让自己着急，自己也许现在还缩在墙角卖文物复仿制品，自己也许还去干那些卖假银元的非法勾当。那次东窗事发在监狱里呆了半年，村里人笑她，看不起他，更是杨升会及家人的风凉话让自己奋发起来，发狠心走正路活出个人样来。如今自己总算如愿以偿了。杜密岳笑自己不知足，当初说，挣够一万块钱就不干了，好好过日子；等挣够了一万块钱，又说，等挣够了十万块钱就不干了；等挣够了十万块钱又向一百万发展。村里的人是淳朴，但也已有人可恶，笑人无，恨人有，那些人自己都不努力，看到别人富了就说难听话，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知足者富，天下的钱能够挣完吗？自己挣了一点钱，有人就去挖祖先坟头，还有人给杨升气的牛下毒，毒死了好几头牛。唉，挣多大的钱，受多大的累，担多大的沉，没经过的人，怎知这其中的艰辛？这么多年的相处，杜密岳就看中了杨升气，特别是赵名旦，那是一个人才，难得的人才，那个跟赵名旦曾订了亲的大学生真是瞎了眼了，把一块金子拱手让人。
杜密岳刚与酒厂合资，就向县领导推荐一个得力的助手任酒厂厂长。县政府管工业的刘副县长很支持杜密岳的想法，但关键问题是赵名旦愿不愿意来酒厂工作。杜密岳就把打击假冒商品的事跟刘副县长说，现在虽然不是很严重，但对真品的声誉影响很大，刘副县长说，这个事就交给政府处理，你就不用管了。
杜密岳开着自己的吉普车从县里赶回家里，跟四姐打了个招呼，就直奔杨升气家。杨升气夫妇不在家，他就赶到杨升气的牧场。杨升气夫妇正在牧场赶牛。杜密岳走上去，帮他们一起干。
“密岳哥，回来了，县里很忙吧！”
“噢，还可以！”杜密岳见杨升气坐在草地里，杜密岳也坐下来：“升气，今年这么多牛的销量咋样？”
“销量就那样了。”
“我想与你合资，再养些牛，你把牛肉让我来卖，保证比你通过别的路子卖的价好！”
赵名旦也坐过来：“合资，密岳哥，我哪有那么多钱呢？”
杜密岳说：“我都想好了，咱们应该合资，将来共同走向外面的世界，你想想，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究竟为了个啥？我现在有两个公司，一个是二曲酒厂，一个是销售公司，你再和我合作，成立个肉食品公司，让升气任总经理，只管把牛呀兔子的什么养好就行了，到时销售就是我的事了。现在的一切都要用新的思维，个体户要向企业家发展。我已向县上的刘副县长说好了，酒厂的总经理由名旦担任，整个企业有两个都是你们在经营管理，牛和兔折成股份。这样，大家一条心，就再也用不着你们这么辛苦了！”
赵名旦说：“我不与你们合作，我们要流一滴汗挣一分钱。我们没你有三天挣五万块钱的本事，也没有你有当总经理的福气！”
杜密岳说：“名旦，你这么聪明的人咋连这账都算不了，什么轻什么重，什么对你们发财更有利，你自己掂量掂量。给，这是我的名片，想通了，按这上写的，给我个电话。”
赵名旦接过名片，看了看，要还给杜密岳。杨升气抓过名片，说：“你真土，名片发给你就送给你了！”说着话，杨升气把名片装进裤兜。杜密岳心中有些不快，但又无法，杨升气决不是藐视自己，而是确实不知道这样装名片不合适。
“那好，我先走了！”
一个礼拜后，杜密岳接到了赵名旦的电话。就这样，赵名旦走马上任，成了二曲酒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杨升气则成了昭辰肉食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四伯骂杜密岳，杜家那么多人，为什么不用？却用别姓的人。杜密岳说，你杜家那么多人，都没本事担得起那么重的担子。后来被骂得多了，杜密岳就开了个老杜家饭馆，让四姐去经营，四伯就坐在门口给客人撕票。杜密岳对四伯说，这个店就交给你父女俩，挣了赔了都无所谓，全当玩耍。“玩耍？”四伯就瞪了牛眼冲杜密岳喊。杜密岳只好改口说：“好好好，一年给我交两万块钱，余下的全是你们的！”
