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肖复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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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1日

    四月,是我最喜欢的月份。因为每年四月,我们都爱去春游。

    记得刚到北京来,还是上小学三年时候,第一次跟着老师和同学去动物园春游,坐在大轿子车上,望着窗外的楼和树。望着渐渐近了的动物园大门口,我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第一次春游的情景记忆真深。妈妈给了我两毛钱让我买汽水喝我掏手绢时弄丢了,是老师拿钱给我买的汽水,我怎么也忘不了

    每年的四月初,走在大街上,突然间望到街道旁高高的白杨树苗发出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新绿。就象有什么奇妙的东西闯进了心头而深深激动。我会情不自禁地在大街上跑起来,仿佛在那朦胧飘动的绿意后面藏着无数个小精灵,藏着无数美妙的童话和甜蜜的爱情

    四月,是令我神迷心醉的月份,是引我遐思翩翩的月份!我说不清我为什么那么爱四月!斑一的那年,我从画报上剪下来一张英国画家阿瑟休斯的油画,题目叫四月之爱。我特别喜欢,画的是一位少女,穿着藕合色的连衣裙,手里轻轻牵着薄薄透明围巾的一角,在一片绿叶蒙蒙间若有所思。整幅画面的绿调子显得很提神。那少女的神态也很迷人后来,让哥哥拿走糊了我们家用的风斗了。我气得跟他干了一仗

    四月,带着朦胧跳跃的新绿,又来了!

    可是,一谈起春游,同学们没有一个没意见的。也是!一、二年级去北海;三、四年级会动物园;五、六年级去颐和园;初中去香山;高中去八达岭。简直成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知是谁给定的规矩。全校集体活动,校长手里握着个电动喇叭,不注地在你后面喊:“注意安全!”老师不住地看着腕子上的手表,不住地在你耳边叫喊:“别乱跑,记住集合时间!”可真受限制,玩得一点儿也不开心!今年春游,是我们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了,谁不愿意痛痛快快艇玩一次呢!这些天,整天高考复习,脑子都成了一锅糨子了,好好让着风吹吹吧!

    今天下午,黄老师告诉大家,这星期六,4月5日,学校组织高中同学去长城

    话刚说到这儿,全班同学几乎异口同声长叹一口气。

    “怎么!大家不乐意去呀?”

    “乐意”大家装做一年级小学生一样,故意拉长声儿回答,随即忍不住嗤嗤又笑。

    “今年是你们中学时期最后一次春游了,学校很重视,特意组织我们高三年级在春游过程中开展一次‘为长城献一块砖出一分力’的活动”

    黄老师也是,什么活动,她都能想出一句挺响亮的口号。

    “这活动,我觉得还是很有意义的!这个‘献一块砖、出一份力’,不是真地让大家去修长城,而是在春游过程中让大家讨论一下,在这高三最后冲刺阶段,我们怎样渡过,才能为筑造起我们民族新的长城增光添彩”

    我一下子倒了胃口。黄老师时时忘不了她的教育,处处、事事,都要融进她的思想教育。她可真是一个优秀的政治老师!也许,对于老师,教育工作是无所不在的,渗透在每一个环节中。但对于我们学生呢?这种法子的教育可真受不了!你不能说黄老师讲的哪点不对!都对!难道我们不想为民族增光添彩吗?想!可是,干嘛把这种思想教育非和春游拉到一起?春游,玩嘛,就是玩,换换脑子,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下了课,大家议论纷纷,几乎没有一个同学对去长城感兴趣。也难怪,去年春游刚来过一次。那一次,班主任还不是黄老师。嗬,那个景老师,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八达岭旁,有专门牵马的人,为游客照像留念。我和郝丽萍好奇,也想骑着马照张像,玩一玩,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谁知,走到马跟前,郝丽萍不敢上马了。我说你不敢上我上!我刚转到马背上,景老师呼呼地跑了过来,冲着我就喊:“路天琳,你给我下去!”我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就下来了。她当着那么多同学和外人批评我:“谁让你擅自骑马了?要是摔下来,跌断了胳膊摔断了腿,谁负责?”我挺不服气,说:“至于嘛?”“怎么不至于!什么事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没理她,等她走后,我偏偏又骑上马,非照张像片给她看看不可。当然,这件事,第二天上课之前,她便知道了。上课的时候,她没讲课,先劈头盖脑数落我一溜够

    唉!这样的春游有什么意思?