我在杜氏工作后，开始步入了社会。按理说，赵名旦是我的直属上司，但杜密岳却说我是直辖市，直接由他管。于是，杜密岳一有宴会，就通知我，让我陪他一起去；与客户谈判签订合同，也要有我在场。但是，他进山打猎，或是钓鱼从不带我，说怕我学坏。这有什么可学坏的。杜密岳在西北大学进修，自己没时间听课，就不去了，考试的时候叫我代考，记得当时考英语时因为我忘了带耳机，被发现后，取消了考试资格。开政协会，他去不了，也叫我代去。我自己的专业没有发挥出来，一天到晚却忙这些事。
就这样，作为董事长的杜密岳的体型没有变，我却越来越胖了。
杜密岳对赵名旦的工作甚是满意，对杨升气的的工作却甚是头痛。他就把在销售公司的一位副总经理调到肉食品公司，做肉食品公司的副总经理，协助杨升气工作；把我调到销售公司任副总经理。
我接到调动令后，直接去找杜密岳。跟他说：“密岳哥，你一向很会用人，这次用我却用错了，我是个书呆子，干具体的科研工作还能凑合，叫我干销售工作，我一窍不通，干不了。”
“干不了？谁天生就能干？还不是学的？”杜密岳示意我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他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我把你带出带进的，有意培养你，想把经销公司交给你经营，你还有什么说的？”
“你有意培养我？”
“是的，可以说，杜氏企业最早是咱俩开始干的，记不记得上次卖银元？那是杜氏企业的开始！我打算过了明年春节，帮你在银行贷一笔钱，我作担保，你投资在公司，就可以进董事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管理高层。”
上任第二天，我就犯了个大错误。杜密岳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想我们的关系好，该不会有事吧。我一进门，杜密岳把办公室的门“啪”地一声关上了，开口就骂，说我是驴粪蛋外面光，绣花枕头一肚子糠。我简直就没有开口解释的机会。我气不过，大声喊道：“为什么不让我解释？”“解释？错了就是错了，有什么可解释的？文化程度越高越是笨蛋，你有个文凭算什么？连赵名旦的一个角角都不如，给我拾鞋带都赶不上！”
骂得这么难听，我简直受不了了，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扔，大声喊：“我不干了！”
“站住！”杜密岳大步走过来，挡住了我要出去的路：“没一点出息！这一点压力都受不了，以后还怎样在市场上混？你现在是中层主管，我就得对你严厉一点，不施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我现在对你就是要严厉。市场是残酷的，我对你仁慈，市场不会对你仁慈。你既然有勇气不干，就更要有勇气把它干好！”
“那我应该咋办？”
“咋办？凉拌！”
“咋凉拌？”
“你自己学，自己想办法，市场变化万千，我的旧思想已不能解决你这新问题，你自己解决！”
这是杜密岳第一次跟我吵架，第一次跟我翻脸。别人说杜密岳脾气不好，我不相信，现在与他有了这种上下级的关系，总算领教了。
杜密岳还是开他那部吉普车，还是农村户口。有时有重要客户在酒店谈生意，他就去跟别的朋友借车用。有一次，他带我去省城办事，住很便宜的招待所，吃饭，给我要的是四菜一汤，他却吃一碗米饭，一盘炒青菜就行了。
一年后，杜昭给杜密岳打电话，说他的儿子杜在德回国了，说他儿子在国外学的是企业管理，想让他的儿子来杜氏发展。杜密岳高兴得不得了。欢迎仪式在二曲大酒店举行。杜在德带了一百万元要求入股，董事会当然欢迎。董事会决定聘杜在德为集团总裁。