    4月2日

    黄老师知道了大家对这次春游有意见,在班上讲:“大家有意见可以理解,不过,这是你们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了,我还是希望大家积极参加,不仅仅是为了玩,而是为了培养自己的集体观念!”

    她又把问题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了。黄老师这人可真没法说她,有时候,挺能理解同学的;有时候,又挺不理解同学的。春游就是去玩,不为了玩,干脆别去春游得了!

    下午“西铁城”出面,和几个同学商量好,这次春游自己找个地方好好玩玩。“长城,拜拜吧您呢!”“西铁城”说得挺滑稽。我第一个赞成。于是,便象吵蛤蟆一样吵成一坑,有人说去承德,有人说去龙门涧,有人说去密云新建的游乐中心,有人说干脆爬泰山看日出最后折衷,远的暂时去不了,去房山的十渡。“那里,全是自然景,没什么人工斧凿,有山又有水,美得就甭提了!咱们坐火车去,下了车爬山,但好长一段,多美”“西铁城”说得好像他去过一样。大家赞同了他的意见。

    “咱们带上个钢精锅,到十渡野炊!”我提议。

    “对!再带上两瓶酒!为咱们今年高考祝福!”

    “也为咱们就要毕业好好聚会一下!”

    大家越说越热乎,都为我们这次即将到来的十渡之游而陶醉!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滋味嘛!自己干的事,才有意义!

    最后,大家互相叮嘱,千万别把这件事传出去,让老师知道、家长知道,非麻烦不行!同学们谁愿意去,谁去,自愿!我负责锅碗瓢勺“西铁城”负责提前给大家买好去房山的火车票一一安排妥当,大家象干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许多同学都要去十渡,郭辉却摇摇头:“我很想去,可是4月幻日,我正有事,去不了!”大家便也不勉强。我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去。不管怎么说,是我们中学时代最后一次春游了,可是,他不去,他说他有事,什么事?那么重要吗?我很想劝几句,一想;算了!他那种性格的人,说出的话,是钉天的星,不会变的。

    4月3日

    大家对这欢活动很积极。同学们的心绪有时怪得很。学校让干的,偏偏不愿意干,而学校不让干的,偏偏又特别愿意干!也许,这的确有些偏激。不能说学校让大家干的事,都不好。其实,还都是为了同学们好。同学们有时偏偏不买帐。我想,恐怕学校有时不大理解同学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才造成这种好心得不到好报的结果吧?

    黄老师也特逗,见大家都在默默地做着春游的准备,以为大家真地都要去长城,参加“一块砖,一份力”的活动呢。我心里暗暗好笑,也暗暗为这次活动而得意。那毕竟是我们自己乐意干的事,那毕竟是我们闯出校门,走向大自然的一次创举!那是我们即将告别中学前的一次杰作!它,会给我们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它会向老师、校长和家长宣布:我们的确长大了,我们可以不需要拐杖了!我们不是风筝.非得一头由老师和家长拽着丝线。我们是鸟儿,我们要自由自在地飞翔!

    4月4日

    大概我们太得意了,事情终于还是被黄老师知道了。几个同学向家长要钱,无意之中泄露了秘密。家长们不放心,今天上午就跑到学校,找到黄老师,希望老师制止这次活动。在这些家长眼里,这简直是一次非法的活动,起码也是有害的活动。

    家长的要求很简单:“孩子去春游,必须得由老师跟着!”

    家长的理由也很简单:“怎么说他们还是孩子!”

    如果我们当学生的敢顶嘴,就非把家长惹火了不成。亏了我妈妈不知道,要不也会和我吵翻了天。最后的结果,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当家长的,总觉得把孩子交给老师才放心!学生简直成了马脖子底下的铃档,老爷爷烟袋下的坠儿,非得跟着老师,寸步不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在家长面前,我们长多大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简直象小人国里的小人。你说你拿家长有什么办法!在家长脑子里,就是让你学习,稳稳当当考上个大学,于是便一了百了。他们就不想想我们都快要憋死了!都快囚成甜面酱了!还非得给我关进笼子里不可!你说不通他们!当家长的都有老猪腰子。

    黄老师先把“西铁城”叫到她的办公室,显然,认为他是这次活动的罪魁祸首。约摸有半节课“西铁城”回到教室,对我说;“黄老师叫你!”然后,悄悄地说了句;“留神,校长也在呢!”

    我紧张地走进办公室,哪有什么校长。这个坏蛋“西铁城。”黄老师没怎么生气,叫我坐下,说道;“路天琳,真没想到,咱们俩关系不错,是好朋友吧?你事先怎么不把这事告诉我?”

    我说:“告诉您,我们还去得呢呀!”

    “是不能让你们去!你们也个想想,你们真的去了,不出事当然好,万一出事呢?十渡前几天还淹死过游人!那地方虽然风景很美,到底还没有完全开发好。你们学生就是不知深浅。要是出了事,你说怎么办?眼瞅着就要高考了,你妈还指望你考上个名牌大学呢!”

    我笑了:“黄老师,您的胆子怎么那么小?”

    “不是我胆小,是你们胆太大了!即使什么事也没出,你说你们溜溜去一天,家长找不着,到学校一问,你们也没去长城,家长急不急?你们设身处地替家长考虑没有?”

    我说不出话。不过,把事都想得周全,也真难。

    “另外,我在班上讲过了,这是学校为你们组织的最后一次活动了嘛,你们怎么也要参加,要有这种组织观念和集体观念嘛!哪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还不都乱了套?你想去十渡,我想去潭柘寺,他还想去妙峰山呢你说学邢师就是千手观音,也招架不过来呀”

    我不能不承认黄老师完全出于一片好心,也不能不承认她讲的有一定道理。但从根儿上讲,她还是把我们当成小孩子,不相信我们自治的能力。我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听完。黄老师一看我态度不惜,以为我知错了,改邪归正了,便也不再说什么。放我走了。

    一次精心设计、准备的活动,就这样迅速的破产了。象沙中建塔一样,建得快,倒得也快!我深深感到创造的艰难。学校反复说要培养创造性的人材,而往往把创杂隗杀在摇篮里。

    最后,学校还是希望培养出学习成绩好,又听话又服从领导的学生。这样的学生才是好学生!

    咳!我是好学生吗?

    晚上“西铁城”忽然来找我。他很少到家里来找我的。

    “有什么事?”我问。

    “有点儿要紧的事。”

    “那你说吧!”

    “到外面说吧!”

    妈妈一见是个男同学在找我,就亮起警惕的红灯,眼睛死死盯着我们。我干脆跟着“西铁城”来到外面。我真怕他又送我一首什么诗,然后向我表示一下他对我的那个“意思。”

    幸好,没有。他只是问我:“明儿长城你还去吗?”

    我反问他:“你呢?”

    他不回答。

    我有些不高兴,说:“就这么点儿事?”说着,转身要回家。

    “你先别走,十渡,你还想去不想去?”

    “还十渡呢!八渡吧!”

    “真的,你要是想去还能去!”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硬卡火车票“喏,明儿一清早的火车票!”

    “怎么?咱俩去?”

    他嘿嘿一笑;“讨厌我?”

    我把票寨还给他“算了吧,你还是留着跟别人一块去吧!”

    他把票又塞还给我:“看你!你听我说嘛!明儿六中有一拨人也去十渡,也是高三的,我搞学生会工作时跟他们挺熟。他们也是自己组织的活动,不过,人家成功了。我们和他们一起去,认识认识他们也挺有意思的!我和他们学生会的文艺委员是铁哥们!他欢迎咱们去!怎么样?敢不敢去?”

    “这有什么不敢的?”

    “行!咱们班还有几个同学也去!你赶紧回家准备一下,明早儿火车站碰头。我得把票给他们几个人送去!”

    “西铁城”匆匆走了。他是个热心人!当然,尤其是给女生办事,更热心!不管女生对他如何刻薄,他总是那样好说话。他是一个好人!

    我刚进屋门,妈妈就走过来劈头盖脸问我:“那个男同学叫什么名字?怎么没见过?是你们班的吗?”

    “妈!”我真不高兴回答这样审问式的问题。

    “这么晚找你干什么?什么事,家里不能说,非得跑到外面去嘀嘀咕咕?”

    “妈!”

    “你的心就没都用到功课上!我可告诉你,歪门邪道的心思,你可少用!都什么时候了,离高专还有多少天了?你掐手指头算过没有?”

    “妈!您还有完没有?”我一摔门,走进里屋。

    “我没完!我让你说清楚,那个男同学到底找你干嘛来了?我看他鬼鬼祟祟就没安好心!”妈妈追进里屋,继续审贼一样审我。

    “干嘛来了?搞对象来了!约会!变马路!还亲了嘴!行不行?您不就想让我说这个吗?”