成立了总裁办公室，杜在德任总裁，赵名旦任副总裁兼二曲酒厂总经理。杜密岳就显得轻松多了。杜密岳放心让杜在德去经营，他总是说：“我是个农民企业家，旧思想跟不上新时代，土观念跟不上大市场了！”
新总裁还是有办法，他采取了西式管理，修订了员工手册，让制度管理，而不是人管理，又申请iso9002国际质量认证，打算把产品推向国外。还花了三十万元，成立了职工培训中心，为技能培训和企业文化教育。他还请人设计了公司的徽标，制定了公司的厂歌、厂旗。员工每礼拜一早晨七点半参加升国旗、厂旗仪式，然后大合唱，唱厂歌。
后来，集团总部迁到了西安，在西安又办起了杜氏集团黑河啤酒有限公司，和杜氏集团蜜月纯净水有限公司。杜在德一直就住在西安，管理集团事务和啤酒厂事务，我们销售公司也搬到西安。杜密岳却一年大部份时间呆在家乡。杜密岳为家乡老年人办了个“杜昭书画俱乐部”请杜昭老人住在乡下，指导老年人学书画。又在山区办了所希望小学，拿我的名字命名为：育龙希望小学。杜密岳在小学奠基仪式上说：育龙，育龙，希望多为中华民族育几条龙。
企业发展越来越大，杜密岳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但他仍然不太住在西安。那一天，省上开什么会，秘书直接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来说，请你们杜董开会。我都有点想笑，杜董在西安的办公室门老是锁着的，开董事会我们都得赶回周至参加。企业已成为利税大户，杜密岳被评为省十大企业家之一，被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的东方之子栏目报道过，又当选为省级政协委员。
公司获了奖，杜密岳不愿意参加颁奖大会，说是没意思。就派杜在德参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董事长不在，总裁参加很正常。开政协会议，他缺席了，但闭幕式的晚会和晚宴，却死活要让我代他去。说：“不去不行，我又不喜欢那些场合。宴会上的饭菜不如我在家的浆水菜玉米糁，热闹场合去得多了也烦，你替我去吧！”
我开玩笑说：“杜密岳董事长，你这也让人替，那也让人代，你度蜜月时咋不要人替呢？”
杜密岳笑了笑说：“开政协会，你以我堂弟的身份去，不要以总经理的身份去。”
我回到在家乡周至的董事长办公室里，见他忙于公司的大小事务，没有功夫跟我扯家常。后来等到晚上九点多，他还在办公室忙。我敲门进去，见他在学英语。
“杜董，你五十岁的人了，还能学这？”我问他。
他说：“没办法，再不学就跟不上时代，跟不上市场了！”
“那我不打扰了，明天我赶回西安。”
“等等，我很久没喝酒了，这是二十块钱，去到你四姐的饭馆买点酒菜，咱哥俩奢侈一回！”
天，这也叫奢侈？
我说：“收回你的钱，我有！”
我们两个人就在杜密岳的办公室里喝起酒来。
杜密岳说：“公司经理级以上的人员都要配电脑，上网，建网站。你明天把我的决定，这封公文带给总裁。让他办得越快越好。还有，让他快点成立创意中心和专利办公室，把创意当成公司的大事来抓，创意将和质量同等重要。成立创意基金会，让公司的每位员工都献计献策，经理级以上干部每人每年十二件创意，交给创意中心处理，每人每年必须有一件专利，最好是与公司产品有关的，实在没有，别的领域的专利也可以提！”
我不明白，问道：“要别的领域的专利有什么用？”
杜密岳说：“傻瓜，与公司产品有关的专利可以提升产品的竞争力，与公司产品无关的专利放在专利局，等别人侵权了好给咱赔钱！”
杜密岳有点醉意了，但我相信，他说的并不是醉话。
育龙于200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