    我这么一急,满嘴跑舌头瞎说八道,妈妈反倒没词儿了。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好!你气我吧!你气我吧!妈为了谁?妈不是替你着急?今儿,你姑妈还来了封信,问你考大学准备得怎么样了呢?你不是最心疼你姑妈吗?你对得起你姑妈吗?

    我见妈妈哭了,后悔跟她顶嘴。是的,妈妈是为我好。可您别什么事都往邪道上琢磨呀!一听姑妈来信了,我赶紧跑到外屋去找。妈妈说:“别瞎翻了,信早放在你桌子上了!”妈妈还是知道我的心!见姑妈的信,给姑妈回信,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泵妈嘱咐我不要把身子骨搞得太累,问我需要什么?准备报考哪一所大学?最后,她说她很想我,好几年没见了,都不知我长成什么样了?她老做梦,梦见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她让我给她寄张照片,最好是彩照

    读着信,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滴落在信纸上。

    4月5日

    昨天夜里,让姑妈的信搅得我半宿没睡安稳。今天一早差点没起晚。亏了临睡前我上了闹钟。

    闹钟声把妈妈和爸爸都惊醒了,他们问我:“这么早,上哪儿去?”

    “春游呀!你们怎么忘了!”

    他们想起来,今儿是学校组织春游长城,便不再说什么。我匆匆洗涮完毕,走出家门。天微微发亮,街道上行人不多,初春的晨风格外清冽,吹在脸上象有只温情的小手在抚摩,让人觉得今天一定是个美好的一天!

    我赶到地铁车站,等车的人不多,可气的是开往火车站的车半天也没来,真让人焦急。我心里一个劲地想,可千万别误了火车。

    我正在那里坐立不安。地铁车站灯光明亮,显得没那么回事一样,一点儿不带着急的。也是,它见过各式各样的旅客,可谓见多识广。哪里象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大人,坐火车,出远门

    我正在那儿胡思乱想,忽然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是郭辉。他的身旁跟着他的母亲。

    我们挺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这招呼打得一点儿不象是学生,倒象是大入。我还客气而有礼貌地叫了一声:“伯母!”自从放寒假时见到过她以后,再也没见过。我想我的事,她一定都知道了。一个人内心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让人知道了。而这个人恰恰正在你的面前,那心情是十分尴尬的。她点点头,没说什么话,也没特殊打量我。我心里稍许踏实些。

    “这么早,你们到哪儿去呀?”我问郭辉。

    “到八宝山,给爸爸”

    啊!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清明节!并发现郭辉母亲手中捧一束洁白的鲜花。花,我叫不出名字,罩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开得格外动人。

    一时间,我们谁也说不出话来。

    车隆隆响着开过来了,停下了。是开往北京火车站的。我匆匆跳上车门,向他挥挥手。他和他母亲也向我挥挥手,向对口站台走去,等候开往八宝山的车。我们的车正是朝两一个相反的方向开去的。倚在车门口,透过玻璃窗,我见他挽着他母亲的胳膊,渐渐离我远去,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情的感情。火车起动很快,眨眼功夫驰出站台,明亮的站台灯光马上消失了,眼前是黑洞洞的隧道

    我赶到火车站时“西铁城”他们早已经在那儿了,正在焦灼不安地等着我。我老远就看见了郝丽萍、常鸣和班上其他几位不安分的活跃分子也站在那儿。

    车厢里很挤。我们挤上去,已经找不到座位了。今儿郝丽萍打扮得格外引人注目,杏黄色白帽檐的太阳帽头上一戴,一件红绿相间的尼龙旅游衫也很时髦。自然,最能衬托出她线条美的牛仔裤,她是不能不穿的。她顾不得跟我多讲话,和常鸣叽叽咕咕,象鸟儿一样叫个没完。常鸣一定是被郝丽萍拽来的。看来,他们的关系发展迅速,已经公开化了。真行!

    “西铁城”把一个个头挺高、身材魁梧的外校男同学拉到我的身边,做着介绍;“这就是路大琳,我们班女生中最活跃的核外电子。去十湾,她和我是班上的罪魁祸首。这是六中学生会文艺委员丁然。”

    我和丁然握了握手,完全象大人一样认识了。

    “我见过你!”

    真没想到,这便是他对我讲的第一句话。见过我?我打量着他。忽然觉得似乎是在哪儿见过。高高的个头,棱角分明的脸膛,一双有力的脚穿着棕色的旅游鞋是的,有几分熟。但我马上明白了,这不过是一时的幻觉。我并没有见过他。他只不过有些象郭辉而且。而且,也不是长得象,只是个头和气质有那么一些接近。一瞬间,我的脑子里竟把他和郭辉叠印在一起。我的脑子里还不住闪动着郭辉刚才在地铁车站时的身影我这是怎么搞的?真可笑!

    “忘了吗?上学期到我们学校赛足球,你当守门员?”丁然说罢,笑了起来。“西铁城”在一旁也跟着咯咯笑。他一定想起来当时我那可笑的样子了!

    “怎么?当时你也在场上?我怎么没注意到你呢?”

    “你光注意球了呀!最后还来了一个嘴啃泥!”

    我们都笑了!快别提那场倒霉的足球赛了吧。

    “你的确是与众不同!”丁然又说。

    “怎么?”我不是头一次听旁人这样评价我。

    “从上次赛足球到这次去十渡,充分看出你这人的性格!”

    “什么性格?”

    “男同学一样的性格!”

    “算了吧!”我使劲一挥手“干嘛什么都归结到你们男们学那里!男同学里也有象女同学性格的,比如我们‘西铁城’同学,干事细,心地缠绵,那劲就象山西老陈醋”

    忍不住,我先呵呵笑起来。他们也跟着大笑。

    丁然很热情,也很爱讲话,或者说很善于讲话。他口才确实不错。短短接触,我便知道了他知识面挺丰富。很崇拜那些探险的英雄。他肆无忌惮抨击学校现行的教育方法,只能培养出高分低能的学生,抹平学生的个性,缺少现代化的教育思想。而学生们毕业后,只能越来越退化,失去搏击、探险的精神,只象麻雀一样恋着自己小小的巢窝。“当然,我说的不是全部同学,只是一部分。但这种趋向正在漫延。上海比北京更严重,上海高中毕业生都不愿意报考外地大学,怕分配到外地,只想留在上海!”我觉得他说的挺对。

    人的最初第一面印象,是很重要的。既便是片面的,却也是深刻的,难忘的。

    他问我:“你们怎么也想起自己祖织活动,来十渡玩一玩呢?”

    我说:“太憋得慌了。出来透透气。”

    他呵呵笑起来。

    我反问他:“你们呢?”风隐扫兴漫小说制作室

    “我们!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了!”

    于是,他告诉我,去年暑假,他和同学们就想出去闯闯,特别想去大连看看海。爸爸、妈妈天底下的爸爸妈妈都不放心自己的孩子单独跑出去。“这么远,你不知现在出门多很呢!住宿呀,买船票呀”爸爸说。正巧,暑假,爸爸去大连开会,便把他带到大连去玩,省得见他整天不高兴的样子。爸爸在大连开完全,顺便带他坐船去烟台玩玩。在码头上船前,他忽然听到背后有熟悉的北京话音。一听,他就听出来了,是北京的中学生,几个人自己出来玩的,排了整整一宿的队,买到了大连到烟台的五等舱船票。他挺佩服这几个人的。上了船,他们就谈了起来。他越来越羡慕人家玩得痛快,虽然,苦点,累点!可自己,跟在爸爸的屁股后面有什么意思呀?

    “下船前,我给爸爸悄悄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自己跟着这几个学生一起去玩了!我们一起还去了青岛、济南和泰山呢!这也算是我在中学时候干的一件大事吧!”

    “回家挨了一顿说?”

    “那是!不过,我的胆子也大了!”

    “又闯到十渡来了,”

    他笑了:“我挺羡慕人家美国的父母,孩子一大,什么也不管,让他们自己去闯世界!咱们可好,家长总想把孩子挂在自己的裤带上,孩子怎么能有出息!”

    在奔往十渡的山路上,丁然问我看没看前几天报纸上介绍的一对叫克劳德赫辉和弗朗索瓦兹的夫妇?我只好惭愧地摇摇头。

    “一头扎在功课里了吧?报纸,不看吗?”他问。

    “怎么不看?”我觉得他这口气象大人,有些瞧不起人,挺不服气地反驳。

    “那就是唯独把这一天的报纸给落下了。”

    “可能吧!”

    “那我就给你补补课。这是一对法国人。克劳德33岁,他的妻子弗朗索瓦兹29岁。他们从1980年4月1日开始进行环球旅行,骑着自行车从里昂出发,六年多时间,经过30多个国家,去年10月来到中国。在中国,翻唐古拉山,遇到暴风雪;在斯里兰卡森林里,遇到大象;差点儿丧命!他们勇敢地走了过来!前些天,到达北京”

    “真了不起!”

    “可不是!所以,他们到达土耳其时,才受到热情的款待。当地主人给他们夫妇俩做了最好的最高级的菜。你猜是什么菜?”

    “什么菜?”

    “羊眼睛!”

    我们俩都咯咯笑起来。

    郝丽萍听见我们笑,挤过来问我;“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我指着她的眼睛说:“笑你的眼睛呢!”

    “笑我眼睛干嘛?”

    “笑你眼睛美呗!”

    “得了呗,你!”

    郝丽萍美滋滋地笑了。我和丁然笑得更起劲。

    十渡的山水确实美“西铁城”形容得一点儿不差。那山没有一点人工斧凿的痕迹,独具一种古色的清丽的美。那水更美,清得见底,没有一丝污染。而且,开阔,又偏僻,给人以一种幽静的感觉,让人觉得大自然的和谐和深邃。山风丝丝扑面,湿润而清新,真是妙不可言!如果拿它和北京那几个逛得都腻烦的公园相比,无论颐和园也好、北海也好,香山也好,都要相形见拙了。香山,有山无水,根本无法和它比;北海和颐和园倒是有山有水,不过,那山显得象盆景里搭的,那水不过是水池塘罢了。

    “怎么样?”“西铁城”永远是热心人,几个女同学的书包都背在他身上了。他折了一枝树枝;挑着五颜六色的尼龙提包,倒也分外鲜艳。他走到我的身旁问我。

    “真是不虚此行!”

    “别光美,回学校等着写检查吧卜他笑道.

    “写检查,也值得。”

    我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中午,我们坐在山脚下野炊。清冽冽的河水就在前面,缎带一样,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常鸣很是大方,从书包里掏出好几瓶罐装的啤酒和可乐分给大家,又掏出一盒过滤嘴香烟,分送给几个男同学。这里没有老师管,他们躺在沙滩上,喷吐着烟卷,尽情地抽

    我冲他们喊:“少抽点儿,别污染大自然!”

    “是哩!路老师!”他们做着怪样,把我当成了“假设敌。”没有老师在,他们又盼望老师在了。

    丁然招呼我们:“我们两写个联欢怎么样?”

    “行呵!”我们自然应和。

    “我们带着录音机呢!来段迪斯科吧!”

    录音机播放的曲子,是张蔷唱的月光迪斯科

    我们相聚的时侯,

    抛开烦恼忧愁,

    张开你的双手,

    跳一支达斯科!

    这是心灵的安慰,

    不拘物欲的追求。

    朝着遥远的旅程,

    不要做短暂停留。

    我们吐露真情,

    跳一支迪斯科,迪斯科

    张蔷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唱得挺动听。我们都在跳,跳得从来没有那么舒畅!这一刻,我认真地象同周围这美好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什么高考呀,分数呀,复习题呀,参考资料呀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了!什么烦恼呀,孤独呀,忌妒呀,失意呀,争吵呀统统甩到脑后面去了!可以说,这是我们当中学生最难得快乐的时候。

    丁然带着一架傻瓜相机,正在“啪啪”地给大家迪斯科舞姿照着相片。我忽然想起姑姑信中向我要照片,便大声说:“丁然,给我照一张!”

    “这里面已经有你好几个精彩镜头了!”

    “那不行!照一张一本正经的!”

    “免冠一寸,贴学生证用?”还是准备女皇登基时用?”

    “别瞎说八道!照一张好一点儿的,要这山,这水作背景!”

    “行呵!”

    “傻瓜”的快门轻脆的一响!这一瞬也许会变为永恒,永远珍藏在我的心底,也珍藏在姑妈的心底!

    照完相后,我和丁然又闲聊起来。他的话就象眼前这流淌不断的河水,自然,主要是听他的。能有我这样一个热心而专心的听众,他讲得更加津津有味而洋洋得意。也是;哪一个男孩子不爱在女孩子面前炫耀呢?不过,我确实得佩服他的知识丰富。我在班上,也还算知识面广的,但好几个问题,都被问住了。

    比如,他问我:“你知道咱们中国第一个单身漂流长江探险的英雄尧茂书吗?”

    我只好自惭形秽地摇摇头。

    “去年夏天,他牺牲了!我佩服这样的人。为了探险,他拿出了自己全部积蓄的钱,最后又献出自己的生命。我有写他事迹的一本杂志,等回去以后借你看看!你保证佩服的”

    在这一刻,我被他简短的叙述所吸引。我发现我和他有共鸣之处。他所敬重的英雄,正是我所向往的!

    分手的时候,他说:“以后,我们常联系好吗?”

    “好!”我们又握了握手。短短一天,我们握了两次手。我看得出“西铁城”挺忌妒。也是,我们相处几年,并没有握过一次手。但这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一种友谊的表示而已。

    4月6日

    真累!亏了今天是星期天不上课。我足足睡到十点钟才爬起来。

    妈妈没有打搅我,大概看我总是起早贪黑温习功课,难得睡这样一个好觉吧!等我走出里屋,妈妈已经把煮好的鸡蛋和牛奶端到我的面前。在家里,我已经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一切为高考让路嘛;甭管哥哥怎么有意见,妈妈都是对我格外照顾,舍得花本钱的。

    “吃吧:吃饱了好跟我吵,跟我斗气!”

    “妈!”

    我搂住妈妈的肩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爱她的!

    这两天,家里的气氛又平缓下来。倒不是因为爸爸听了妈妈的话,不辞职干他的什么公司,而是因为爸爸的辞职,哥哥可以顶替爸爸的工作了。有得有失.妈妈挺高兴的。要不,哥哥总是打临时工,也成了妈妈的一块心病。我头一次感觉出爸爸的心计,原来改革者并不都那么光彩夺目,他们身后也藏着好些“猫匿儿。”其实,也许这正符合客观现实,原先那些光彩夺目,不过是我主观色彩而已。我也特别反感这种顶替,父母干什么,儿女也必须干什么,这样一代一代延续下来,不还是“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吗?儿女自己的前途自己不去创造,为什么非得依赖父母呢?难道还要靠父母一辈子不成?哼,万一我考不上大学,也象哥哥一样没有工作,我也决不会顶替妈妈的工作。我就不相信凭自己的能力,找不到自己的一条生活道路来!

    4月7日

    今天上午第一节课本来是数学,黄老师却走进教室。我知道事情不妙,但没想到会这样严重。而且,我一下子成了枪打的出头鸟。

    “你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星期六,谁私自去十渡了,站起来,让大家瞅瞅!”

    我们几个人都站了起来。我还没见过黄老师发这么大的脾气。

    “跟你们早把道理讲清楚了,这是你们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你们还是不听,到底还是跑到十渡去了。你们的组织观念、集体观念哪儿去了?”

    这是早预料到了。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听黄老师批评。

    “我不是不理解你们心情,也不是不尊重你们的要求。你们自己说说,哪一次正当的要求没满足你们?可你们现在呢?明知故犯!听说,还有别的学校的男生、女生,你们了解吗?就不怕上当受骗?”

    黄老师的警惕性也太高了。

    “都给我写捡查!一个班集体,不能没有纪律!我今天对你们严格要求,以后对你们有好处!”

    “什么时候交?”“西铁城”问。这种时候,他还忘不了幽默“写多少字?有要求吗?”

    “下午我就来收。”

    “那什么时候写?”

    “中午。”

    “中午得吃饭呀!”

    “奚铁男.你别跟我耍贫嘴!”

    黄老师怒气冲冲地走了。

    下午第一节自习课,黄老师又来了。大家都写了检查,唯独我没写。

    “路天琳!你是不是以为平时你功课不错,老师对你也不错,你就可以不写检查了?”

    我站起来:“我并不这样认为。”

    “那你为什么不写?”

    “我一时还检查不出来我犯了什么错误!”

    “你太狂妄了!你必须写出检查来!我知道,这次去十渡,是你带的头!老师的话,你当成了耳旁风是不是?现在,你就马上写。放学之前,我来收!”

    放学的时候,黄老师又来了。我依然没写。这一下,黄老师真急了:“你的脾气也太拧了!明天你交不出检查,就先别上课!”说罢,她转身走出教室,理也不理我。

    4月8日

    今天,我还是没交检查。我故意憋着这口气。我不相信黄老师会真地不让我上课。谁知,黄老师真地把我赶出教室:“路天琳,你想好了,什么时候写出检查,还得认认真真,我看了以后合格了,通过了,你再来上课!”

    我真没想到平时对我一直象个大姐姐一样的黄老师,竟然会对我这样.我一赌气,拎起书包,噙着眼泪,扭头就走出教室。

    上哪儿去?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很多,没有我一个朋友。我骑上车上了天坛公园,沿着祈年殿、回音壁,无目的地瞎转。我到底犯了多大的错?黄老师为什么对去了一趟十渡的我发这么大火?

    一直转到黄昏,我才回家。妈妈一见我,脸上就挂着云彩。不用说,黄老师不是请妈妈到学校,就是亲自到家里来了。

    “天琳,你说说你今儿干的什么好事?你们黄老师刚走不一会儿。”

    我不说话。

    “你现在主意越来越大了不是?要不是你们黄老师来,我还真以为你跟学校一起去春游了呢!耙请你们私自去了十渡!是不是跟那天来的那个男孩子一起去的?”

    “妈!您瞎扯什么!”

    “我瞎扯!你们黄老师也是瞎扯怎么着?你们黄老师对你怎么样?没的说吧!你却把你们黄老师气成这样!你说说这是怎么着?你老老实实给我写检查,不写,今儿你甭吃饭!”

    不吃就不吃!我一拧脖子,走进里屋。我就是不写检查,怎么着吧?去了一趟十渡,收获挺大,玩得挺开心,比学校组织的春游有意思,怎么啦?凭什么不允许我们自己去春游?我们都是高三学生了,难道还非得象一年级的小豆包,手拉手跟着老师屁股后面去春游不可!

    一直耗到晚上九点多,爸爸没回来,饭还在锅里热着。妈妈又心疼了,把饭又盛出来,端进里屋,说:“我的小泵奶奶,吃吧!吃吧!吃完了再写:别耽误时间了,时候不早了!写完了,还得温习功课呢”

    三句话不离本行,下面话又该说:“妈还不是为了你?你要为妈争气呀!”保证,没错!我把饭碗一推,说:“我不饿!”

    4月8日

    检查,还是没写,我又上课去了。黄老师真是跟我粘上了,非较上劲不可。

    “不写检查,你不能上课。别人都写了,你为什么这么特殊。”

    我说:“你没权利不让我上课!考不上大学,我找你哇!”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眼睛里到底还有老师没有?我今天说了,你不写检查,不能上课!”

    我就是站在那里不动窝。

    “你听见没有?”

    我不讲话。

    黄老师真急了,走过来拉我的胳膊:“你不写检查,就是不能上课!”

    我也急了,一拨拉她的手,劲太大,差点儿没把她拨拉倒。她的身子撞在旁边的座位上,桌上的铅笔盒“咣当”一声摔掉在地上。

    全班同学都惊住了。大家从来没有见黄老师这么火过,也从来没见我这么急过!

    不知是校长正从这儿路过,还是校长闻讯特意赶来,反正,他走进教室,把我叫到校长办公室,先是和风细语批评我:“你看你对老师什么态度?还推推搡搡的!你平时学习不错,表现不错,老师对你自然要求严格嘛!老师对你的期望很大嘛”

    我不说话,也不写检查。

    最后,把校长也惹火了:“好!你先回去吧!别以为学校没办法!也别以为老师软弱可欺!你们现在的学生可是越来越难管了!难管,也得管!你回去等候处理吧!”

    等就等!我一肚子委屈,回到教室,趴在桌上就哭了。

    下课后“西铁城”劝我:“写就写一个,蒙混过关了事!”

    郝丽萍也劝我:“要不我帮你写!别把事闹大了,快毕业了!”

    我只是哭。

    4月9日

    今天,我来上课了。黄老师见我,没理我,既没再向我要检查,也没有赶我出教室。我已经听别的老师传出来了,校长在昨天的校务会议上提出,要给我一个处分。

    我只好等着了。这种时候,心里软也不能服软!

    急坏了的是妈妈,一听说我要挨个处分,她先哭了起来,好象是那个黑锅要给她背上。她一边哭一边说;“天琳呵天琳,你可真让妈操心!你到现在还没入上团,再来个处分,你这个大学还惦着考上考不上了?”

    “考!考!您就知道考大学!”

    我干嘛要这样火冒三丈?

    晚上,躺在床上,我又哭了!为了去一趟十渡,我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光眼泪就掉了几次吧!